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引》

《華胥引》_分節閱讀_43

,白衣的公儀薰再次來到我客居的院子,據說今夜外廳正舉行懷月明節的宴飲,想來無人會打擾我們。小仆將碧紗櫥安置在院中葡萄架旁,累累葡萄垂枝,似一壺壺碧色翡翠,涼月悠悠,照進櫥中一張輕榻、一床軟褥、一隻繪了折枝花的枕前小屏。

剛安置好,公儀斐翩翩白衣的身影就出現在院門口。十來步外看著碧紗櫥前的公儀薰,沒什麽表情:“找了半日,你竟在這裏。”

公儀薰向前走了幾步,又頓住,月光投下一個頎長的影子。

公儀斐淡淡瞟她一眼,目光移向我,秋水桃花似的一雙眼攢出笑意:“既然家姊親近君姑娘,便請君姑娘今夜代為照看家姊了,切勿讓她走出這院子。”

我懵懂看著他,不知何意,而他已轉身離開,邁步前頓了頓:“一年前那樣的事,我不希望再發生。”

半晌無聲的公儀薰旋身撈開紗簾,我終歸好奇:“一年前,發生了什麽事?”

她合衣躺在榻上,淡淡道:“無事,世家大族關於懷月明節的宴請,大約你也有過耳聞。”

我確實有所聽聞,公卿世家常在月圓夜籌辦這樣的宴請,說得風雅正直,“感明月入懷,邀君歌飲以紀流光”什麽的,實則不過以**樂為手段的社交罷了,宴上歌姬舞姬任人挑選做樂,可想糜爛成什麽樣。晁朝至此七百年,留下的紙醉金迷的風俗,懷月明節便是其一。

我坐得靠近床榻一些,她閉上眼睛,淡淡續道:“去年公儀家的懷月明節,各方家主赴會,那夜我在外遊逛,碰到兩個喝醉的客人,被誤以為宴飲上獻舞的舞姬。”

我移了移枕屏,幫她擋住側旁的夜風:“然後呢?”

她的手撫上額角,依稀疲憊模樣,嗓音卻漠然至極:“然後?我卸了他們的胳膊。一人一隻。”

我說:“這……”

她淡淡道:“阿斐很生氣,我似乎總是惹他生氣,或許,我由著那兩個家夥輕薄,他就不生氣了?”

我想了想,道:“也許,他是氣他們竟敢輕薄於你。”

她的手從額角放下,睜開眼睛,冷冷看著我:“那種話,我不會再相信。”

浮雲掩月,落花繽紛,淙淙琴音裏,軟榻上公儀薰呼吸漸勻,大約已入睡。這琴音並非華胥調,隻是有助眠功能。魅這種生物遊走於星辰法則的邊緣,其實是沒有所謂以命為譜的華胥調的。我說不需要一隻魅的生命,她付不出那樣昂貴的代價,其實我也織不出她的華胥之境。但好在有幻之瞳這種東西存在,又幸而她的願望隻是讓我幫她看看被封印的記憶。對於形魅而言,精神先於肉體產生,精神和肉體相對於人類的緊密磨合,更像是兩個蹩腳湊在一起的東西,極易被分開,這樣不被肉體過多束縛的精神也極易被窺視。鮫珠之主以華胥引催動自身意識窺視這類精神的能力被稱為幻之瞳。在對方精神極平穩的情況下,不要說隻是被封印,就算是被加密的記憶,幻之瞳也能清晰解讀出來。當然這種事其實是不太道德的,一般我不會輕易去解讀一隻魅的記憶。主要是長這麽大我也沒見過魅。假如慕言要是隻魅,我天天沒事兒就解讀他的記憶玩兒。

閉上眼睛,眼前一派光怪陸離。亂石白沙,古樹枯藤,淒涼風景快速穿過身體。寒泉裏荒鴉撲騰,刹那間一團白光爆裂開來,似墜落的點點晨星。耳邊冷雨淅瀝,陡然大開的視野,可見輝煌山門前,一副五色簾,幾塊青石板,白衣少女接過白衣少年手中的黑玉鐲,微微抬高的油紙傘下,一張冰雪般的臉毫無表情。那是卿酒酒,也是公儀薰。原來,這果然是他們初識情景。

那夜所見一一掠過眼前,想了一會兒,覺得要節約時間,拍幹身上零落的冷雨,果斷地跳過此節再去捕捉下一段意識。閉眼睜眼之間,恍若邁到天的盡頭,眼前一片濃黑。

我有點害怕,拽緊了衣袖,慕言不在,終歸沒有那麽得心應手。

半晌,待眼睛能在黑暗中視物,也沒那麽緊張了。極細的一聲燈花爆裂後,終於看到光明從地底漫起,沿著衣裙爬上來,一點一點盈滿眼睫。耳邊響起輕浮歌聲,虛無景物貼著光亮顯現,似一幅暈開的水墨圖。

