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引》

《華胥引》_分節閱讀_24

起個好養活又文雅的名字,我比妹妹哭得響些,就叫鶯,可黃鶯是貴氣鳥兒,又愛嬌,窮人家的,又是個女孩兒,哪裏當得起這個字,教書先生想了想,就在後頭安了個哥字,是安給天上的神靈看的,讓神靈以為我是個男孩兒,就當得起這個鶯字了。”

我定定地看著她,做驚訝狀道:“這倒挺有趣的。”又做漫不經心狀道:“你說你還有個妹妹?那你妹妹叫什麽名字?”

她模糊的眼光從頭到腳打量我,半晌,笑道:“忘了。”

這世上不可能有毫無道理就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東西,連同一隻母雞下的蛋都婀娜多姿各有千秋,何況是人。我想過很多,比如鶯哥和十三月兩人其實是一人,結果被迅速否定;又比如鶯哥這副模樣其實是照著死去的十三月整的容,但為什麽她非要整成十三月的樣子又成為一個新的問題。還有一種可能,假設華胥之境中十三月口中的姐姐並沒有死,這個讓十三月心傷得最終以死作結的姐姐,會不會就是鶯哥?

傷藥中加了鎮痛寧神的東西,這讓鶯哥在換好繃帶之後很快就入睡,難能可貴的是居然沒有忘記在睡前扯塊布將我的手腳綁起來。我躺在床沿上看她緊緊閉上雙眼,眉心微皺,想我和慕言一路奔波,要找的答案就在眼前,隻是這答案是枚堅果,暫且還不知如何下手。

心中一時煩亂,難以入眠,約一個對時,月光入戶,房中傳來吱吱聲,一隻老鼠悄悄爬上燈台偷燈油,我睜大眼睛細細觀賞,背後卻突然傳來細微抽噎,老鼠嚇得哧溜一聲溜下桌,我則直接滾下了床。

艱難地從地上坐起,鶯哥並未醒來,青絲裏一張雪白麵頰遍布淚痕,仍有淚珠沿著緊閉的眼角滴落,滑到瓷枕上,盈盈的一滴,隻是再無抽噎。我跪在床邊將身子探過去一點,更仔細地看她,想她大約是在做夢,也不知做的是怎樣的夢。這堅果終於露出一條縫來,想要敲開她,此刻正是良機。但這又涉及到一個道德問題,就是到底該不該用鮫珠的力量去窺探別人的夢境。傳說千百年來華胥引的持有者都曾麵臨過這種艱難抉擇,這個命題曾在某個朝代與“未婚先孕的少女能不能墮胎”一並成為當世兩大備受社會關注的倫理問題,最後後者的解決辦法是未婚先孕的少女都浸了豬籠。其實暴力之下,所有問題都不再是問題,因暴力本身已是最大的問題。總之,此時我正在躊躇,而幫助我做出選擇的是鶯哥在夢中突然的一陣掙紮,那是被魘住了的表象。我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我要去往她的夢中,為的是將她帶出來。

我握住鶯哥的手,集中精力感受她的神思,好進入魘住她的夢境,雖是第一次用鮫珠來做這件事,倒並不覺得費力,大約因是死者,比以生者之軀休習華胥引的前輩們少了對人命的執著貪欲。眼前憑空出現一條黑暗古道,梆子聲聲,三途河旁結夢梁,大約這就是通往鶯哥夢境的結夢梁。我深吸一口氣,正要一腳踏進去,手忽然被握住,耳畔響起低低的一聲:“阿拂。”我愣了愣,想鬆開握住我的那隻手,卻已來不及,聲聲梆子消失在暗夜盡頭,轉瞬已進入鶯哥的夢境。

我們置身在一個完全不知名的地方,我抬頭看仍握住我右手的慕言,半晌,道:“你怎麽跟來了?”

他微微挑眉,目光放在前方,是一處深巷,巷子兩旁俱是黑牆青瓦的民宅,雀簷上積一層薄薄的落雪,天上清月泠泠,四下靜寂。他收回目光:“聽到你房中有響動,便過來看看,沒想到……”他頓了頓:“這是哪裏?你房中那位姑娘,是誰?”

我長話短說和慕言交代了事情經過,人已凍得瑟瑟發抖,這就是連目的地天氣狀況如何都沒搞清楚就出公差的痛苦之處。慕言一直握著我的手沒放開,良久,道:“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我想他真是廢話,死人的手怎麽可能不涼,可還是不小心顫了一下,想要縮回來,他瞥了我一眼,我輕聲道:“可能因為是……傳說中的冰肌玉骨……”

慕言:“……”

