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果(左耳番外)

第五節

(3)

於池子以前跟我說過一句狗屁不通的話:脾氣大不如臉皮厚。

現在我覺得這句話超有哲理。

我秉著“臉皮厚”的偉大精神在洗手間裏沉默了兩分鍾後,外麵漸漸沒有了聲息。不過我想來想去,依然對她加諸在我身上的“下三濫,齷齪”這類形容詞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我承認我不喜歡她,但她也沒有任何值得我去報複的地方。堂堂段柏文,怎麽可能和一個娘們兒過不去,她不是太小瞧我就是太高看她自己了。

二十多分鍾之後,當我洗漱完畢走出衛生間,卻意外地發現她並沒有如我想像中那樣站在門邊守株待兔或是坐在客廳的沙發中央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抽風,而是神奇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挺好。

可我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個女人居然像個幽靈一樣呆在我的房間裏!而更讓我不能忍受的是她居然拿著我的手機在發短信!

我的手機,連我爸都沒有碰過,她憑什麽?

我整個人都快燒起來了,直衝過去搶我的手機,誰知道她閃得飛快,我連她衣角邊都沒碰得上,她已經順利位移到了窗邊,並準確地按下了發送鍵,臉上還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我敢保證,此時此刻如果拿出物理公式來進行精確的計算,她的速度起碼是我的2.468倍!在此之前,我還真不了解她身懷如此絕技!

“還我。”我說。

“找到你爸自然還給你。”她說。

我走上前,一直走到她身邊,從她手裏搶過了我的手機。可能是我的氣場嚇到了她,整個過程很順利。我把手機放到口袋裏,拎了我的書包往外麵走去,她卻大聲喊我的名字,在我身後開始了她的長篇控訴:“段柏文,我告訴你,你沒理由恨我!這些年要不是我陪著你爸爸,他過的會是什麽日子你有想過嗎?我嫁給你爸的時候有多少人反對最終弄得我眾叛親離一無所有,你又知道嗎?我從單位辭職也不是你們所想的什麽我懶啊怕吃苦啊,是你爸他自己不喜歡我和外麵的人有接觸,你都清楚嗎?這麽多年過去了,我背後受了多少委屈,我對你爸的感情真不真,相信老天有眼都看得見,你成天想著破壞我和你爸之間的感情,對你又有什麽好處呢?你不接受我,沒有關係,OK。你小,不懂事,我也可以不跟你計較。但有一點你必須要明白,我董佳蕾不欠你什麽,你也沒資格成天對我黑著一張臉。如果這個家不存在了,你也撈不到任何好處,就是這樣,你聽明白沒有!”

原來她叫董佳蕾。

可是她怎麽可以連名字都這麽小三?

我頭也不回地換了鞋出了門,聽到屋內傳來她嚎啕大哭的聲音。

我一邊飛快地跑下樓一邊掏出手機來看,發現屏幕上麵的那條剛被她發出去的信息竟然是這樣的:“爸爸,你在哪裏?開機後趕緊給家裏打個電話好麽?我很擔心你哦。”

這臭娘們兒,她居然冒充我。

但她真的太笨了,要知道我從來都不會用這種婉約派的文風和我爸溝通。我要是給我爸發短信,通常是如下兩句:

其一:沒錢了,打點到卡上。

其二:本周末不回家。

幹脆利落,簡單明了。如同我們的父子關係。

她真是一點山寨精神都沒有。

我把手機關掉了。當然我知道我爸不會有事,這隻是他們二人的遊戲,在這個遊戲裏,段柏文永遠都是一個多餘的角色,若非要跳出來當主角,必然是自取其辱的結局。

十三四歲的時候老盼著他們吵架,盼著我爸可以一巴掌把她揮到門外去,盼來盼去隻盼了個透心涼,現在他們終於吵架了,我卻已經心甘情願變成了路人甲。

午後的103路空空蕩蕩。從這裏到天中,一共需要十一站。以前讀初中,每次坐這班車都是我最餓的時候,我上學的時候他們通常都還在熟睡。很少有人會管我吃什麽。記得有一次,我出門之前碰到她出來上洗手間,睡眼朦朧中她說了句:“你不吃點什麽就去上學麽?”說完就砰地關上了洗漱間的門,好像早飯可以自己從天上掉下來而我卻不知好歹不願意伸手去接一樣。

