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劍

正文 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亂世壞長城

正文第十一回 慷慨同仇日 間關百戰時袁承誌跳上箱頂,把箱子逐隻擲下,啞巴一一接住,放上大車。

青青笑道:“他們傷了這許多人,隻在鐵箱外麵摸得幾下,你說是賺了還是蝕了,得請你大師哥用鐵算盤來算一下了。”

隻聽得遠處號角連聲,人喧馬嘶,果然有大隊人馬到來。

袁承誌道:“有這許多官兵,盜賊是不敢再來的了。

咱們走吧。”

檢視車輛伕役,幸無損傷。

正要啟行,隻見數百名官兵分成兩隊,當先衝到。

一名把總手舞長刀,喝道:“幹甚麽的?”洪勝海道:“趕路的老百姓。”

那把總道:“幹麽這裏有血跡,有兵器?”洪勝海道:“正有強人攔路打劫,幸得官兵到來,嚇退了強人。”

這時已有數隊官兵前去追擊退走的群盜。

那把總斜著眼打量大車上的鐵箱,冷冷的問道:“那些是甚麽東西?”洪勝海道:“是行李。”

那把總道:“打開來瞧瞧。”

洪勝海道:“是些隨身衣物,沒甚麽特別物事。”

那把總道:“我說打開,就打開,囉唆甚麽?”青青道:“又沒帶違禁犯法的東西,瞧甚麽?”那把總罵道:“你這小子好橫!”倒提長刀,將刀杆夾頭夾腦砸過去。

青青閃身避開。

那把總見十隻鐵箱結結實實,料想定是裝著貴重財物,一見早就起了貪心,這時乘機叫道:“好小子,膽敢拒捕?喂,弟兄們,把贓物充公!”官兵搶奪百姓財物,那還用多說?一聽“充公”二字,早有十餘官兵一湧而上,七手八腳來抬鐵箱。

那把總存心狠毒,隻怕事主告到上官,高聲叫道:“這些都是土匪流寇,竟敢抗拒官兵,一概格殺勿論!”當即提刀殺來。

袁承誌大怒,心想:“要是我們不會武藝,豈不給他殺了滅口。

這人不知已害了多少良民?”待他鋼刀砍到,身子側過避開,一掌打在他背心。

這人如何禁受得起這一掌?倒撞下馬,登時斃命。

眾官兵驚叫起來:“強人攔路,搶劫漕運啦,搶劫漕運啦!”當先的官兵被青青、啞巴、洪勝海三人一衝,四散奔逃,但後麵大隊人馬跟著湧到。

袁承誌拾起那把總的大刀,揮舞斷後。

啞巴等三人率領車隊,退入林中。

隻聽得金鐵交鳴,但見樹林中官兵正與山東群盜及青竹幫打得火熾。

盜幫雖然都有武藝,但擋不住官兵人多勢眾,不多時已紛紛敗退。

沙天廣和程青竹都受傷甚重,無人領頭,群盜各自為戰,被官兵一堆堆的圍住攻擊,慘呼聲此起彼伏。

袁承誌和青青等將車隊集在樹林一角。

青青道:“怎麽辦?”袁承誌道:“幫強盜,殺官兵!”青青道:“不錯!”袁承誌道:“你在這裏守住!”青青點頭答應,與啞巴、洪勝海三人守住一個小角,官兵過來立即格殺。

眾官兵見三人凶狠,一時倒也不敢十分逼近。

袁承誌飛身上樹,察看四下形勢,隻見阿九與幾名青竹幫的頭目正受數十名官兵圍攻,形勢甚是險惡,當即縱身下撲,左臂長出,震飛兩支刺向阿九的鐵槍,叫道:“退回西首山崗!”阿九一怔,一名軍官揮刀向她砍來。