前方巷子裏傳來噠噠馬蹄聲,伴隨著車軲轆碾過石道的悶響,我向前走兩步,再走兩步,隱隱看到街麵上瑟縮著一個佝僂的小乞丐,慕言拉住我,我回頭和他解釋:“她看不到我們。”想想又補充道:“這夢境裏的幻影都看不到我們。”一輛烏篷馬車自巷子深處急駛而出,眼看就要從小乞丐身上碾過去,車夫急惶惶勒緊韁繩,拉車的黑馬揚起前蹄狠狠嘶鳴,車中傳出一個清清冷冷的嗓音:“怎麽了?”車夫忙著勒馬後退:“有個乞丐擋了路。”車簾撩開,露出一副紫色的衣袖,車夫先行一步定住馬將小乞丐拖到一旁,車中清清冷冷的嗓音在簾子後麵發話:“將她帶回府。”車夫愣道:“主上這是……”簾子背後冷笑了一聲:“說不定,她就是巫祝口中那個上天賜給我的……世上最好的殺手呢。”

馬蹄聲消失在巷道盡頭,眼前一切瞬間化為烏有,轉而是一處寬敞廂房,燭火幢幢,桌案上的石鼎中燃出嫋嫋的香,床榻上躺了個小姑娘,推斷應是片刻前暈在街麵上的小乞丐,看來已收拾妥帖,隻是瞧不見臉,而榻前則立了個紫衣的少年,輕裘玉冠,長身玉立。他微垂著頭:“你叫什麽名字,家中還有些什麽人?”

小姑娘掙紮著要爬起來,被旁邊的侍女止住,隻在重重錦被中露出巴掌大的一張臉,煞白煞白的,卻並不畏懼:“鶯哥,奴叫鶯哥,前年家鄉遭了洪災,爹娘雙雙去了,家裏就剩奶奶和奴的妹妹。”我走近去一些。這個小姑娘臉上果然有鶯哥的影子,想不到那總是半真半假笑得柔軟又刻意的紫衣女子,她小時候竟是這樣。而看到她濃黑的眼睛,終於有一點不是在旁觀的感覺,鮫珠引領著精神遊絲在刹那間與她高度重合,令人高興的是這樣便能直接讀懂她的情思,令人痛苦的是讀懂了其實也沒什麽用。因我想客觀看到事情的全貌,但人的情思其實是偏見的集合體。

“鶯歌?”紫衣少年笑了笑:“那你妹妹豈不是叫燕舞。”

她一雙濃黑的眼睛睜得大大地看向他,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他淡淡瞥了眼她蒼白麵容,轉身望向窗外朦朧的月影,漫不經心道:“鶯歌這名字太豔了些,今日正是臘月十三,天上月亮圓得正好,你就叫十三月吧,我將你撿回來,此後你便跟著我。”

順著燭火的光線,我看清那張端整俊朗的臉龐,猶帶著少年的青澀,襯著玉帶紫衣,雖是在笑,表情卻冷冽如同逝雪。那是……年少的平侯容潯。

我看著自己的手,半月前被我親手殺死的那個十三月,原是李代桃僵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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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廂房燭影也盡數散去,眼前情景不斷變換,各種色彩如流失一般從眼前掠過,腦中產生各種想法,都不可知,唯一可知的是幸好我是個不容易暈車的人。半晌,景色定下來,眼前鋪開一片安靜竹林。天上遙遙掛了顆啟明星,林間燃了堆不算旺的篝火,一雙軟牛皮的靴子踩過發黃枯葉停駐在篝火旁,順著靴子往上看,簡直沒有懸念,來人是容潯。他環顧四周,目光上瞟時,清冷眉眼攢出一絲笑,卻不動聲色,假意低頭查看地上的篝火,就在此時,上方突然傳來林葉相拂的沙沙碎響,一道紫影驀然從高空急速墜落,他身形往右側微微一躲,一柄銳利短刀擦著發帶牢牢釘入身後碗口粗的竹子上,他卻沒半點移開的意思,眼睜睜看著從天而降的紫影越來越近。而後一切發生得太迅猛,兩人正麵相交時的幾個推挪似乎隻在眨眼間便完成,待我看清時,容潯已被紫衣的少女牢牢壓製在地上。紫衣少女是比如今稍年輕一些的鶯哥。

篝火劈啪,微弱火光映出朦朧月影,翩翩貴公子不動聲色躺在枯黃落葉上,四圍翠竹妖嬈,紫衣少女雙膝跪地騎在他胸前,漆黑長發似絹絲潑墨,左手牢牢抵住他的衣襟,右手中的雪亮長刀已有半截深埋進泥土。她兩頰微紅,動作卻無半點遲疑,左手越發使力,就壓得更狠,他在她身下悶哼了一聲,她睜著一雙濃黑的大眼睛定定瞧著他:“今日我的刀,可比昨日快了些?”

