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夜話

第9章 易道

第9章 易道

從掌儀府大門而出,便看見執燈而立的清和。

他說:“今天是個好日子。”

我笑。看著他手裏提著的竹籃裏,杏酒和燭火整齊地擺放著。

清和在陰司幾千年了,在我還未到這裏任職時,他便已經在這裏了。

每年的這個時候,他都會同我一起去桃芷山。因為那裏,有師父的衣冠塚。

跟著清和,看著他頎長的背影,我想,師父還是幸福的。即便離開了這麽久,卻依舊有這麽一個人想念她。

我記得那件事之後,清和同我說過一件事。

那是很久以前,在人間發生的的事。

那時的大荒,有一個國家,名闔澤。算得上是唯一能稱得上國的國家。因為當時陸地上有許多種族,部落。而闔澤,已經有了初步的國之意識。

曇渡在靈虛派裏總是遭人欺負,不為什麽,隻是那些個世家子弟在一起,總喜歡欺淩一些被掌門誇獎的孩子。特別是像曇渡這樣的,雖說父親在朝也有個一官半職,但同那些個身份顯貴的子弟來說,總是稍遜一籌。

漸漸的,曇渡開始變得不想去靈虛派了。但是靈虛派終歸是靈虛派,能進靈虛派的,不是有些背景的,便是有些名聲的。曇家人是個小官,但這樣的榮耀,也算是光耀門楣了。

後來曇渡想,是因為自己太過於聰慧勤奮,總是將師父的課業做好,才遭致孤立與嘲笑。於是他開始變得懶惰,不思進取。他以為自己和那些欺負他的人一樣,就能和他們融在一起。

他不明白的是,總要有這麽一個人來供他們消遣。而這個人,隻能是他。

三月,掌門親擬。要臨殿考察弟子的學識武藝,得魁首者,可為掌門候選之人。

曇渡本是希望最大的。奈何為了要迎合他人,自甘墮落,學業武藝也不似從前傲人。

曇家微弱,想要靠著此事來贏得聲譽。便從外頭給曇渡請了一個先生來。

先生叫墨繁,學識淵博,在坊間名聲極好。很多達官貴人三顧茅廬請他出山,也未曾見過他一麵。而對於曇府的拜帖,墨繁即刻便答應了。

墨繁住在離曇府極遠的城郭,即便是晝夜不停駕馬,也要兩日左右方到。

所以,墨繁來晚了。

他一人前來,來的匆忙。踏進府邸,便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那個少年呆坐在一堆屍體邊,麵無表情。

墨繁走過去,半跪在他麵前:“我是你的先生,跟我走吧。”

他呆了半晌才回過神,點了點頭,便隨墨繁而去。

那個死宅,再也沒有人敢靠近。所有的人都以為曇家得罪了什麽人,而招致滅族。

可沒有人知道,即便是唯一活下來的曇渡,也不知事情的真相。

可後來,墨繁告訴了他。他的家人,全府的人,都是他自己殺死的。

聽到這個真相時,曇渡並沒有多大的震驚。想來,在多少個夢醒的深夜,他多次夢見那日的情景。也似乎開始懷疑自己。他隻問:“為何?為何我有那樣的力量,將所有的人都殺死?”

彼時天光四合,夕陽徹底地落下了山頭。墨繁執手點了一盞燭火,道:“你難道就沒有發現,你的影子,同他人的不同?”

可不是麽。他以為,這個秘密,隻有自己知道。他覺得自己的影子同他人不同,自己必然也是不同凡響,世間隻此一人。

帶著這樣的傲氣,卻被那些世家弟子踩在地上,一如草芥。更可氣的是,自己的家人竟也幫起外人,指著他的額頭破口大罵。

沒有人聽他說話,沒有人真正的去了解他的想法。

他開始變得孤僻起來,獨來獨往,也不愛說話。

可這樣難熬的日子要如何排解?隻能深夜點一盞微火,同自己的影子傾訴。

可他不知,影子之所以不會變得強大有力,是從來沒有人在乎過。沒有人覺得它也有感情,從來沒有被人重視過。這不就是他麽,他不也正是像影子這樣的人麽?

隱忍、咒罵、哭泣。讓影子一日一日強壯起來,變得和一般的影子不同。

這個世間,隻有他和他的影子心意相通,不需言語便能彼此明白。沒有人能感同身受,可影子卻可以。

他的榮辱,憤怒喜悅,它都能感受到。

直到影子強壯到可以殺人。

雖說那是他的家人,可他卻頭一次嚐到了和影子並肩作戰的感覺。像是多年的摯友,同仇敵愾。

淩駕於生命帶來的快樂,讓他永生難忘。

“我既是這樣可怕的人,難保有一日不會殺你。可你為何要帶我走?”他問。

“影子有邪亦有正。你既然已經錯過一次,我怎麽能允許你再錯一次?”墨繁淡然道。

“可我,不想要所謂的正道。”

“那你所認為的正道,又是什麽?”

