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引》

《華胥引》_分節閱讀_45

灰白神色,聲音卻依然平靜:“我早知道你,遠在你見到我之前,那一日,我特地在孤竹山等你,特地落下那隻鐲子,你以為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卻隻是讓我們剛出生就背負這種不堪的命運罷了。”

公儀斐怔怔望著她,時時笑意盈然似秋水桃花的一雙眼,如今桃花不在,秋水亦不在。俊美的五官如同素來風流模樣,隻是白得厲害,半晌,卻仍是笑了一下,看著不知道什麽地方:“我記得,那時候你同我說,你不會鳧水,若我不救你,你就死了。”

她神色淡然:“那是騙你的。”

他頓了頓,繼續道:“那支青花懸想,你說你練了很久,是在等著我來,想要跳給我看。”

她仍是淡淡:“那也是騙你的。”

他卻像沒有聽到:“那天晚上,你說那是你最開心的一夜,以後回想起來都會……”

她打斷他的話:“都是騙你的。”頓了一會兒,若有所思看著他:“你這個模樣,是恨我騙了你?我給過你機會,你沒有逃開。”

這樣麵對麵站到一起,他比她高出一個頭來,看上去就像一對璧人。他微微垂眼,眉間輕蹙,卻沒再說話。她正色打量他好一會兒,突然皺了眉頭:“容我想想,你該不是,真的喜歡上我了吧?”

他猛地抬眼。

她目光對上他:“我說對了?”

他扯了扯嘴角:“你說呢?”

她冷冷看著他:“真惡心。”

這句話一定傷到公儀斐,悠悠燭光下,他眸色深沉似海,嘴唇卻血色盡失,良久,突兀地笑了一聲,一把握住她的手順勢帶倒在大紅的錦被中。又是一聲驚雷,震得床前珠簾輕晃,是同孤竹山山門前掛的那幅一樣的琉璃色。他的手撐在她散開的鬢發旁,俯身看著她,毫無血色的雙唇勾出一貫的弧度,緊貼著她嘴角:“春宵一刻值千金,從前我總覺得這句話太俗,想在新婚夜說給你更好聽的話,今夜,卻突然覺得那些想法真是可笑,酒酒,你說的這些,以為我會相信麽?”

我想她是沒料到他會突然推倒她,以至於半晌無法反應也無法反抗。想來卿酒酒身手高強,一把推開壓在身上的公儀斐同時打他一頓也是很有可能的,從這個角度看,這場洞房花燭著實將要很精彩。但等了許久,她竟然沒有下手,隻是平靜地看著頭頂的床帳。他的唇緊貼著她臉頰,也沒有進一步動作。說不相信是一回事,但我想,他終歸還是將她說的那些話放在了心上,否則不會被傷得這樣。否則就要一路親下去排除萬險地當場把洞房花燭這事給辦了。而所謂萬險,顯然不能包括兩人是親姐弟。這是命運,若未知未聞未有反抗之力,那命運終歸會是命運。

簾影微動,還是她出聲打破寂靜,神色姿態無不鎮定從容,就像他此刻並沒有與她交頸相纏,做出親密無間的模樣,就像是兩人泡了壺涼茶在鄭重談心:“我懂事以來,是在妓院裏長大,從兩歲開始習舞。妓院不比別的地方,跳得好才有飯吃,跳不好就得挨餓。兩三歲還好,除了學跳舞,也幹不了什麽別的事,等到四五歲,就得幫丫頭們做些雜事,跳得不好,不僅吃不了飯,身上的活還要加重。那時經常餓著肚子灑掃打雜洗衣服。我一直很恨跳舞。可除了跳,跳得很好,更好,沒有別的出頭之路。我六歲的時候,想的是如何才能做一個藝伎,而不用一生靠著賤賣自己過活。你六歲的時候,想的是什麽呢,阿斐?”她的聲音一直很平靜。這是我見到她話最多的一夜。

公儀斐沒有回答,她似乎也並不在意他是否回答:“八歲的時候,養父將我買了回去,我才曉得原來我也是有父母的,父親他好好活在這世上,他養得起我,卻為了一些不該我承擔的罪名放棄掉我。養父說,我是公儀家的大小姐,在族老們決定將我投進太灝河時,母親背著他們救下了我,卻因為這個原因被父親冷落,爾後鬱鬱至死。她將我藏在自以為安全的地方,沒想到最終我會淪落到妓院。唯一希望我活在這世間的人早早離開,我們的母親,我這一生都無法見她一麵。”她頓了頓:“可雍瑾公主的女兒怎能成為一個藝伎,聽來是不是不可思議,但差一點,若是養父沒有找到我,這樣的事就發生了。你或許是在某家妓院裏遇到我,像買那些花娘一樣,花三千零五金買下我的第一夜,陪你做樂……”

