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黑夜

第28章 我們 (2)

我愣了一下,回答:“你別太自信了。”

不知道什麽地方點起了薰香,空氣裏有依蘭、白麝和西柚的氣息,我本來不討厭那味道,但那個時候卻覺得惡心,手忙腳亂的想要開窗,卻找不到把手,新式機關,或者是女主人的特別設計。我突然有種衝動,想去對Blanchet說,把我帶走,隨你幹什麽都行。他看到過我的,剖開過我的肚子,又把它縫起來。最醜最糟糕的都見過了,至少不會因為我生過小孩,肚子上有條疤,嫌東嫌西。我扔下Lyle,一個人穿過大廳,朝布朗切特走過去,他回頭看見我,笑了一下,舉了一下酒杯。

他帶著意味的笑容讓我覺得不對,所有一切都不對,覺得自己蠢得要死,竟然想要用一個更糟糕的男人證明自己仍舊年輕,仍舊有吸引力。我回了他一個微笑,轉身朝門廳走過去,似乎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隻有門邊一個穿製服的男人幫我按了電梯。我下到底樓,走出那棟品位高雅的灰色建築,走出它門口墨綠色的雨棚,夜晚微涼的空氣撲麵而來,讓我想起來,我忘記拿外套了。

我沒有返回去,順著公園大道往南走。朝那個方向走不到兩百個號碼就是我的家了,我“甜蜜的家”。走到七百號左右的時候,Lyle追上我,拉我上車。

車門關上的那一瞬,我突然有種感覺,像是被人活生生地砌進牆壁裏的感覺,磚塊水泥在眼前越堆越高,就要封死了,刑期無期。

司機發動車子,我看著車窗外麵說:“我不想再這樣繼續下去了。我不想跟你住在一個屋子裏,心裏空空的,等著你,天天猜你是不是還愛我。”

“我愛你。”

“而這就是你愛我的方式?”我的酒勁兒上來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接著又哭起來,語無倫次的說,“我寧願從來都沒有遇見你,如果可以用你,用Caresse,用這個所謂的家,交換任何東西,我一點都不會猶豫……你毀了我的生活。這是我的生活,真真實實的生活,不是個玩笑,也不是什麽豪華飯店的房間,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隻有那麽一次機會,我要得更多,我配得到更多……”

他想抱我,用他一貫的方式叫我住嘴,結果不行,幹脆直截了當的對我說“住嘴”。我可能打了他,在一個路口等紅燈的時候,打開車門下車。這一次,他沒有拉我。

我在中央公園的一條長凳上坐了很久,不遠處是一個不知道什麽名堂的露天派對,傳來隱隱約約的電聲音樂。直到黎明,我的手機始終沒有響過。我終於讓自己相信,他永遠也不會用我想要的方式愛我,樸素但是溫暖的方式,牢牢的愛我。當我躺在病**,醒過來,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當青春韶華逝去,眼睛裏腦子裏心裏始終是彼此最美好的樣子。他做不到,他沒有能力真正愛上一個人。

天漸漸亮起來,一個看打扮根本不像流浪漢的二十幾歲的男人經過我身邊,在離我不遠的一個垃圾桶裏找吃的,找到一個裝三明治的塑料盒子,裏麵還有一小塊麵包,他低著頭對著樹叢吃掉了。我走過去,把身上所有二十塊麵額的鈔票都放在那個垃圾桶上,然後走到大路上,叫了一輛出租車回去。

不太冷的天氣,清晨時分,穿著隔夜的小禮服走在人行道上,除了一夜未睡、渾身發冷之外,感覺其實並不太壞。說好聽點,有點像《蒂芬尼的早餐》裏的奧黛麗·赫本。路上偶爾有垃圾車或是送報紙的卡車經過,初秋的朝陽在街道盡頭或是兩棟大廈的間隙裏冒出來,陽光清澈,但不太溫暖。

到家的時候,Lyle不在。我一點也不意外,洗了澡,換了衣服,在廚房吃了點東西。七點鍾不到,Caresse醒了,在她的小**咿咿呀呀地喊起來。我跑進去看她,保姆已經彎著腰在給她穿衣服了,一邊穿一邊對她說:“早上好,睡得好嗎?夢到什麽了?”雖然她還一句都不懂。

我喂她吃奶,把她放在落地窗邊上的遊戲墊上曬太陽。打從出生第一天,她就自己一個人睡覺,不需要別人搖她哄她,而且也早已經習慣了保姆抱她,從來不挑人。看起來即使沒有我,她也會過得挺好的。她身體健康,長大了應該會挺漂亮,即使長得不漂亮,也會打扮得很美。女孩子們夢寐以求的東西,對她來說,都會來得很容易。隻除了家庭。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後,她會變成另一個Lyle,清高、優雅、狡黠,可望而不可即,卻永遠沒辦法得到心之所愛,沒辦法就此安定。

我看著她胡思亂想。快十一點的時候,Lyle回來了,打扮得體看不出倦意,昨夜不知道在哪裏睡的。他在遊戲墊上坐下來,逗了一會兒小孩,引她來抓一串五彩繽紛、做成太陽、星星或是大樹形狀的搖鈴。他就在我身邊,情緒不錯,似乎根本沒打算要提昨天發生的事情。隻是時間不巧,Caresse很快又困了。那個時候她還不滿百日,每天午飯之前總還要睡上一覺。

暫時沒有了小孩子做掩護,他一個人走出去,我在嬰兒室待到Caresse睡熟,在起居室找到他。他正站在寫字台邊上,看早上拿進來的郵件,手邊是一個手提式碎紙機,用來碎掉不想保留的賬單和信。

我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站定,對他說:“我們分開一段時間好不好,我想暫時搬出去住。”

他抬頭,看著我,說:“那Caresse怎麽辦?”

“她跟我一起走。”

他愣了一會兒才又開口,口氣很冷:“Caresse留在這裏,你隨意。”幾秒鍾之後,又變得柔和了一些,“e,不如你直接告訴我,你到底想要我怎麽做?”

我回答:“我不要你做什麽,我想離婚。”那是一瞬間的事,在聽到那句“你隨意”之前,我連想都沒有想到過這個D開頭的詞。

他臉上的表情漸漸變了,沒有說話,從我身邊走過去,好像是到更衣室去了。我聽到開衣櫥的聲音,不知道他去幹什麽,直到看見他又進來,手裏拿著一本紫紅色封麵的小本子,我的護照。他回到寫字台邊上,拿起碎紙機,啟動,把護照撕成兩半,一一碎掉。

我沒攔他,也根本來不及攔。我從沒想到過他會這麽做,也沒想到自己會忍不住笑了一下。本來不想笑的,不過那個場麵真的有點好笑。冷笑之外,我還有點害怕,因為,他看起來真的好像一個生氣的小孩,我試圖當做丈夫男人的原來是個小孩子。我沒再說什麽,轉身出去,拿了一個行李箱,裝了幾件衣服和一些Caresse的東西,打電話在五十七街上的一間酒店裏訂了房間。他沒有看著我做這些,我回到起居室的時候,他已經又出去了。

等Caresse醒過來,我帶她下樓,走之前告訴保姆,我要帶寶寶出去一段時間,她的工作等我跟家人商量了再作決定。此人在這個行當裏已經混了多年,很會看臉色,點頭說她理解。

門衛幫我叫了一輛出租車。車子轉過街角,朝曼哈頓中城駛去的時候,我才發覺,自己也隻是個裝成大人樣子的小孩子,衝動,害怕,意氣用事,完全不知道接下去要怎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