《華胥引》

《華胥引》_分節閱讀_12

到僻靜處:“你這是偷窺吧?”

我掙開他的手:“哪裏就是偷窺了,你不要把我說得這麽齷齪,隻是偷偷地窺一窺麽。”

小藍操手看著我。

我摸了摸鼻子:“你要不要也來偷偷地窺一窺,獨窺窺不如眾窺窺,一起窺吧?”

小藍無力揉了揉額角:“你一個人窺吧,小心點,屋裏兩個的身手都是首屈一指的,驚動了他們你就倒黴了。”

於是我歡快地跑去窺了。

透過點開的窗紙,屋中寒燈如豆,一切皆是過去重現,隻是原本的女主角柳萋萋已被我不小心推下山崖,守在沈岸床前的女子換做了宋凝。她正凝神端詳沈岸沉睡的臉龐,那樣近,高挺的鼻尖幾乎觸到他緊閉的唇。我想,要是我就給他親上去。剛想完,宋凝不愧將門虎女,頭一低,果然親上去了。因是側麵,我視力又著實太好,清楚看到她閉上雙眼,睫毛輕顫,細瓷一般的臉龐上泛起一層薄紅,而沈岸在此時睜開眼睛。

夜雨淅瀝。他抬起手,摟住她的背。她猛地一驚,掙紮著從他身上起來,他卻不放開。他仔細地看她,目光掃過她蓬鬆的黑發,掃過她的眉毛眼睛。良久,他蒼白英俊的臉龐上浮出莫測笑意,他說:“我認得你,宋凝。”

她眼中閃過慌亂神色,卻在頃刻間鎮定。她微微仰起頭,不說話,隻是想和他拉開距離,大約是女子的矜持。我明白她,她既希望沈岸知道她是宋凝,又害怕沈岸知道她是宋凝。因宋凝不隻是宋凝,還是黎國大將軍宋衍的妹妹。

沈岸緊緊扣住她:“宋凝,為什麽要救我?”聲音聽不出喜樂。他的模樣,全然沒有當年初見柳萋萋的寬容溫文。

手心都捏出冷汗,果然是我賭輸,果然注定他今生無法愛上宋凝,即便在幻境中也如此。

宋凝發了狠要掙開:“你別以為我多想救你,我隻是被你打敗,我不甘心,在我打敗你之前,你不能死,我絕不讓你死,我隻是不甘心。”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分析沈岸性格,已能推測事情的發展趨勢。正想離開和小藍另行商議,突然燈火一晃。燭光定住時,**已變成沈岸上宋凝下的姿勢。我托住下巴沒讓它掉下去,看到他將她牢牢抵在床榻之上,完全看不出重傷未愈。他困惑道:“那你剛才是在幹什麽,宋凝?你是在用嘴幫我打蚊子麽?”

她臉上緋紅一片,登時無言。

他用手撥開她臉上散亂發絲,撫摸她額角鬢發,輕聲道:“我一直在想,救我的姑娘會是長得如何模樣,原來你是這個模樣。為什麽從不說話,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是桑陽關前的宋凝?”

眼淚滑落宋凝眼眶,她抱住他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為什麽我要告訴你,你一定不想我救你,你一定討厭我,連碰都不願意碰我。你醒了,你醒了就好,我回黎國了,你說你要娶我,就當你開玩笑好了,反正我沒有當真過。”

他哭笑不得地看著她,輕輕拍她的背:“你以為你救下我,很容易麽?你以為我動一次心,很容易麽?”

她哭得更凶:“你說謊,你才見到我,才知道是我。”

他吻她的眼睛,害她哭都哭得不利索:“你說得對,我才見到你,才知道是你,我愛上救我的姑娘,卻不知道她長的什麽模樣。”

七年後的宋凝,總像是捏著情緒過日子,本以為性情使然,今日才明白隻是這七年裏,她想要撒嬌的那個人從不理會她而已。她也有這樣的時刻,會大喜,會大悲,她隻給心中的良人看這副模樣,這才是天真的、真正的宋凝。

我從窗前離開,小藍撐著傘在院中觀賞一株花色暗淡的仙客來。這種花本來就不該種在雪山連綿之地,存活下來實屬罕見,還能開花,真是天降祥瑞。

我繞過小藍,繞過籬笆。他不緊不慢踱過來,將傘撐到我頭頂:“他二人,如何了?”