袁承誌飛腳踢去鋼刀,當胸一拳,將那軍官打得口噴鮮血,仰麵跌倒。

阿九吹起竹哨,青竹幫的幫眾齊向西退,漸漸集攏。

袁承誌縱橫來去,命山東群盜也向西退,見有盜眾給官兵圍住無法脫身的,立即衝入解救。

眾人一會齊,聲勢頓壯,在袁承誌率領下且戰且退,上了山崗。

袁承誌又率領了數十名武功較高的幫眾盜夥,衝下去把青青等車隊接引上崗。

眾官兵在崗下呐喊叫嚷,團團圍住。

袁承誌命群盜發射暗器,守住山崗。

群盜本已一敗塗地,人人性命難保,突然有人出來領他們暫脫險境,對他吩咐哪有不奉命唯謹之理?二百餘名官兵向崗上衝來,被一陣暗器射回,死傷了數十人。

官兵在得勝時勇往直前,一受挫折,大家怕死,誰肯舍命攻山?個個大聲呐喊,敷衍長官,殺聲倒是震天,卻是前仆有人,後繼無兵,再也不見有官兵衝近。

袁承誌安排防禦,命譚二寨主、褚紅柳、洪勝海、阿九四人各率一隊守住一方,餘下的救死扶傷,就地休息。

他再替程青竹按摩了一番,又給沙天廣推宮過血。

過了一會,兩人竟先後在山崗上睡著了。

山東群盜和青竹幫幫眾見首領無恙,對袁承誌更是敬服。

袁承誌對青青道:“官兵人多,不能力敵,隻可智取。”

青青道:“不錯,用甚麽計策才好?”袁承誌向熟悉當地地形的盜夥問了一會,再跳上車頂,察看官兵隊形,隻見官兵後隊有大批輜重車輛,心念一動,跳了下來,對青青道:“剛才官兵叫甚麽搶劫漕運?”這時褚紅柳正由淮陰雙傑接替了下來休息,聽袁承誌問起,說道:“這些官兵,定是運送漕銀去北京的。

咱們剛好遇上,真是不巧。”

袁承誌道:“運送漕銀,怎地要大隊官兵?”褚紅柳道:“現今天下大亂,群雄並起,哪一處沒開山立櫃的豪傑?朝廷全靠江南運去的漕米銀兩發餉發糧。

崇禎既要防禦遼東的滿洲兵,又要應付闖王和各路英雄,這漕銀是他**,若是出了岔子,他的龍廷也坐不穩了,自然要多派人馬護送。

漕米銀兩本來都由運河水運,想是皇帝要錢要得急了,才由陸路趕運。”

袁承誌道:“這些官兵身上挑著這樣重的擔子,居然還來多管閑事,跟人為難。”

褚紅柳笑道:“他們以為咱們轉眼個個就擒,隻須給咱們安上幾個甚麽王、甚麽星的厲害匪號,奏報上去,豈不是大功一件?”又道:“我們本是土匪強人,倒也不是冤枉,隻可惜累了相公。”

袁承誌歎道:“官逼民反,今日可教我親身遇上了。”

沉吟片刻,說道:“此處向西北有個峽口,咱們從那邊衝出去吧。”

褚紅柳這時對他已佩服得五體投地,哪會有何異議,便道:“請袁相公吩咐,大夥兒齊聽號令。”

袁承誌在地上畫了圖,計議突圍之策已定,便即分撥人手。

一聲令下,群盜齊聲發喊。

袁承誌和啞巴當先開路,率領眾人衝下崗去。

官兵本已怠懈疲倦,除了少數奉命守禦,餘人均已就地坐倒休息,忽見群盜驟然湧到,來勢凶猛,稍加抵擋,就被衝破一道口子。

群盜向峽口直奔,官兵叫喊著隨後追來。

追了一陣,殿後的數十名盜幫忽然回身邀鬥,把官兵追勢擋了一擋。

待得官兵大隊攻到,殿後的盜幫也已退入峽口。

那峽口兩旁都是高峰峭壁,形勢險惡,官兵一追入峽口,率隊長官下令暫停,以防中伏。

忽然間前麵大車中一隻鐵箱滾了下來,箱蓋翻開,道上丟滿了珠寶珍物,閃閃發光。

那統兵的總兵一見大喜,下令急追,要把十隻寶箱全都搶了下來。

追了一陣,隻見群盜拋下衣甲兵器,亂竄亂奔,道旁丟滿了金磚銀錠。

眾官兵你搶我奪,亂成一團。

那總兵見群盜潰散,連兵器也隨地亂丟,不再存防備之念,一意要搶寶箱,下令前、中、後三隊齊趕。

有分教:抗外敵不妨落後,搶金銀務必爭先。

這時袁承誌已飛身躍上峭壁,手足並用,拉著石壁上的藤枝樹條,抄向官兵後路。

走了一會,果見官兵隊中車輛一輛接著一輛,蜿蜒而來,不計其數,車輛都用黃布蒙住,車上插了旗幟,旗上寫的是“大明江南漕運”幾個紅字,從上麵放眼望下去,車隊直如一條其長無比的黃龍。