極目四望,人影幢幢。抬頭往上看,吊頂上懸了盞巨大的枝形燈,青銅燈柱似九層寶塔,十七個燈碗裏黃焰灼灼,照得整個大廳有如白晝。天井圍欄式的高闊主堂,正中一處以雲石砌成高台,三個身著大紅嫁衣的姑娘俏生生立在台上,左側女子正懷抱琵琶垂首彈唱。四圍兩丈遠的地方擺滿客椅,落座皆是男子,從十三四少年到七八十老翁,要是招募兵役也能如此齊心,這個國家就太有前途了。二樓俱是雅間,雕刻精巧的圍欄後懸了好幾層簾子,招待的想必是貴客。我想了半天,搞清楚身在何方,捂著眼睛暗歎一聲,覺得怎麽能和青樓這麽有緣分呢。盡管有時也想表現得瀟灑不羈,但著實沒有執念覺得這輩子一定要逛一次窯子才顯得不虛此行。命運卻善解人意過了頭,在十三月的生意裏逼我逛一回,今次又莫名其妙逼我再逛一回。且看陣勢,這回還正撞上人家青樓遴選新花魁暨新花魁**的競價大會。心情真是難以言表。

台上紅衣女子一曲乍停,樓上樓下競價四起,揚起的價牌一路飆升,可見一世風流不如一夜下流。但花魁的**,負擔得起的畢竟是少數,大浪淘沙後,獨留下二樓兩個雅間的客人爭撥頭籌。真是搞不懂,這些人拿這麽多錢買一個姑娘,隻能睡一夜,為什麽不拿這些錢去娶一個姑娘,可以睡一輩子。

垂地的珠簾將出價人擋得嚴嚴實實,被喚作隱蓮的紅衣女子身價已抬至三千零五金。之所以有個零頭,在於無論左雅間的客人怎麽出價,對麵雅間總會不緊不慢不多不少加上五金。大約是感到不同尋常,鶯歌燕舞的大廳一時寂靜無聲。正待兩人繼續開價,大門口驀然傳來一陣**。遙遙望去白衣翻飛間銀光閃過,幾個類似打手的角色被一柄銀鞭抽得直摔進正廳。僅看到那身白衣就讓人感到無窮冷意,這人隻能是卿酒酒。雲石台上待選花魁的幾位美人嚇得花容失色,而客人們的自我保護意識也著實強烈,還沒等正主的腳踏進門檻,原本擁擠的大門口呼啦一聲連個鬼影子都沒了。手持銀鞭的白衣女子垂眼邁入正廳,幾個侍從模樣的黑衣人兩列而入。果然是卿酒酒。老鴇一看就是個見過大場麵的人,堆笑幾步迎上來:“小姐可是進錯地方了,我們這兒不做姑娘的生意……”話未說完,被冷冷打斷:“你們這兒,做的不就是姑娘的生意?”右方雅間的珠簾陡然一串輕響,寂然裏格外清晰,而後簾子整個撩起來,顯出男子頎長身影。真是假設一百次也沒有想到,這人會是公儀斐。

一身錦衣的公儀斐居高臨下直視卿酒酒,訝然後神色帶了絲似有若無的笑意,單手將珠簾掛上一旁金鉤。樓下一個妖冶歌姬掩口竊聲:“啊……應梅軒的,竟是公儀公子……”另一個樸素點的接話:“誰?”歌姬悵然:“柸中公儀家的家主,世有‘風姿傾眾目,文采動諸公’之稱的公儀斐。”頓了頓:“隱蓮真是好福氣呢。”

兩個歌姬對話近在咫尺,連我都真切聽見,更不用提卿酒酒。但她目光隻在二樓所謂應梅軒淡淡一瞥,收起鞭子,垂眼踏上鋪了紅毯的木樓梯。老鴇在身後跺腳:“姑娘即便是來逛青樓,也好歹扮個男裝,別壞了我們這行的規矩啊……”被尾隨在後的黑衣侍從利落地用金葉子堵了嘴。

整個大廳的目光全集中在半路殺出的卿酒酒身上,本人卻渾然不覺,徑自邁入先前與應梅軒叫板的雅間。

未幾,簾子打起來,看到一個錦衣玉帶的清秀少年局促立在落座的卿酒酒身前:“阿寧不該來這種地方惹姐姐生氣,阿寧……”

卿酒酒漫不經心打斷他的話,以手支頤,低頭看樓下雲石台上待價而沽的姑娘:“你喜歡哪一個?”

少年訥訥抬頭:“什麽?”

對麵一直默然不動聲色的公儀斐遙遙舉起酒杯:“方才在下已出到三千零五金,看兄台之意,是打算,”話到此處微勾了嘴角,卻是定定看著珠簾旁的卿酒酒:“要成全在下的好事了麽?”

