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引》

《華胥引》_分節閱讀_29

很高興,你想,假如鶯哥不入宮,他們都不知道今年鄭史該寫些什麽.

能領著慕言踏過結夢梁走入鶯哥的夢境,因鮫珠令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神思相通,但即便如此,也不能猜透甫入宮的這一夜,坐在昭寧西殿的鶯哥到底在想些什麽。明明十月秋涼,她手中仍執了把夏日才用得著的竹骨折扇,天生帶一股冷意的眉眼斂得又淡又溫順,完全看不出曾經是個殺手。當她執起折扇敲在腳邊小雪豹頭上,企圖讓它離自己遠一點兒時,我們弄明白了這把折扇的具體用途,隻是還來不及進一步探究,容垣已出現在寢殿門口。

其實從我和慕言站的角度,著實難以第一時間發現容垣行蹤,隻是感到一股迫人氣勢迎麵撲來,抬起頭,就看到鄭侯頎長的身影近在咫尺,掩住殿前半輪明月。這說明容垣注定是一國之君的命。一個人的氣勢強大得完全無法隱藏,那他這輩子除了當國君以外;也不能再當其他的什麽。鶯哥執著扇子敲打雪豹的手一頓,生生改成輕柔撫摸的動作。於她而言,這些毛茸茸的東西隻分可入口和不可入口,但此時是在容垣眼皮底下,容垣眼中,她是救了小雪豹的錦雀,錦雀哪怕對地上的一隻螞蟻都親切溫柔。雖然她不是錦雀,她最討厭這些毛茸茸的所謂寵物,但這世上無人在乎,她不是錦雀,隻有她自己知道。

因是逆光,雖相距不過數尺,也不能看清容垣臉上表情,隻看到月白深衣灑落點點星光,如一樹銀白的藤蔓,每行一步,都在身周燭光裏蕩起一圈細密漣漪。鶯哥強抱住哀哀掙紮的小雪豹坐在床沿,微垂著頭,看似一幅害羞模樣,也許本意就是想做出害羞的模樣,但強裝半天,神色間也沒暈出半點嫣紅來聊表羞澀,倒是流雲鬢下的秀致容顏愈見蒼白。容垣站在她麵前,黑如深潭的眼睛掃過她懷中兀自奮力掙紮的小雪豹,再掃過垂頭的她:“屋裏的侍婢呢?”

雪豹終於掙開來,從她膝頭奮力跳下去,她愣了愣:“人多晃得我眼暈,便讓他們先歇著了。”

他淡淡應了一聲,揮手拂過屏風前挽起的床帷,落地燈台的燭光在明黃帳幔上繡出兩個靠得極近的人影,他的聲音沉沉的就響在她頭頂:“那今夜,便由你為孤寬衣吧。”

宮燈蒙昧,鶯哥細長的手指緩緩抓住容垣深衣腰帶,配玉輕響。

他突然反握住她的手,她抬頭訝然看他,他的唇就擦過她臉頰。

幔帳映出床榻上交疊的人影,容垣的深衣仍妥帖穿在身上,鶯哥一身長可及地的紫緞被子卻先一步滑落肩頭,露出好看的鎖骨和大片雪白肌膚。明明是用力相吻,兩人的眼睛卻都睜得大大的,說明大家都很清醒。而且貼那麽緊兩人都能坐懷不亂,對彼此來說真是致命的打擊。中場分開時,鶯哥微微喘著氣,原本蒼白的嘴唇似塗了胭脂,顯出濃麗的緋色,眼角都濕透了。容垣的手擦過她眼側,低聲問:“哭了?”她看著他不說話。他修長手臂撐在瓷枕旁,半晌,微微皺眉:“害怕?”未等她回答,已翻身平躺,枕在另一塊瓷枕之上,聲音裏聽不出情緒:“害怕就睡覺吧。”

我暗自失望地歎了口氣,還沒歎完,竟見到衣衫半解的鶯哥突然一個翻身跨坐在容垣腰上:“陛下讓我自己來,我就不害怕了。”眼角紅潤,嘴唇緊抿,神色堅定……看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

雖然鶯哥順著容垣的話承認確實是自己害怕,但我曉得,她並不是害怕才哭,一個人連生死都可以度外,也就可以把貞操什麽的度外,何況容垣還是一個帥哥。時而相通時而不通的神思讓我明白,她隻是突然想起了容潯,心中難過。但讓她難過的並不是容潯移情愛上了錦雀,是他明知道今夜會發生什麽、以後無數的夜晚會發生什麽,他還是將她送進了容垣的王宮,她哭的就是這個。容垣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靜靜地看著她。她將頭埋進他肩膀,發絲挨著脊背滑落,似斷崖上飛流直下的黑瀑,良久,笑了一聲:“總有一日要與陛下如此,那晚一日不如早一日,陛下說是不是?”話畢果斷地抬頭扒容垣身上無一絲褶皺的深衣,拿慣長短刀的一雙手微微發著抖,卻一直沒有停下來。他的神情隱沒在她俯身而下的陰影裏,半晌,道:“你會麽?”