他以手枕頭,含笑看著她:“月娘,你做得很好,你可以做得更好。”

她臉上浮現得意表情,抵住他的手略有鬆動,他眼中冷光一閃,以電光火石之勢猛地製住她左手,一個巧力便顛倒局勢將她反壓在地,她全身受製,麵上出現惱怒神色,他盯著她,眼中盈滿笑意:“同你說過多少次,要做個好殺手,從埋伏,到殺人,再到結束,哪個環節都不可掉以輕心。”她緊緊咬住嘴唇,臉上是受辱的不甘心,雙手還在不死心地掙紮。他抽出一隻手撫上她嘴唇,笑出聲來:“咬這麽緊做什麽,也太沉不住氣了些。”她臉上紅得厲害,卻更狠地瞪住他。

身旁的慕言突然道:“看這天色,要下雨了。”話剛落地天邊陡然出現一道閃電,緊接著是像從地底傳來的轟隆雷聲。原本還不服氣妄做掙紮的鶯哥突然繃直了身體,下一刻已緊緊貼入容潯懷中。他輕輕拍她的背脊,像安慰小孩子:“還是害怕打雷?你這樣,可沒法當一個好殺手。”她摟著他的脖子咬咬牙,表情決絕,說出來的話卻遠不是那麽回事兒:“我就再怕這一回。”他撐起身子目不轉睛看她的臉,半晌,摸摸她的發頂:“拿你沒辦法。”

竹林在拂曉的暗色裏搖曳不休,眼看狂風就要裹著雨雲向下肆虐,在砸落的雨滴碰到我衣袖的一刹那,眼前景致卻再度變換。這是件神奇的事情,我竟看清一滴雨的墜落,並且還帶著這滴雨瞬間轉移到下一個場景。這夢境真是毫無道理,我一邊這樣想,一邊遺憾剛剛從天上砸下來的為何不是金銖銀票之類。而神思回歸之時,發現正被慕言牽著站在一個聲色場所裏,四周大把大把的全是花,還有花姑娘。我不知道我為什麽知道,大約是神思想通,像是誰在腦海裏一筆一筆寫出來,告訴我,這是鶯哥十六歲的生辰,她從半月前就施計將自己賣進來,潛伏在這些美貌姑娘之間,將在今日殺掉命中注定要死在她手裏的一個人,正式成為容家的暗殺者,完成一個殺手的成人式。我記得我十六歲成人式那天是綁住君瑋雙手雙腳逼他聽我彈了一天的琴,我很開心,隻是對君瑋有點殘忍,而鶯哥的成人式真是不管對誰都殘忍。

慕言從後麵收起扇子敲敲我肩膀:“你左顧右盼的是在看誰?”

我撥開他扇子:“找容潯。”

他做出感興趣的模樣:“哦?你曉得他一定來?”

我不確定道:“這倒也是。”想了想問他:“如果是你,你會不會來?”

他收起扇子:“如果我手下的那個殺手是你,我就來。”

我一愣,呆呆地看他。

他瞟我一眼,慢悠悠道:“你這麽笨的一個人,我若不來,你把要殺的目標搞錯怎麽辦?”

我氣憤道:“我才不會。有、有時候是會迷糊一點,可這種關鍵時刻,我就會很厲害的。”

他輕笑一聲:“關鍵時刻?上次夜裏遇狼,若不是我及時趕到,你如何了?”

我說:“……好了,我們當今天晚上這場對話未曾發生過。”

他不依不饒:“上上次沈夫人宋凝的華胥之境,你從山上掉下去,若我沒跟著,你又如何了?”

我從他身邊挪開一點,道:“過去之事之所以美好就在於它已成為過去,往事我們就讓他如煙飄散,來,我們還是來研究一下更為重要的現實之事吧。”

他有一搭沒一搭搖扇子,眼中含笑,看著我不說話。

我說:“你看,十三月這樁事,鄭王宮裏的十三月為情而死,口口聲聲對不起自己的姐姐,活著的鶯哥像是原本的十三月,她有個妹妹,她卻告訴我她忘了妹妹的名字,容潯看著像是對鄭王宮裏儲著的十三月很有情,可他明明曉得真正的十三月到底是誰,況且,他也不像是對鶯哥無情。”我原本隻是想轉移話題,可不小心自己被自己提出的問題搞得很感興趣,想了一會兒卻沒想出結果,隻是很感歎。

我把我的感歎告訴慕言:“這個容潯讓人捉摸不透啊,多接觸接觸他說不定能有所領悟,呃,不過這也說不定,有句話叫做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勸誡世人麵對難以解決的問題就盡量不要涉案保持清醒,但也有一句話叫做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哎,我很是迷茫。”

慕言攤了攤手:“我也很是迷茫。你偏題了。我聽不懂。”

“……”

花樓中,舞娘們獻藝的高台上長出參天大樹,葉間結了融融春意,樹下清歌未止蝶舞不休,仿似天下大興,時時都是盛世太平。隻是這一切都是錯覺。可歎皇帝微服私訪老是喜歡造訪青樓,自以為此地三教九流更能聽到民聲,但歸根結底隻是讓他的調情水平不斷提升罷了。我拉著慕言拐進高台後紅紗掩映的閣樓,沒有任何阻礙地晃過一扇啟開的結實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