袁承誌見此情勢,不覺又驚又喜,驚的是官兵勢大,不易對敵,喜的是如能劫下漕運,那真是對大仇人崇禎皇帝一個當頭猛擊,闖王義兵就更易成事,實是奇功一件。

眼見坡下樹木茂密,當即穿林而下,要就近看清楚車隊。

不一刻,靠近官兵隊伍,借著樹木遮掩,連官兵的說話都聽得清清楚楚。

車輛連綿不斷,隆隆而過,過了好一陣,忽聽得車行轔轔之聲漸輕,車中所裝似乎已非銀子,從樹木空隙中向外望去,見是百餘輛囚車。

車中囚徒雙手反縛,盤膝而坐,每輛車上都插著一麵白旗,寫著“候斬巨寇某某某”等字樣,又是甚麽“江洋大盜”、“流寇頭目”、“反叛逆首”、“淮南巨賊”等等,顯見都是反抗朝廷的饑民或山寨盜魁。

袁承誌心想:“這些人都須加以搭救,但如何下手才是?”正自尋思,忽見一輛車子過來,旗上寫著“候斬反逆孫仲壽一名”九字,袁承誌大吃一驚,追了幾步細看,見車中所坐的果然便是孫仲壽。

但見他兩鬢斑白,滿臉風霜之色,較之昔日在聖峰嶂上率領同袍祭奠故帥之時,已蒼老得多,但一副慷慨風致,雖在難中,仍是不減當年。

袁承誌驚訝未定,隻見後麵囚車中推來的又都是父親舊部,當時教導撫養自己的倪浩、朱安國、羅大千三人都在其內,隻是不見應鬆。

袁承誌一陣心酸,隨又暗暗歡喜:“老天爺有眼,教我今日撞見眾位叔叔。”

不久囚車過完,袁承誌向上奔了數丈,疾向後追。

官兵望見,鼓噪起來,有的便發箭射來。

但袁承誌身法快捷,箭枝到時,人早不見。

他奔出數十丈,官兵隊伍已盡,最後一名軍官騎在馬上,手提大刀押隊。

袁承誌心想:“我拿住這軍官,先搗亂一陣,然後乘機相救孫叔叔、朱叔叔他們。”

正要飛身躍下,忽然望見遠處塵土飛揚,幾騎馬奔馳而來,心想:“原來後麵還有接應,等他們過來看個明白再說。”

不一刻五騎馬奔到,當先一人是個女子,卻是飛天魔女孫仲君,後麵四人正是二師兄歸辛樹夫婦以及梅劍和、劉培生。

袁承誌一見大喜,叫道:“二師哥!”飛身落下,落在歸辛樹夫婦馬前。

歸氏夫婦一起勒馬,見到是他,歸二娘點了點頭,說道:“嗯!是你,有甚麽貴幹?”袁承誌道:“小弟有件急事,求師哥師嫂幾位伸手相助。”

歸二娘道:“我們自己也有要事,沒空!”和歸辛樹二人一提韁,雙騎從他兩側擦過,向前衝了過去。

梅劍和拱手叫聲:“師叔!”跟著師父師娘去了。

劉培生跳下馬來,說道:“師父師娘正有一件要緊事。

弟子辦了之後,立刻過來聽師叔差遣。”

袁承誌道:“那不必了,我借坐一下劉大哥的牲口。”

劉培生道:“師叔請用。”

將韁繩遞將過去。

袁承誌道:“咱倆合騎,追上前麵官兵就行了。”

說著飛身上馬。

劉培生也跳上馬來。

袁承誌雙腿一夾,那馬發足奔馳。

劉培生問道:“師叔追官兵幹甚麽?”袁承誌道:“救人!”劉培生喜道:“那好極啦,我們也正要尋官兵的晦氣。”