“別說了。”公儀斐從她肩頸處抬起頭來,單手撫額,閉眼輕笑了一聲:“要麽就讓人單純地愛你,要麽就讓人單純地恨你,酒酒,你這樣,真是好沒意思。”

她的衣領有些鬆垮,淡淡看著他。我不知她這樣到底應該算是胸有成竹還是破釜沉舟,與其說這是個情緒不外露的姑娘,不如說這是個壓根沒有情緒的姑娘。良久,她輕聲道:“你還是不相信我是你的姐姐。要怎麽樣你才肯相信呢?”話畢突然從頭上拔下一枚發簪。他慌忙伸手製止,尖銳的簪柄在他手上劃出一道極細的口子,他將她的手按在錦被裏:“滴血認親?你想得對,血液是不會騙人的。”他的唇靠近她耳側:“可萬一是真的怎麽辦。酒酒,我不會相信你是我的姐姐。你累了,好好睡吧。”

燭光將他離開的身影拉得頎長,她躺在錦被裏,手裏的金簪襯著大紅床褥,顯出一派喜色,但喜房裏已無半點人聲。她眨了眨眼睛,將沾著一點血色的金簪舉起來,半晌,緊緊握在手中。

卿酒酒說她為著權力而來,她在說謊。若僅僅是為權力,可以有其他方式,無須拿一生幸福相賠。可她選擇嫁來公儀家,這真是瘋狂,假如有一種感情能讓人如此瘋狂,那是毀滅和仇恨。大恨和大愛在某種程度都一樣,久而久之會變成信仰,若是那樣,愛和恨其實都失去本身意義。

我第一次覺得,也許他們真的是姐弟。倘若不是,她這樣欺騙他,又是為了什麽呢?

柸中雪之第三章(4)

接下來的一段記憶走馬觀花,卻讓我看到公儀家敗落的先兆。先代家主過早辭世,將偌大家業留給時年十二歲的公儀斐,由兩位叔叔輔佐。兩位叔叔各執一派勢力,要不是憚於公儀斐繼位時已與守護神千河定下血盟,得到召喚它的能力,否則,早就將這沒爹沒娘的侄子轟下了家主之位。好在這一代的陳王子息薄弱,僅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且這唯一的一個女兒和公儀斐年歲相差還頗大,是以,原本必得迎娶王室公主的公儀斐好歹得到婚姻自由,可以隨意結親。公儀家一向神秘行事,世人看來大不倫的同宗結親在他們而言也是尋常,且能夠族類通婚大多族內通婚。兩位叔叔各有一個閨女,本來打著一套如意算盤,欲將女兒嫁給身為家主的侄兒做正妻,借此鞏固自己的權利。豈料人算不如天算,他們忘了天下之大,姑娘之多,這不是一道二選一的單選題,這是一道……海選題。於是,當兩位叔叔為了將各自的閨女嫁給侄兒爭得頭破血流之時,他們的侄兒雲淡風輕地將永安卿氏的大小姐卿酒酒娶進了公儀家大門。這冰雕似的白衣女子為著複仇而來。他們爭奪的那些權力是建立在公儀家的累世基業之上,但倘若公儀家毀了,該當如何,那時的他們大約並沒有如此深想過。

除了新婚那夜公儀斐睡在書房,翌日便令侍女在新房中另置一張軟榻,就像徹底忘記曾經發生什麽事,夜夜留宿在這張軟榻之上。她當他是弟弟,他卻從未叫她一聲姐姐,仿若她真是他的妻子,要讓他珍惜討好,看在眼裏,籠在手上,放在心間。盡管日日見麵,也時時差小廝送來東西,蘆葦做的蚱蜢,金紙裁的燕子,這些小小的卻耗費心思的小玩意,她從來不置一詞,他卻送得樂此不疲。坊間傳聞公儀公子收了性子,花街柳巷再也尋不著他的身影,青樓姑娘們大多歎息。卿酒酒皺著眉頭看他:“你從前如何,今後便如何,喜歡哪家的歌姬,也可請回來讓她陪你幾日,不必委屈自己。”他笑容冷在嘴角,複又低頭笑開:“你可真是大方。”

卿酒酒想要做什麽,多多少少讓人猜到。而這故事令我在意的除了她和公儀斐以外,還有他們二叔的女兒公儀珊。印象中那女子慣穿紅衣,有一張薔薇花一樣的臉,像夏日正午的大太陽一樣火熱豔麗。我看到的過去是這般模樣,可七年後的現實卻是卿酒酒死了,公儀珊做了公儀斐的正妻。本想著既有這樣的因果,大約是她自幼愛慕公儀斐。但看完這段記憶,才曉得事實這樣的出人意表,此時公儀珊所愛之人竟是三叔手下的一個幕仲,兩人暗地裏許下私情,海誓山盟,甚至相約私奔。一切都計劃得很好,可這人卻在唐國的一次任務中,因三叔之女公儀晗的疏漏遇刺身亡,徒留下已有兩個月身孕的公儀珊。