我咧出一個笑:“我贏了。”

雨打在傘頂上,發出悅耳的咚咚聲。他瞟了我一眼:“可你看上去並不大高興。”

我說:“其實也不是不高興。隻是今夜所看到幻境中所發生之事,才明白若七年前沒有那樁誤會,宋凝和沈岸其實能過得挺好,不會搞到現在這個境地,有些感觸而已。這個感覺吧,就類似於你去青樓找姑娘,但姑娘不願陪你,你一直以為是自己長的太抱歉,搞得姑娘不喜歡你,若幹年後突然了解到,原來並不是姑娘不喜歡你,姑娘其實覺得你長得挺俊,挺願意和你成就一番好事,隻可惜你倒黴,姑娘那天來葵水,硬件設施愣是跟不上去。”

他看著我,似笑非笑:“君姑娘……”

我打斷他的話:“你是不是想說我童言無忌,我其實內心挺保守的,如今說話這麽不避諱,隻因前十七年活得太過小心,如今我孑身一人自然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沒理由憋著給自己找不痛快。”

他沉默半響,道:“君姑娘今晚似乎,有些反常。”

我看著遠方天色,黑漆漆的,問他:“小藍,你說什麽是假,什麽又是真的?這幻境之中看似圓滿無比,卻繞不過現實中的慘烈至極。我覺得,一切都是心中所想罷。若你不認為他是幻影,他便不是幻影,在我為他們編織的這個世界,他們是真的,哭是真的,笑是真的,情是真的,義是真的,反複無常是真的,見異思遷也是真的,人心所化的華胥之境,雖向往美好,本身卻是很醜惡的啊,沒有一顆堅強的心,無論是現實抑或幻境,都無法得到永遠的快樂,而倘若有一顆堅強的心,完全可以在現世好好過活,又何必活在這幻境之中呢。”這番話看似有條有理,邏輯嚴密,其實說到後來,回頭想想,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小藍思考半響,問我:“於是,你要表達的中心思想是……?”

我說:“我不想做這樁生意了,宋凝和沈岸終不能走到一起,並非天意為之,若她願意,其實還可以搏一搏,這樣死在這幻夢終,實在是太不值得了。”其實我也掙紮過片刻,因做出這樣的決定,幫宋凝看透心魔走出幻境,我這一趟就白忙活了,但繼續想想,覺得日子還長,有鮫珠頂著,我至少還能活三年,三年,一千多天,時日方長,說不定有更好的生意。

小藍看我半天不說話,提醒道:“你打算,如何?”

我心中已做好決定,抬頭道:“我在等一場大戰,一場雪流漂忤,遍地枯骨的大戰。”

他若有所思的看著我,我坦然由他看著,半響,突然想起一件早該和他說的事:“對了,今天一直忘了跟你說,你看,我這個衣服,這個地方,我夠不著,你看看,就在肩膀上,肩膀這個地方破了個洞,你這麽萬能,女紅也能吧,你能給縫縫。”

他扒著我的衣服查看一會兒,抬眼淡淡地:“萬能的我不會女紅,不能給縫縫。”

“……”

浮生盡之第六章(1)

【傷逝】

我同小藍說我在等一場大戰,並不是開玩笑。我已想到自己該怎麽做。華胥之境是一種虛空,華胥調的每一個音符對應虛空的各個時點。鮫珠之主在華胥之境的虛空中奏起華胥調,便能去往其中任何一個時點,置身之處,是所奏曲調最後一個音符對應之處。曲調永遠隻能往後彈奏,若去往將來,便不能回到過去,為此我考慮很久,我將完成最後一件事,好對得住自己的良心,但不知道是快進到一年之後還是快進到三年之後。我問小藍:“按照你的經驗,一對情侶,要愛得難舍難分,留下諸多美好回憶,一般給他們留多少時間來完成這個事兒比較適合呢?”

雨停下來,他收起傘,漫不經心道:“半年吧。”

第二日,我們在鎮上琴館借到一張瑤琴,琴聲動處,萬物在劇烈波動的時光中流轉急馳。

指尖落下最後一個音符,風漸柔雲漸收,枯樹長出紅葉,赤渡川旁大片蘆花隨風飄搖,是大半年後,黎莊公十八年秋初,薑夏兩國交界之處。

戰爭已經結束,前方一片空闊之地,正看到薑國軍隊拔營起寨,準備班師回朝。這是七年之前,沈宋二人成親九月。夏國新侯發兵攻打薑國的那一場戰爭,那時,宋凝送了沈岸一麵綠鬆石的護心鏡。

我一個人渡進蘆葦蕩,拿出袖中準備好的人皮麵具,取下鼻梁上的銀箔,蹲在一個小水潭中,將麵具貼到臉上一寸一寸抹平戴好。君師傅是整個大胤做人皮麵具做得最好的人,我這一手功夫皆是從他那裏學來,但今日看著水中幾可亂真的宋凝麵容,我突然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青出於藍了……小藍的聲音慢悠悠飄進蘆葦蕩:“君姑娘,我說,你還活著麽?”我撥開蘆葦蕩,揚手道:“在這兒。”他隔著蘆花從頭到腳打量我:“你打扮得這樣,是想做什麽?”我說:“去找沈岸,有件事情必須得做,你在這裏等我,事成之後,我來找你。”他看我半天,道:“萬事小心。”

