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引》

《華胥引》_分節閱讀_35

眼見到鶯哥。

第一眼見到鶯哥,容垣並不知道喜床旁彎腰逗弄雪豹的紫衣女子不是他要娶的姑娘。這沒什麽可說,他對錦雀的印象其實寡淡,獵場上也沒怎麽細看,隻記得她將受傷的小雪豹遞給自己時手在發抖。修長細白的手,沒有刀劍磨出的硬繭,不會是處心積慮的刺客。遑論鶯哥和錦雀長了一副麵孔,就算樣貌完全不同他也未必分辨得出。之所以要娶錦雀,不過是隱世王太後聽信巫祝的進言,認為圍獵那日他會遇到個命中注定要有所牽扯的姑娘。而直到新婚這一夜,隔著半個昭寧西殿,他才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將要成為他如夫人的女子。她有一雙細長的眉,濃黑的眸子,燭光下眼波蕩漾得溫軟,卻隱隱帶著股冷意,如同晚宴上那道冰淩做的酥山,澆在外頭的桂花酸梅湯讓整道菜看上去熱氣騰騰,刨開來卻是冰凍三尺。

他握住她的手,看到她眼中一閃即逝的慌亂,想她心中必然害怕,可即便害怕也一幅鎮定模樣,身體僵硬著是抗拒的意思,手上卻沒有半分掙紮,強裝得溫柔順從,卻不知真正自得溫柔順從不是鎮定接受,是將所有的不安害怕都表現給眼前的人曉得。身為一國之君,他見過的女子雖不多也不少,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由表及裏產生巨大矛盾的姑娘,吻上她的唇時,也是大大地睜著雙眼。那是雙漂亮的眼睛,專注地看著他時尤其地黑。然後,他看見這雙眼睛裏慢慢浮起一層水霧。他離開她,手指卻像是有意識地撫上她的眼,觸到一絲水澤。她哭了。

她哭了。這很好。他有一刹那覺得自己喜歡看到她這個模樣,就像失掉油彩遮掩的戲子的臉,那些悲歡離合真切地表露出來。她眼角紅得厲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神色緊繃卻故作從容,模樣很可憐。他打算放過她。但赦免侍寢的話剛落,她已衣衫半解地跪坐在他身上。在這種事情上,他從沒居過下風,本能想起身拿回主動權,顧及到壓在身上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力氣小了很多,可也足夠顛倒位置將她壓在身下。但事實是,他沒有起得來,卻能感受到緊緊貼住自己的這個身體在怎樣顫抖,他想,她一定很緊張,緊張得沒有發現自己一個弱質女流競爆發出這麽大的力氣。她的頭發真長,手上沒有刀繭,也沒有其他什麽繭,連他後宮裏那出身正統貴族的七位夫人也比不得。可除非新生的幼兒,誰還能有這樣毫無瑕疵渾然天成的一雙手,何況,聽說她在容潯府上時,很喜歡做家務。她的頭發拂得他耳畔微癢,聽到她在他耳邊說:“總有一日要與陛下如此,那晚日不如早一日,陛下說是不是?”他想,這姑娘真是脆弱又堅強,隱忍又莽撞。

密探不是白養著玩兒,這件事到底如何很快就弄明白。結果如人所料,原來錦雀不是錦雀,是鶯哥,殺手十三月。他想起自己的侄兒,做事最細致穩重,怎麽會不曉得紙包不住火。

拚著欺君之罪也不願將真正的錦雀送進來,必然是心中至愛。自古以來,聖明的君王們最忌諱和臣下搶兩樣東西,一樣是財富,一樣是女人。如果臣下不幸是斷袖,還不能搶男人。他漫不經心從書卷中抬頭,掃了眼跪在地上的侍衛:“今日,孤什麽也沒有聽到。”年輕的侍衛老實地埋了頭:“陛下說得是,屬下今日什麽也沒有稟報。”他點點頭,示意他下去,卻在小侍衛退到門口時又叫住他:“你剛才說,容潯是怎麽除掉她身上做殺手時留下的那些疤痕的?”小侍衛頓了頓,麵露不忍:“換皮。”手中的茶水不小心灑上書卷,他低頭看到紅色的批注被水漬潤開,想,那時候,她一定很疼。

這一夜,批完案前累積的文書,已近三更。他沒什麽睡意,沿著裕景園散步,不知怎的逛到她住的昭寧殿。偌大一個東殿杳無人跡,顯得冷清,西殿殿門前種了兩株櫻樹,一個小內監窩在樹下打盹。殿中微有燈影,他緩緩走過去,在五步外停住,驚醒的小內監慌忙要唱喊,被他抬手止住。那個角度,已能透過未關的雕花窗看到屋中情景。紫衣的女子屈膝坐在一盞燃得小小的竹木燈下,手中半舉了隻孔雀毛花毽子,對著燈一邊旋轉—邊好奇打量。這樣的毽子,哪個女孩子年少時沒有過幾隻,即便不是用孔雀毛紮的,取樂方式總是一樣,沒什麽可稀奇。