按照我的本意,其實還想繼續看下去。修習華胥引要有所成,必須不能懼怕許多東西,比如血腥,暴力,春宮,以及血腥暴力的春宮。你知道細節決定成敗,以華胥引為他人圓夢的許多細節就隱藏在這些場景之中,必須生一雙慧眼仔細分辨,假使不幸像我這樣沒有慧眼,就要更加仔細地分辨。但此次身邊跟了慕言,他一定覺得這樣有失體統,從容垣吻上鶯哥的臉頰,我就在等待他將我一把拉出昭寧殿。我連屆時應付他的台詞都想好了。他說:“你一個小姑娘,怎麽能偷看別人的閨房之樂,跟我出去。”我就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他們今夜洞房,你看到的就是閨房之樂?抱歉,我看到的和你完全不一樣,我看到是什麽困住了鶯哥讓她陷入昏眠不能醒來,看到她心裏打了千千萬萬個結。”他一定自慚形穢,問我:“那是什麽困住了她?”我就說:“哦,暫時還了解得不夠全麵,我得把這一段全部看完再說。”

鶯哥俯身摟住容垣脖頸的一刹那,慕言終於發話,但是所說台詞和我設想的完全不同。他緩緩搖著扇子,神態極其漫不經心,問我:“好看麽?”

我實在不好意思說好看,訥訥半天,道:“不、不好看。”

他繼續搖扇子:“既然不好看,咱們還要繼續看麽?”

我說:“還是勉強……”

他說:“哦?你說什麽?你覺得這個很好看啊……”

我說:“不、不看了,這個絕對很難看的,一點都不適合我這樣的小姑娘。”

他點點頭:“那我們先出去吧。”

他朝昭仁殿門口移步,行過兩三步,轉頭似笑非笑看我:“怎麽還不跟上來?”

我眼風掃了床前明黃的幔帳一眼,含恨小跑兩步跟上他:“嗯……來了。”

景侯容垣初遇鶯哥這一年,虛歲二十五,後宮儲了八位如夫人,年前病死了一位,還剩七位,鶯哥嫁進來,正好填補兩桌麻將的空缺,讓鄭國後宮一片歡聲笑語,重回和諧……以上全是我胡說的,鶯哥不打麻將,容垣的七個小老婆也不打。可以想象,倘若君瑋在二十五歲娶了八個老婆,我們都會覺得他是個人渣,但容垣二十五歲有八個老婆,全天下的人都覺得,鄭國的國君真是潔身自好清心寡欲。可見天下人對國君的要求實在很低。但話說回來,即便後宮隻有八位佳麗,競爭依然是激烈的,大家都很忙,每天都要忙著梳妝、補妝、再梳妝、再補妝以及全身保養什麽的,連睡覺都不放鬆警惕。人人都想用最好的麵貌恭候國君的臨幸,哪怕容垣半夜三更跑來,也務必要在他麵前做到花枝招展,更哪怕他是在她們上廁所的時候跑來。久而久之,她們就成為了鄭國化妝和上廁所最迅猛的女子。

這種狀況長此以往,一直延續到誕下曦和公主的沁柳夫人病逝.

沁柳夫人病逝,留下五歲的曦和公主,曦和公主容覃是容垣唯一的子息。

一方麵是冷漠的、清心寡欲的一國之君,伴君如伴虎不說,從來難測的就是九重君心;另一方麵是年幼喪母、不具任何威脅力的小公主,隻要得到她的撫養權,在大鄭後宮裏就能永享一席之地;麵對此種情況,稍微有點判斷能力的都會選擇後者。這導致後宮殘留的七位夫人紛紛曲線救國,拋棄從前的生活方式,集體投入到爭奪小公主撫養權的鬥爭當中。但這注定是要一無所成的一件事。有時候,爭即是不爭,不爭即是爭。後宮裏一番熱鬥的結果是,容垣直接將曦和公主送去了剛剛入主昭寧西殿的鶯哥手中。

小公主抱了隻受傷的小兔子憂心忡忡站在鶯哥麵前:“父王說夫人你會給小兔子包傷口,這裏、這裏、還有這裏,小兔子被壞奴才打出一、二、三,呀,有三個傷口,夫人你快給小兔子包一包。”