兩日後,從卿家帶過來的侍女畫未將這事完完整整稟報給卿酒酒時,她正閑閑坐在水塘的涼亭裏喂魚,聞言淡淡抬頭:“知道那幕仲與珊小姐這事的人,嘴巴不牢的,你曉得該怎麽處置了?”畫未抿著笑點頭:“珊小姐衝動狠辣,遇到這樣的事,依她的性子,晗小姐怕是要倒黴了,二老爺和三老爺長年爭來爭去,卻沒什麽大的仇怨,小打小鬧總也成不了氣候,今次,正是個讓他們結下血海深仇的好時機呢。此時發生這樣的事,真是天意,倒是無須小姐親自布這起始的一局棋了,也省了很多心力。”頓了頓又道:“可小姐您這樣,未免費的心思太多,花的代價太大,不若您平日淩厲果決的行事風格。”她揮手將一把魚食盡數拋下,修長手指撫上一旁的亭柱,輕飄飄道:“世有能人,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可若是這大廈已被白蟻從內裏一點一點駐空,你說,還有誰能阻止他轟然倒塌的宿命?”她看著牢固的亭柱,另一隻手慢慢附上去,視線定在雕工精致的亭簷上,緩緩道:“屆時,隻要這樣輕輕一推,便能讓它萬劫不複。”

十日後,分家傳來消息,三叔的女兒公儀晗墜馬而死。

這一夜,公儀斐未回本家,大行喪禮的分家也不見人影。月色幽涼,卿酒酒在城裏最大的青樓找到他。前院浮聲切切,唱盡人世繁華,後院蓮葉田田,荼靡一塘荷香。獨門獨院的花魁居前,小丫鬟攔住她的去路:“公儀公子和我們家小姐已歇下了,姑娘即便有什麽事,也請明日再來罷。”

她臉上不動聲色,身後的畫未抿著笑上前:“煩請姑娘通報一聲,就說公儀夫人已等在門外,今夜無論如何須見上一麵。”

小丫鬟詫異看她一眼,不耐道:“公儀公子吩咐過了,誰也不見,夫人請回吧。”

畫未一張娃娃臉上仍是帶笑,手上的蟬金絲卻已比上小丫鬟喉間,未見過世麵的小姑娘嚇得尖叫一聲,身後的胡桃木門應聲而開。一身白衣的清冷美人立在半開的門扉後,麵上有些不勝酒意的嫣紅,卻靜靜瞧著她:“公儀公子好不容易睡下,月涼夜深,姑娘何苦來擾人清夢呢。”

她連看她一眼都懶得,抬步跨進院門,白衣女子愣了愣,就要跟上去相攔,被一旁的畫未擋住。院中一聲輕笑,垂花門前,那對主仆口中已然睡下的公儀斐立在一棵高大桐樹下,從梧桐擋住的半幅陰影下走出,像是滿腹疑惑:“你來做什麽?”

她停住腳步,從上到下打量他一番:“晗妹大喪,身為兄長,守靈夜不去靈堂陪她最後一程,卻在這裏風流快活,成什麽體統,若是被三叔知曉,他會如何想?”

他仍是笑著:“你專程跑來這裏找我,就是為了這個?”不等她回答已轉身步入垂花門,漫不經心吩咐:“笙笙,送客。”

被喚作笙笙的白衣女子眼角浮起一抹冷淡笑意,正欲上前,再次被畫未擋住。

她轉頭略瞟她一眼,目光從她素色白衣及地黑發上掠過,淡淡道:“遠看這身形打扮倒是同我有幾分相似,阿斐,你喜歡我,已經喜歡到如此地步了?”白衣女子神色一頓,臉色瞬間慘白。

公儀斐從垂花門內踱出,神色冷淡看著她。月影浮動,流光徘徊,她一步一步走近,隔著三步遠的距離微微皺眉:“喝了很多酒?今夜你太任性了。從前你不是這麽沒分寸的人。今夜是什麽時候,由得你這樣胡來?”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得貼近,眼角眉梢又是那種秋水桃花似的笑:“你不是正希望我如此麽?”

她微微抬了眼眸,默不作聲瞧著他。他右手抬起來,半晌,落在她腰間,克製不住似地緊緊摟住他。她由他抱著,由他將頭埋進她肩窩。他在她耳邊輕笑,嗓音卻被凍住似的森寒:“很多時候,看到你這無動於衷的模樣,都想一把掐死你算了。你說得沒錯,我喜歡你喜歡到這個地步,是不是怪惡心的?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也許你說的才是對的,是血緣將我們綁到一起,讓我自苦又自拔不能,你看到我這樣,是不是挺開心的?”

他左手與她五指相扣,越扣越緊,她卻沒有掙紮,空著的那隻手微微抬起來,終於還是放下去。可能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