可她握著那毽子,仿佛它是多麽罕見又珍貴的東西,靜靜看了半晌,猛地將它拋高,衣袖將燈苗拂得一晃,毽子落下時已起身,提高了及地的裙子將腿輕輕一抬,五顏六色的孔雀毛蕩起一個由低到高的弧線,穩穩地直要飛上房梁,她沒什麽表情的側臉忽然揚出一抹笑,乍看競有些天真。半空中的孔雀毛花毽子慢悠悠落在她膝頭,被柔柔一踮,又重新踮到半空,她轉身欲背對著以腳後跟接住,可啪的一聲,下墜的毽子競落歪了。他看她訝然回頭,睜大眼睛緊緊瞪著地上,表情嚴肅得讓人啼笑皆非,瞪了一會兒,動唇喚了侍女。他耳力極好,隱在櫻樹的陰影下,聽她冷聲吩咐:“這個東西,扔了吧。”侍女愣怔道:“扔了?夫人是說,不要了?”她轉身邁進內室:“扔了,不喜歡我的東西,我也不喜歡它。”

殿中竹木燈很快熄滅,耳邊浮現出白日裏聽到的鶯哥的過去,她怎樣被養大,怎樣學會殺人,怎樣踩著刀鋒活到二十歲,怎樣得來身上的傷,怎樣被容潯放棄,又是怎樣被當做妹妹的替身送進他的王宮裏。他不大能分辨女子的美貌,卻覺得方才微燈下遊走翩飛得似隻紫蝶的鶯哥,容貌麗得驚人。淡淡囑咐小內監幾句,他轉身沿著原路返回,—路秋風淡漠,海棠花事了,他想,放棄掉她的容潯真傻,可他放棄掉她,將她送進王宮來,卻成全了自己,這真是緣分,他對她不是一見鍾情,從冷憫到喜歡,用了三天時間愛上她,大約會有人覺得三天太短,但隻有真正懂得的人才明白,對注定要愛上的那個人而言,一眼都嫌太長,何況三天,何況這麽多眼。他很心疼她。

此後種種,便如早先所見鶯哥的那些夢境。容垣問她可知曉什麽是君王之愛,她回答他君王大愛,愛在天下,雨露均撒,澤被蒼生。他卻不能認同,想那怎能算是愛,隻不過是君王天生該對百姓盡的職責罷了。那些隻懂得所謂大愛的君主,他同他們不一樣。高處不勝寒,他看到她,便想到應該要有人同他做伴,那個位置三個人太擁擠,一個人太孤單,他隻想要唯一的那個人,那個人脆弱又堅強,隱忍又莽撞,曾經是個殺手,誤打誤撞嫁給了他。他知道她想離開,千方百計將她留下來,除了自由,她想要的什麽他都能給。他也知道,她心上結了層厚厚的冰殼,即便給她自由,她也不能快樂,那些嚴酷糾結的過往,讓她連該怎樣真心地哭出來笑出來都不曉得。這個人,他想要好好地珍惜她。她應該快樂無憂,像個天真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讓他放在手心裏,攏起手指小心翼翼對待。

可他算好一切,唯獨漏掉命運。在計劃中她應是與他長相守,他會保護她,就像在亂世裏保護他腳下的每一寸國土,而百年之後他們要躺在同一副棺槨裏,即使在漆黑的陵寢,彼此也不會寂寞。

但那一日命運降臨,讓他看到自己的一生其實並不如想象中那麽長,說什麽百年之後,全是癡妄。

容垣非是足月而生,幼時曾百病纏身,老鄭侯請來當世名醫,大多估言小公子若是細心調理,約摸能活過十八歲,若是想活得更長久,隻有向上天請壽。老鄭侯沒了辦法,想著死馬當活馬醫,幹脆送他去學刀,妄圖以此強身健體。也是機緣巧合,在修習刀術的師父那兒,讓他遇到一向神龍見尾不見首的藥聖百裏越,不知用什麽辦法,竟冶好自小糾纏他的病根。從此,整個鄭王室將百裏越奉為上賓。

自老鄭侯薨逝,他與百裏越八年未見,再見時是鶯哥被封為紫月夫人這年年底。忘年至交多年重逢,麵色凝重的百裏越第一句話卻是:“陛下近一年來,可曾中過什麽毒?”

到這一步,他才曉得去年除夕夜製服那隻發狂的雪豹時所受的毒雖不是什麽大毒,可唯獨對他是致命的。百裏越當年為冶他的病,用了許多毒物煉藥,萬物相生相克,服了那些藥,這一生便絕不能再碰三樣東西——子葵雲英、霜暮菊、冬惑草。傳說九州大陸冬惑草早巳絕跡,天下人不知其形為何、性為何,可那雪豹爪子上所淬的毒藥裏,卻含了不少冬惑草。

禦錦園寒意涔涔,溶月宮在枯樹掩映中露出一個翹角,他望羞那個方向,半晌,緩緩問麵前的百裏越:“孤還能活多久?”