少年垂著頭不敢答話,卿酒酒抬起眼來,卻隻是不經意一瞥,目光仍聚在樓下雲石台上,手指在檀木桌上微微一頓:“兩萬金,這三個姑娘,我全要了。”

樓上樓下眾人目瞪口呆,我也目瞪口呆。極目四望,隻有公儀斐一人從容地斟酒自飲,唇角還帶著微微笑意。從未見過哪個女子在青樓叫姑娘叫得如此理所當然氣勢逼人,真是讓人不服不行。

老鴇張大嘴說不出話,不知是驚的還是喜的,畢竟兩萬金叫三個姑娘,全大晁最敗家的敗家子都幹不出來這種事。

叫阿寧的少年神色半紅半白已近錯亂:“姐你不是來,來捉我回家的麽,這是……”

卿酒酒從上到下打量他一番,端起桌上茶煙嫋嫋的瓷杯:“既然跑來和人搶姑娘,就要搶贏,我平日,”眸光從朦朧水霧後淡淡眄過來:“是怎麽訓導你的?”

少年愣了愣,頭垂得更低,她抿了兩口茶起身離開,簾子放下來時,隨意掃了樓下一眼:“這三個姿色尚可,選一個最中意的,今夜不用回家了。”

沒有人會看到我,這就是說,自卿酒酒出現,我可以隨意調整角度觀察她臉上每一個表情。這著實是個美人,卻好似冰雕,不見半點笑意,哪怕是冷笑,仿佛對世間諸事不感到半點興趣。可在這記憶中,她的弟弟卻是一個名叫卿寧的少年。而與公儀斐第二次見麵,他們倆在青樓裏一起搶女人。幻之瞳隻能看到記憶,無法解讀她的神思,越發令人不解。

柸中雪第三章(2)

尾隨卿酒酒一路步出青樓,才發現此樓臨湖,湖岸楊柳依依,湖中有疏淡月影。黑衣侍從輕易與夜色融為一體,被她留在原地,手裏提了盞風燈,獨自一人沿著湖堤散步。我緊緊跟上。幾乎繞湖一圈,半晌,越過一處低矮湖堤,看到月夜下靠岸處泊了艘敞篷的烏木船,船頭立著的卻是方才還在青樓裏飲酒的公儀斐。風流倜儻的公儀公子手裏斜執了把青瓷的酒盞,正垂頭以杯中酒祭湖,聽到響動,略抬了眼睛,看到來人是卿酒酒,露出略顯驚訝的笑意來:“卿小姐。”

卿酒酒步履不疾不徐,行至烏木船前,停了腳步垂眼看他:“白月碧水,公儀公子與湖同飲,倒是風雅。”

他收起瓷杯,明眸含笑,語聲卻萬分委屈:“中意的花娘們悉數被小姐買了去,飲酒填詞無人陪伴,隻能獨自出來尋點樂子了。”頓了頓,歎道:“不巧船劃得不好,才想賄賂湖君兩杯薄酒,叫它不要與我為難。”目光對上卿酒酒的眼睛,微仰頭伸手向她:“不過,此番同小姐偶遇,看來是上天垂簾,不知能否給斐這個榮幸,邀得小姐一同遊湖呢?”

話雖說得可憐兮兮,臉上表情卻過於歡欣鼓舞,我在心裏默默地想,演戲演得這樣,完全不似慕言的渾然天成,照卿酒酒的性情,吃錯藥了才會答應他呢。

但真是不知道卿酒酒怎麽想的。

湖風吹得楊柳微動,戴著黑玉鐲的瑩白手腕從長袖裏露出,搭上公儀斐衣袖,一個傾身借力上船。烏木船晃了晃,兩人隔得極近,她將手中風燈遞給他:“公儀公子劃船,可要當心。”我趁機也踏上船,立在角落,因僅是一抹意識,也沒有重量,不會給劃船的增加什麽負擔。

公儀斐眸中微光閃過,隻是一瞬,待船劃過湖岸老遠,才低低笑道:“小姐就這麽上了船,真讓斐吃驚,難道不怕斐別有用心,唐突小姐了麽?”

船中小幾上擺了個瑩潤明澈的水晶枕,卿酒酒垂眼觀賞,漫不經心地:“那便要看公儀公子打不打得過酒酒了。”

烏木船漸漸停在湖中,公儀斐微微撐了頭,裝出一副懊惱模樣:“早知不該賄賂湖君那兩盞酒,該叫它打個浪頭來將我們都掀翻了才好。”

她撐著腮,目光投到他的臉上:“怎麽?”

他棄槳坐在她對麵,僅隔著一張小幾,手裏握著重新斟滿酒的瓷杯:“你真想知道?”

她似乎真是想了想,抬頭看他,重複道:“怎麽?”

他目光自淡青的杯盞移向她雪白臉龐,收起唇邊那一抹笑,沉靜看著她,半晌:“小姐身手高強,想必此時,也隻有這樣才能近得了小姐的身吧。斐所願甚微,自孤竹山一別,長久以來,不過是希望,能更加靠近小姐一些罷了。”

突如其來又恰到好處的表白,多一分就是調戲少一分對方就聽不懂說的是什麽意思,我在心裏暗歎一聲,公儀斐真是此道天才。想象中一向麵癱的卿酒酒應是裝沒聽到,那公儀斐這個表白就真是白表了。但幸好這種違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