如果光是這些,也就算了,繼母對孩子沒感情,父親對孩子心存內疚卻無能為力,全天下差不多此類故事都是一模一樣的,我沒什麽接受不了的。但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是有一次她從我的床底下搜出我的髒襪子和髒內褲,(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它們是什麽時候掉在地上的,甚至有一段時間我找了它們很久都沒找到。)而她,沒有替我洗掉就算了,還用一隻衣架挑著它們,筆直地走到我爸的麵前,不說話隻搖頭,像抓住了我犯下的滔天罪行般痛心疾首的同時卻也控製不住的洋洋得意。直到我衝了過去,把它們搶了下來扔進了洗衣機這件事才算告一個段落。關於一個少年的自尊心,我想她不會懂,正因為不懂,所以她才會做出比我忘掉髒衣服還要不恥的事。也許她說得對,這麽多年,她董佳蕾不欠我什麽,因為她不是我的什麽人無所謂欠與不欠。但我的怨恨也絕不是憑空而起,日複一日,它們在我心裏滋生繁衍,早已經變成了參天大樹,隻不過生活教會我把它藏到了其它人看不到的地方而已。

痛苦讓人成長,如果這是命運給我的饋贈,我想我會欣然接受,並好好珍惜。

這是初中二年級的時候我曾經寫在作文上的一句話,那篇作文讓我得了一個大獎,拿到了一千塊錢的獎金和一個金燦燦的獎牌。還被一家文學刊物封以“文學新人”的稱號。在我漫長的十七歲裏,收獲的榮譽並不多。但我希望我的這些少有的亮點,可以被一個人所了解,這樣我在她的心裏,才會有那麽一丁點兒特別的吧。

胡思亂想中,我到站了。我邊下車邊琢磨著一會兒到學校吃點啥填飽肚子,忽然看到於池子,她背了個五彩的大書包,穿著一件深藍色的薄棉外套,上麵有很大很大的各種熱帶魚類,這讓她看上去很像一個魚缸,而且我很擔心這些魚遊在它這樣的魚缸裏,會窒息而死。

她好像早就等在那裏,知道我這個時間會出現在校門口一樣。看到我以後,她像安上了彈簧一樣自動彈到我麵前,把一紙袋冒著香氣和熱氣的麥當勞遞到我的鼻尖,對我說:“我媽非要我帶給你的,煩都煩死了!”

這還真是雪中送炭啊,天知道我正餓得前胸貼後背!於是我毫不客氣地接過,取出漢堡就開始大嚼起來。

“有時候我真懷疑我媽是你親媽是我後媽,”於池子跟在我後麵說,“她讓你下周末去我家,她給你燒紅燒排骨和糖醋魚。可是我這周回去你知道我吃啥了麽,一種由各種豆子和很少的米飯組成的雜糧飯!吃了兩天!她還嫌我臉圓,號稱要給我減肥瘦臉,你說天下有這種媽麽?”

不明白為什麽女人說起話來,都喜歡這樣上氣不接下氣一扯一大通,從來不管聽的人耳朵受得了受不了。

當然她除外,她的氣質太過特別,不需任何言語就能吸引眾人的目光。

怎麽辦?!為什麽我心裏來來去去都是她。

“喂!”於池子忽然拉我一把,大驚小怪地喊,“你衣服上是什麽啊?”

