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夜話

第17章 惜奴嬌

第17章 惜奴嬌

林凡的下一個輪回開始時,我也決定繼續執著下去。

不為別的,隻是讓自己看起來還有那麽點兒牽掛,不至於一個鬼在這個無親無故的地府裏,讓連過路的小鬼也覺得可憐。

很多時候,我把鬼魂送上岸,望著這諾大的陰司鬼府,覺得空蕩蕩的。陰風吹來的時候,我竟感覺有些冷。

我記得很久以前,師父曾經告訴我,這當鬼差和做神仙差不多,滅人欲斷執念。一鬼在世,要心胸坦蕩,忘卻凡塵瑣事,方為地府上差。

但我的師父給我做了個壞榜樣。

下了決心之後,我打算偷得半日閑,上長亭處坐坐。

人心幾經變浮,而地府一切如常。唯一生變的許是長亭上的公告欄處,用朱砂寫的通告二字極為顯眼。

這是近來地府的一件大事。一殿的秦廣閻君在看了許多鬼君上報的折子,下了一道命令。通告上是這麽寫的:因凡人執念深重,特將因受執念所困而不願入輪回的凡人收容至望君亭,待執念消散放入六道。但因鬼魂虛弱,地府陰氣甚重,恐危及三魂七魄,望君三思。

望君亭修葺在長亭一處,與望鄉台遙遙呼應。

我原以為望君亭的建立,會有很多願意等待前世心中所想之人的鬼魂。可步及望鄉,一眼便望見那寥寥的幾個鬼魂飄蕩。

孟女見我來,十分歡快地端了清茶過來。見我歎息,她已然明白,便道:“戚姐姐不必惋惜,孟奶奶說,這是好事啊。”

這當然是好事。

如若非要選擇,那麽遺忘,是最好也是最輕鬆的法子。

這會兒來的鬼魂不多,孟婆也過來偷個清閑。才落座便對我道:“執念終不是什麽好事,”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繼續道,“小戚,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所生活的,是你前世在得知所有真相權衡之下選擇的最好的一條路。而你現在該做的,就是好好的生活著,而不是為了一些虛無的東西,而去毀掉你先前的選擇。因為如果有一天,你得償所願知道了一切,也許會後悔,後悔自己曾經起的那麽一絲執念。”

我苦笑,喝了半杯清茶:“連孟婆你也看出來了,當真就這麽明顯麽?”

“你啊,有什麽事從來都寫在臉上。”孟婆滿是皺紋的臉上透著無奈。

“我……嚐試過放下,但每次一想到要放棄追尋,心就會隱隱作痛。腦中一直有個聲音在呐喊,讓我快些,快些……”我低下頭,用手撐著自己的額頭,使我看起來不那麽狼狽。

“這事清和可知?”孟婆問我。

我搖搖頭:“我不知,他許知,也許不知。我不知道……”

“前幾日,我看見你又渡了那麵具人一次。”孟婆悠悠給自己添了一杯茶。

我抬起頭:“是啊,他又來了。不知不覺,我已經渡他九世了。”

“他魂魄不全。”孟婆似有意無意說了這麽一句。

我不知她是何用意,但我確定這是在提醒我。就像當初疾骨提醒我一樣,而這句話必然同我所追尋的東西有關。

望君亭有個東西飄過來,可憐巴巴看著我們這一桌的糕點。我搖搖頭對他說:“鬼魂是不能吃東西的,特別是這陰食。”

他沒說話,依舊緊緊盯著桌上的東西。

那是一盤樣式好看的花糕,像孟婆這樣有資曆的鬼差,平日裏的待遇也是極好的。

他幹脆坐下,目光依舊盯著那花糕不放,隻道:“我娘子平日也常做這樣的花糕給我吃,但我總嫌棄花糕沒有酒肉香。她隻好將花糕統統丟了,丟了又做,做了又丟……”

“這花糕有什麽好吃的你天天做?別說吃我看都看膩了,你能換幾個花樣麽?”丈夫勞作回來看著桌上的糕點衝著廚房嚷嚷。

一人素手掀簾而出,一臉的笑意:“花糕比酒肉好,入腸抵餓,相公平日勞作辛苦,也不容易餓著。”

聽此,丈夫道:“過幾日我就要升遷了,以後那些個勞什子的髒活都不用我幹了。你以後在家就多備點兒酒肉,別整天糕糕點點,都是一個味兒。”