秋陽和煦,浮雲逐風。我用絲巾將臉蒙住,因決不能讓旁的人發現宋凝出現在此處。軍營營門前的小兵捧著我給的信去找沈岸了。信中臨摹的宋凝字跡,約沈岸在赤渡川後開滿蜀葵的高地上相會。

他一定會來。

高地上遍布各色各樣蜀葵花,柔軟飽滿,秋風拂過,蕩起一波又一波浪濤。過去十七年,我雖從未來過此地,卻聽過關於他的種種傳說。最有名的一條,說此處自前朝開始便埋葬義士,正是正義的鮮血澆出了滿地的蜀葵,找出它們的根聞一聞,還能聞出死者腐骨的氣息。我想,我為沈岸找了個好地方。

身後響起枯葉裂碎的聲響,腳步聲漸行漸近。我轉身笑盈盈看著他,這個宋凝深愛的幻影,深愛了一輩子,到死都無法釋懷的幻影。黑色的雲靴踏過大片柔軟的蜀葵花,他抱住我,緊緊的,聲音低沉,響在耳畔,近似歎息:“阿凝,我想你。”鼻尖有血的氣息,越來越濃鬱,我抽出紮進他後心的匕首,輕輕附在他耳邊:“我也想你。”

黎莊公十八年秋,九月十四。薑國雖打了勝仗,大軍還朝,王都卻未響起凱旋之音,因將軍遇刺身死。良將逝,舉國同悲。

將軍府敲敲打打,治喪的嗩呐在白幡間大放悲聲,我同小藍混跡在奔喪的賓客中,看到高高的靈堂上拜訪了靈位香案,琉璃花瓶裏插滿不知名花束。白色的燭火下,堂前烏木的棺槨在地上映出蒼涼的影子,宋凝靠在棺槨之側,漆黑的眼睛空茫執著,緊緊盯住棺中人。不時有客人上前勸慰,她一絲反應也無。小藍問我:“這就是,你為她編織的美夢?”我不能理解:“你覺得這是美夢?這明明是噩夢好吧?”我將美好撕碎,讓宋凝看清現實。這世上有一種美好能要人命,大多數人首先想到的是女人,但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我說的不是女人,我說的是華胥之鏡。我本來想將這個道理解釋給小藍聽,但他迅速轉移話題:“當日你誤殺柳萋萋,消沉許久,我還真沒想過你能有勇氣親自殺一個人。”我說:“因為我發展了,你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

入夜後,賓客散盡,天上有孤月寒鴉,抉擇時刻已至。諾大的靈堂隻留他們夫妻二人,一個活著,一個死了,陰陽兩隔。宋凝蒼白的臉緊緊貼住棺槨,聲音輕輕的,散在穿堂而過的夜風中,散在白色的燭火中:“終於隻有我們兩個人了。”她修長的手指撫摸烏木棺麵,就像閨房私語:“我本來想,待你凱旋,要把這個好消息親自告訴你,他們要寫信,都被我攔住了,是我私心想要當麵看到你如何的高興。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我要見到你,我多麽想見到你。”廳外老樹上做窩的鳥兒突然驚叫一聲,廳中燭火晃了一晃,她用手擋住眼睛,平靜嗓音哽咽出哭腔:“沈岸,我們有孩子了。”但並沒有真的哭出來,隻是柔柔軟軟的,蕩在靈堂之上,像一句溫柔情話。她把這句話說給他聽,可他是聽不見的。

我在她說出這句話時走進靈堂,高高的白幡被夜風吹得揚起,她猛地抬頭:“沈岸?”

我從白幡後走進燭光,讓她看到我的身影。

她秋水般的眼睛映出我紅色的衣裙,陡然亮起的顏彩傾刻暗淡,神情空空蕩蕩的。

穿堂風拂過群腳,我看著她:“我不是沈岸,宋凝,我來帶你走出這幻境。”

她臉上出現茫然的表情:“幻境?”但隻是茫然半晌,很快恢複清明:“我記得你,在蒼鹿野的雪山之中,我見過你,你是……”

我走近她一些,笑道:“你第一次見我,可不是在蒼鹿野的雪山之中,宋凝,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我為你編織的幻境罷了。”

小藍不知何時出現在身旁,漫不經心打量靈堂陳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