我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隻見我袖子上有一大塊綠綠黃黃的東西,也不知道是啥,多半是剛才在公共汽車上不小心蹭上的。

“唔,真惡心!”於池子一隻手捂住鼻子,一隻手從書包裏掏出濕紙巾來替我用力地擦。從初一起她就這樣,樂此不疲地在我麵前扮演大媽的角色。我站在那裏大口大口啃著漢堡任由於池子一邊擦一邊數落我的時候就看到她穿著一件簡單的米色連身毛衣裙走來,毛衣裙上什麽圖案都沒有,非常寬鬆,最要命的是她還穿著白色的長襪配一雙天藍色的球鞋。即使是男生,我也知道這身打扮需要多大的基礎身材,首先白色的長襪就不是誰都能穿的了的,再者平底鞋,更加是對身材比例的一種挑戰。她就那樣遠遠地慢慢地邁著小步子走過來,像是一隻踩著湖水散步的鷺鷥,顯然把我和於池子這種相形之下隻能用猥瑣來形容的造型徹底斃翻了。

她看到了我們。

而此時此刻我若是推開於池子,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於是我隻能呆站著,還含著漢堡的嘴成O型,直到她一直走到我們麵前。

她好像微微跟我點了一下頭,又好像用似笑非笑的口吻說了句“這麽早就到校了啊”之類的話,也可能什麽都沒說。反正那一刻,我智力驟失,跟傻子沒兩樣。

“小耳朵老師好!瞧瞧這個邋遢鬼,衣服髒成這樣!”在於池子清脆的笑聲裏,看著她嫋嫋遠去的背影,我覺得我整個人都裂了。

“嘖嘖嘖,我看你就算了,你不是她的那盤菜。”見她走遠,於池子把紙巾攤在手心,叉著腰表演著‘翠花上酸菜’的橋段,見我沒笑,又把紙巾一把甩進垃圾桶裏,說,“不過也沒啥,一般說來,失戀讓人傷心,暗戀讓人愉快!”

“挺有經驗的。”我沒好氣地說。

“你承認你暗戀了?”她狡猾地問。問完後指著我哈哈大笑:“段柏文你臉紅了,哈哈哈,你臉紅了!”

對於池子,最有效的一招就是不理她。我埋頭往前走,她追上來,攔住我說,“我真的有小耳朵老師的秘密,你要不要聽?”

“說吧,再不說我看你就要爆炸了。”不管這秘密是真是假,出於對於池子的同情,我覺得我也非聽不可了。

“她,和,她,男,朋友,分,手了。”可能是太喜歡這個秘密了,這麽簡單的一句話,於池子竟把它分成N段依依不舍地從她嘴裏放了出來。

“誰和誰男朋友?”我明知故問,不過是想知道一個確切的答案。

於池子湊近我的耳朵說道:“小耳朵老師決定留在天中教書,可他男朋友的事業在北京,所以,他們有了分歧。所以,就分手嘍。”

“哦。”我裝做若無其事地答。

“但是,小耳朵老師心裏很糾結,我認為她的決定隨時都可以改變。”

聽著這些話,我忽然像小時候洗澡耳朵不小心灌進了水,腦子裏一陣轟轟亂響。好不容易響完後,我問於池子:“你都哪裏來的這些八卦啊?”

“我不告訴你。”她又得瑟起來,“這是秘密!”

我把麥當勞的紙口袋塞回她手裏,背著書包往學校走。她在後麵跟著我,從大操場拐到小操場,從小操場拐進教學樓的時候,她在我身後小聲地委屈地說:“秘密難道不是可以交換的麽,段柏文,你什麽時候可以告訴我一個關你的秘密呢?”

我轉頭對她說:“我睡覺的時候會放屁,算不算秘密?”

“你撒謊。”她看著我冷靜地說,“你都睡著了,怎麽知道自己在放屁?”

我愣了一下回答她:“有別人聽見啊。”

“誰?”她忽然表情緊張。

“我不告訴你。”我說,“這也是秘密。”

“算了!”她甩甩頭,飛快地說,“我大方一點告訴你,我用百度找到她博客。”

“我才不信。”我說,“她不會用真名寫博客的。”

“我沒有騙你。”於池子發誓說,“反正信不信由你,那的的確確是小耳朵老師的博客哦,因為在上麵,也寫到好多我們班的事哦。”

“真的?”

於池子並不答我,而是背著手仰起頭問我:“你隻需要回答我,周末的時候,你是不是跟她一起到過河邊,還替她撐了傘?”

聽於池子這麽一說,我人真的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