“大約再過三個月,陛下會開始嘔血,一年後…”

“一年後?”

“……嘔血而亡。”

他臉色發白,聲音卻仍是平靜:“連先生也沒有辦法了嗎?”

百裏越是藥聖,不是神。冬惑草溶進他體內近一年,要化解已無可能。他第一次自欺欺人,希望從未出過錯的百裏這次能出錯,他並未中什麽夏惑冬惑,隻是一場虛驚。可直到三月後,在批閱文書時毫無征兆地嘔出一口血,他才相信這所謂的命運。他性子偏冷,從懂事起喜怒就不形於二色,這一夜卻發了天大的脾氣,將書房砸得幹幹淨淨。但事已至此,所有一切不能不從頭計較。

十日後,借欺君之名,他將鶯哥鎖進庭華山思過,次日即擬定訃文昭告天下,稱紫月夫人病逝。百裏越與他對弈,執起一枚白子,道:“到最後那一日,陛下想起今日,必定而悔。”

可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他想,待他歸天後,她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殉葬,另一條是孤老深宮。假如讓她選擇,依她的性子必定刀自刎在自己床前,她看上去那麽複雜,卻實在是簡單,愛上一個人便是誓死相隨,而假如那一夜他見她時妄心不起,她是否就能活得更好一些。他鎖她十年,庭華山與世隔絕,十年之後,她會忘了他,即便青春不在,還可以自由地過她從前想過的生活。而該將鄭國交到何人手中,怎樣交到那人手中,他自有斟酌。

不幾日,宮中傳出紅珠夫人有孕的消息,說是由藥聖百裏越親自診脈,診出是個男嬰。

紅珠夫人有孕是真的,卻不是他的,他已兩年多不曾見過紅珠,那孩子是她同侍衛私通所得。由百裏越診脈是真的,他親自帶著藥聖前去芳竹苑,紅珠跪在地上嚇得發抖,那侍衛被活生生處死在她眼前。傳聞中前兩句全是真的,但診出是個男嬰卻是漫天胡扯,縱然百裏越醫術通天,也絕無可能搞清楚—個未成形的胎兒到底是男是女,但因是神醫金口玉言,大家隻好深信不疑。而這就足夠了。他隻是要讓朝野上下都曉得,他將要有個繼承人,待他身死後,即鄭侯位的將不再是容潯。特別是要讓容潯曉得。

百裏越斟酌道:“這本是你們鄭國的事,同我毫不相幹,但你既然早已打算要將王位傳給容潯了,怎麽又安排這麽一出逼著他來篡位奪宮?”他端起石桌上的茶盞,容色淡淡:“倘若孤能長命百歲,又倘若紫月能誕下孤的子嗣,你以為,容潯會忍到幾時來反孤?容潯有治國之才,卻野心勃勃,養著他,如同養一頭猛虎,孤以為有足夠時日磨掉他的利牙,如今,”他眉心徽皺,嫌燙地輕哼了一聲,將茶盞重放回石桌:“孤將王位傳給他,難不成,還要將紫月也送回給他,”他耍了心機,他知道容潯對鶯哥有情,十年後的事他已不能見到,可他知道,隻要容潯今日反他逼宮,和鶯哥便再無可能。百裏越訝然:“你不想讓紫月夫人殉葬,想讓她活下去,就該想到終有一日她會另嫁他人。”他淡淡看著天邊:“誰都可以,容潯不行。”

最後一次見到鶯哥,是星夜裏一處荒涼街市。聽到她闖下庭華山的消息,他心中擔憂,不知她有沒有受傷,稱病取消了好幾日朝會,領著護衛匆匆出宮。也不知趕了多久的路,終於見到她,這個女孩子傷痕累累站在自己麵前,提著刀,臉色蒼白,裙角處滲出或深或淺的血痕。

他想,他應該不顧一切將她揉進懷中,可,怎麽能呢。她傷心欲絕地質問他:“我怎麽就相信你了呢,你們這樣的貴族,哪裏能懂得人心的可貴。”他看到她微亂的發鬢,淚水從蒙著雙眼的手底溢出,順著臉頰大滴大滴落下,下唇被咬出深深齒印。他想說些什麽,喉頭一甜,半口血含在口中。她的傷心,就是最能對付自己的利器。可他還是將她送了同去。看著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漸行漸遠,他想喚她的名字,鶯哥,這名字在心中千回百轉,隻是一次也沒能當著她的麵喚出。“鶯哥。”他低低道。可她已走出老遠。

不多久,容潯果然逼宮。這一場宮變發生得快速又安靜,因他原本就沒想過抵抗。就如傳聞所言,容潯壓抑著怒色將隨身佩劍牢牢架在他脖子上,沙啞問他:“我將她好好放在你手中,你為什麽將她打碎了?”而他微微抬頭,淡淡地:“即便是碎,紫月她也是碎在孤的懷中。”容潯的劍顫了顫,貼著他頸項劃出一道細微血口,他卻渾不在意:“這許多年,你做得最令孤滿意的事,一件是兩年前將紫月送給孤,另一件,就是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