“大多數人認為的正道,不就是所謂的正道麽?”

墨繁一怔,凝視這個不過十二卻能說出這番話的少年。他點了點頭:“是啊,世人總是人雲亦雲,大多數人認為的正道,就變成了正真的正道。但是,你想改變它麽?”

“我不過也是滄海一粟裏的凡人,想要改變這個天下,豈非笑話?”

“可你不是一直認為自己獨一無二,世間僅有麽?有著這樣的想法,卻害怕去改變這個天下,豈非更可笑?”墨繁看了一眼他,“正也好邪也罷,不過都是心中堅持的有所不同。你若堅持心中所想,也不失為一種正道。”

他抬起頭,仔細地凝視著眼前這個風輕雲淡超脫凡人世俗的男人,從不開口祈求的他,突然懇請道:“你能收我為徒麽?”

墨繁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腦袋:“你可是我墨繁的第一任弟子啊。”

曇渡很小的時候,便聽聞過墨繁的大名。想來,那個時候的自己,如果也不會想到,自己有一日竟能成為名聲赫赫的墨繁的唯一徒弟。

那個時候的墨繁,更多的是被冠上大俠、俠士、義士的頭銜。他仁義,救死扶傷,也恩怨分明,嫉惡如仇。就像是活在話本子裏真正的俠士,卻出現在這個肮髒的世間。

但有著這樣美譽的墨繁,堅持了二十多年大多數人認為的正道的他,同曇渡這個名字牽扯不過幾月,一切都變了。

道貌岸然,品德敗壞,助紂為虐這樣的字眼更多的和墨繁牽扯上關係。

他們開始東躲西藏,東奔西走。最後在一處深山隱居了起來。

“為什麽不解釋清楚?”他還是忍不住問。

此時的墨繁,依舊同之前一樣,淡然又遺世獨立,仿若不似凡人:“你覺得他們會聽麽?隻有看到了真正的力量,以卵擊石的力量,他們才會去聽你說的。你才能正真的,改變這個天下。”

墨繁是個好師父,他將自己的全部本領都教給了曇渡。武藝、醫術、為人處世、察言觀色,包括這二十年來所有的遊曆,傾囊相授。

他是將他的性命,也壓在了他的身上。

多年的苦練,讓曇渡已經能熟練地控製影子,並且讓影子發揮出巨大的力量。

在後來,曇渡死後回憶。他說,那幾年的習練,雖然苦,卻是他這一輩子最美好的日子。

但美好的日子總有盡頭,而這個盡頭,又是那麽的慘烈。

在曇渡召喚影子時,他想起了墨繁的一句話:“注定不平凡的人,也注定慘烈。”

那日,深山裏來了一對夫妻。

隱居深山多年,對細微的聲響總是異常**。那兩人來的蹊蹺,曇渡時刻警覺著。

但墨繁卻說:“無礙,我曾救過那兩人,對他們有著性命的恩情。不會出賣我們的。”

到底還是墨繁太善良了。他不知,他這一步走出山林,麵對的不是舊人的感恩,而是穿心的利箭。

曇渡在竹屋等了許久也未見墨繁歸來,心下越來越不安。他不知,在他追隨著墨繁而去時,這個天下,已經變了。

他在混亂不堪的土裏,費力地找到了墨繁的肉塊。他們殺了他還不夠,硬是將他的屍體五馬分屍。若不是他同墨繁相處幾年,他如何也不敢相信,這一塊一塊的碎肉,竟是自己的恩師。

“我既是這樣可怕的人,難保有一日不會殺你。可你為何要帶我走?”

“影子有邪亦有正。你既然已經錯過一次,我怎麽能允許你再錯一次?”

“可我,不想要所謂的正道。”

“那你所認為的正道,又是什麽?”

“大多數人認為的正道,不就是所謂的正道麽?”

“世人總是人雲亦雲,大多數人認為的正道,就變成了正真的正道。但是,你想改變它麽?”

“我不過也是滄海一粟裏的凡人,想要改變這個天下,豈非笑話?”

“可你不是一直認為自己獨一無二,世間僅有麽?有著這樣的想法,卻害怕去改變這個天下,豈非更可笑?”

“正也好邪也罷,不過都是心中堅持的有所不同。你若堅持心中所想,也不失為一種正道。”

“隻有看到了真正的力量,以卵擊石的力量,他們才會去聽你說的。你才能正真的,改變這個天下。”

他一心領著他所追求的正道,卻被這樣的正道殺害,慘死箭下。

那麽,這個天下,不要也罷。

靈虛派斬殺邪教妖人,這樣的榮譽早在闔澤傳開。也是因此,靈虛派又一次成了世人相崇的門派。

可就是這樣的名門正派,卻在一夜之間滅門,派裏的蟲鳥魚牲,一個活口不留。

曇渡沒有錯,他確實是這天下僅有,為此一人的存在。他的影子,能摧毀一切。包括這個天下。

所以,這個世間,再也沒有闔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