“哎。”妻答應了聲。

後來啊,丈夫升遷之後,整日宴席應酬不斷,留戀煙花之地,甚少回家。但不論多晚,廳裏總是會放著一盤糕點,可供人隨時享用。

漸漸的,丈夫開始變得浮躁,麵對一沉不變的妻心裏不痛快,總是尋了一些原由出門。妻也明白,隻是不說破。她依舊在靜靜的等待,等待能有一日,丈夫會回來吃上一口她做的花糕。

可並不是啊。丈夫不知為何被迷了心竅,吵嚷著要娶一個煙花女子。妻接受休書,理了包袱傷心地離開了。

再後來,丈夫一時糊塗犯了大錯,遭彈劾,獲了殺頭的大罪。親友聞之皆奔走,便是連一個來送斷頭飯的人都沒有。

臨死前,丈夫對著鋒利的刀斧感歎,煙花女子自古無情。

再抬頭,便看見妻淚眼婆娑的在他麵前,一口酒一口肉喂他。

丈夫搖搖頭:“我想吃花糕……”

“娘子!”他豁然站起身來,朝著那黃泉路奔過去。

那是一個老婆婆,挽著頭巾,一臉恬靜,滿頭白發。

他奔過去,卻又停住了腳步。

那個老婆婆身後還跟著一個老頭,兩人相扶相持一路顫顫巍巍走來。他們目光深沉,眼中隻有彼此。因為他們知道,這一世要結束了,能記起多久便是多久,能多看一眼便是一眼。

他垂首又來,對著孟女問:“我想輪回了。”

孟女後來問我:“他是不是因為等待已久的妻子和別人在一起了,所以才想要輪回,忘記這些?”

我想了想,搖了搖頭:“他許是因為終於放心了,那個一直牽掛的人有了其他人的庇護而安心地走了。”

“庇護?”孟女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戚姐姐有想要庇護的人麽?”

“也許有,也許沒有。”我苦笑,或許那個人根本不需要我的庇護啊。

“清和大人今日有空過來呀。”孟女抬起頭,目光穿過我的肩直直望著那身後前來的一人。

彼時是我那日之後同清和頭一次相見,這其中已然過了數天。

並非難見,隻是自渡了那麵具人之後,心裏似乎有一種聲音在呼喊,讓我不要忘記。

不要忘記?不要忘記什麽?

沒有回答。

而清和也甚少來長亭,便是連平日裏閑逛的冥河二道也少去了。我想,他大概是在躲著我罷。

看啊,我終究還是給他添了煩惱。

我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想轉過頭去像往常一般打招呼,可腦後似有千斤重。無奈低下頭,發現掌中早已冷汗浸透。

我覺得最近的陰司有些冷。

一個溫暖的外袍便溫柔地蓋在我的身上。我驚訝地抬起頭,正好對上了清和那一如往常無波無瀾的眸子。仿佛給我添衣是一件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事。

那袍子有著清和身上慣有的清香,連上麵的圖樣都是他喜歡的寒梅。

“最近陰司有些異常,怕是要發生什麽了。”清和一臉平靜地對我道。

我點點頭,不自然將目光移開:“似乎有什麽東西要來了。”

他突然伸出手將我拉起:“同我去一個地方,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我記得那日的長亭,陰風陣陣,尤其奈何邊的彼岸開的豔麗。我被清和拉著,手掌裏傳來他的溫度,就這樣隨著他而去。奈何的風吹起他好看的青絲,白色的綢帶在風中飄蕩,一如飄飄出塵的上仙,卻墜落凡塵。

而就在那一刻,腦中突然閃過兩個字——梵音。

如果那個時候我回頭,就會看到孟婆忙著給過往的鬼魂煮湯,孟女端著湯碗朝我離開的方向皺了皺眉。如果我回眸的時間再長些,還能看見隱在一旁的風狸,和他手中的那一件毛絨彼岸外袍。

可我什麽都沒有看到也沒去想,若是平日的我,許會細細想那一閃而過的兩個字,它是什麽?一件器物,一個人名,還是一個職稱。

可我什麽都沒有想,因為清和說的那些話,讓我沒有餘地去思考其他。

他帶我來到桃芷山,我以為他會帶我前去師父的墓。可是沒有。他走到半山腰便停了下來,在一棵很大的桃樹下對我說:“小戚,我們成婚可好?”

他依舊是那副風輕雲淡的模樣,溫柔的聲音薄唇輕起吐氣如蘭。和著那落下來的桃花瓣,少了陰司的陰氣,多了一抹凡塵的意味,仿若整個世界一片嫣紅。那時的我感覺已不在地府,而是身處人間仙境。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