昭寧殿前兩株老櫻樹落光了葉子,她抬頭正對上曦和身後容垣的視線,他長身玉立,站在枯瘦的櫻樹下,黑如古潭的眸子平靜無波,深不可測。

還沒有當媽就要先當後媽是一件比較痛苦的事,就好比本以為娶的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結果紅蓋頭一掀原來是年輕貌美的姑娘他娘,這種幻滅感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好在鶯哥和大多數對現實認識不清的貴族小姐都不相同,對婚姻生活沒抱什麽匪夷所思的浪漫幻想。自從一腳踏進容垣的後宮,她就一直在等待一個時機,能讓她掩耳盜鈴順利逃出去的時機。前半生她是一個殺手,為容潯而活,但容潯將她丟棄在荒蕪的大鄭宮裏,幹幹淨淨地,不帶絲毫猶豫地,她才曉得自己活了這麽多年,其實隻是個工具,工具隻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好,你要求主人對你一輩子負責,這顯然不是個工具該有的態度,好的工具應該不求回報一心隻為達成主人的心願,臨死前還要想著死後化作春泥更護花什麽的。而此時,鶯哥認為自己已經當夠了工具,她陷入這巨大的牢籠,沒有人來救她,她就自救,沒有人對她好,她自己要對自己好。她在昭寧西殿冬日的暖陽裏做出這個看似不錯的決定:一旦離開四方城,就去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小村莊,買兩畝薄地,也去學點織布什麽的尋常女子技藝,這樣就不用殺人也能養活自己了。

這時機很快來臨。冬月十二,曦和的生母沁柳夫人周年祭,鶯哥領著曦和前往靈山祭拜,容垣撥了直屬衛隊貼身跟著。車隊行到半山腰,遇到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一堆強人行刺,盡管有禁衛的嚴密防護,但百密一疏,加上地勢著實險要,鶯哥抱著曦和雙雙跌落靈山山崖。

其實按照鶯哥的本意,並不想帶上曦和這個拖油瓶,但沒有辦法,一切都發生得太快,還沒等她看準時機一不小心主動從山崖上跌下去,曦和已經瑟瑟發抖地抱著小兔子先行跌落下去,倘若她不救她,五歲的小公主就是個死,當了她兩個月的後媽,她也有點於心不忍。

一路急墜直下,懷裏抱著個半大的孩子,身手再好也不容易以刀借力緩住墜勢。但好在雖是高崖,但高得並不離譜,墜落過程中又用腰帶纏住樹枝緩了一緩,觸地時就隻是摔斷了右腿腿骨。小公主穩穩趴在她身上,懷裏還緊緊摟著兩個月前救下的那隻小白兔,身上沒什麽傷,隻是人嚇昏了過去。

遇到此種情況,一般應該停留原地以待搭救,但鶯哥是想借機逃走,就不能多做停留,但又不能帶走曦和,假使是她一人,頂多叫行蹤不明,加上曦和,就是拐帶公主畏罪潛逃,勢必要被千裏追捕。山中暮色漸濃,她撐著身子爬起來,將曦和拖抱到附近一處山洞,升起一堆篝火,又將懷中頹然的兔子簡單料理,串在樹叉上烤得流油,烤好後仔細去骨,把兔子皮兔子骨頭一概毀屍滅跡,隻將一堆幹爽兔肉包好放在昏迷的曦和身旁。冬日深山,昏鴉枯樹,大多活物都已冬眠,遑論目前她是個瘸子,就算四肢健全,這樣貧瘠的條件也難以覓食,幸好曦和墜崖還帶了隻兔子,這樣即便她離開,容垣的衛隊又一時半會兒沒法趕來,小公主也不會被餓死或是被什麽未冬眠的活物害死,總之人生安全算是得到了保障。

拖著傷腿離開山洞時,許久不曾真心笑過的鶯哥撐著剛削好的手杖,眼底泛起一絲輕快笑意。

但沒走兩步,笑意倏然凍結眼底。

前方一處水霧繚繞的寒潭旁,似從天而降,白色的錦緞一閃,驀然出現本應在王宮批閱公文的容垣的身影。幾隻倦鳥長鳴著歸巢棲息,山月扯破雲層透出半張臉,寒光泠泠,四圍無一處可藏身。她握緊手杖,眼神暗了暗,一動不動地等著他披星戴月急行而來。軟靴踩過碎葉枯枝,他在她麵前兩步停住,袖口前裾沾滿草色泥灰,模樣多少有些頹唐,俊朗容色裏卻未見半分不適,一雙深潭般的眸子掃過她手中樹杖,掃過她右腿:“怎麽弄成這樣?”

她抬頭看他,目光卻是向著遠處的潭水:“曦和沒事兒,隻是受了驚,還在昏睡,我出來……”她頓了頓:“給她打點兒水。”

他看著她不說話。

她愣了愣,勉強一笑:“腿……也沒什麽事……”

他漆黑眸子瞬間浮出惱怒神色,一個掣肘將她壓製在左側崖壁,斷腿無征兆劇烈移動,可以想象痛到什麽程度,但鶯哥畢竟是鶯哥,連肩胛骨被釘穿都隻是悶哼一聲,這種情況就隻是反射性皺了皺眉。

他將她困在一臂之間,“痛麽?”

她咬唇未作回答,齒間卻逸出一絲涼氣。他眼中神色一暗,空出的手取下頭上玉簪堵住她的口,青絲滑落間,已俯身握住她的腿:“痛就喊出來。”

骨頭卡擦一聲,她額上沁出大滴冷汗,接骨之痛好比鋼刀刮骨,她卻哼都未哼一聲。他眸中怒色更深,幾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