袁承誌一聽大喜,催馬急行,不一會已望見押隊軍官的背影。

但不見歸辛樹等人,想已搶過了頭。

袁承誌縱馬向前急衝。

押隊的遊擊聽得身後馬蹄聲疾,回頭望時,隻見一個人影從馬背躍起,撲將過來。

他大吃一驚,揮起大刀往空中橫掃,滿擬將這人一刀斬為兩截,豈知袁承誌右手前伸,搶住刀柄,身子已落在他馬上,左手早點中他後心穴道。

那遊擊隻覺背心酸麻,要待掙紮,卻已動彈不得。

袁承誌問道:“要死還是要活?”那遊擊顫聲道:“大……大王爺饒命。”

袁承誌道:“快下令,叫後隊囚車都停下來。”

那遊擊隻得依言下令。

突然之間,歸辛樹夫婦從樹林中衝出,師徒五人抽出兵刃,往官兵隊裏殺去。

隊伍登時大亂。

袁承誌本擬迫那遊擊指揮隊伍,讓眾官兵混亂中自相殘殺,哪知歸辛樹等忽來動手,官兵後隊一亂,這計策卻行不得了。

袁承誌搶了兩柄短斧,奔到孫仲壽囚車邊,劈開車子,大叫:“孫叔叔,我是袁承誌。”

孫仲壽如在夢中,一陣迷惘。

袁承誌又已把朱安國、倪浩、羅大千等人救了出來。

這些人都是身經百戰的武將,現今雖已年老,但英風猶存,搶了兵器,有的亂殺官兵,有的劈開囚車救人,不一刻,百餘輛囚車齊都劈爛,放出百餘條好漢來。

其中三數十人是袁崇煥部屬的“山宗”舊侶,聽說趕來相救的是督師公子,無不大為振奮,當下一陣砍殺,將官兵後隊殺得七零八落,向前逃竄。

這時官兵前隊也已發現前麵巨石攔路,不能通行,登時兩頭大亂。

袁承誌見官兵雖然勢亂,但人數眾多,逼得緊了,當真拚起命來,卻是無法抵擋,當下撇了雙斧,展開輕功,連奔帶躍,在一長列漕運車輛頂上跑將過去。

行出裏許,見領隊的總兵官頭戴鐵盔,正手舞長刀,指揮作戰。

袁承誌疾奔而前,將兩名上前攔阻的親兵推入了山坑,躍上那總兵坐騎的馬臀。

那總兵回刀來砍,袁承誌挾手便奪,哪知這總兵一個筋鬥從馬背上翻了下去,竟沒能抓住他的手腕。

袁承誌心道:“沒料想官軍之中還有如此好手。”

左手一揚,三枚銅錢發了出去。

使的是木桑所授發圍棋子的手法。

那總兵一一用長刀格開。

袁承誌道:“好本事!你再格格看。”

雙手連揮,三九二十七枚銅錢分上中下三路同時打到。

就算武林高手,這一來也不易抵擋,那總兵武藝雖然高強,卻哪裏躲得開這“滿天花雨”的手法?當啷一聲,先是長刀脫手,接著膝彎、腰脅、背心、足脛各處都中了銅錢,竟朝著袁承誌迎麵跪下。

袁承誌笑道:“不必多禮!”伸手挽住他左臂。

那總兵當胸一拳,勢急力勁。

袁承誌笑道:“就讓你打一拳出氣。”

這一拳明明打在他胸前,卻如打中一團棉花,無聲無息,全無著力處。

袁承誌運起內力,提起那總兵往上拋出。

隻見他就如斷線風箏般往上直飛,全官兵高聲大叫起來。

那總兵自分這一下必死,閉住了雙眼,哪知落下時被人雙手托住,睜開眼來,仍是那個書生打扮的少年。

他知此人武功比己高出十倍,既然落入他手,無可抗拒,生死隻好置之度外。

何況就算硬要置之度內,卻也無從置起。

袁承誌道:“你下令全體官兵拋下兵刃,饒你們不死。”

那總兵心想:“這漕運何等要緊,給盜賊劫了去,反正也是死罪。”

於是頸項一挺,朗然說道:“你們要殺便殺,何必多言。”

袁承誌一笑,手一使勁,又將他身軀拋向空中,落下來時接著再拋,連拋了三次,那總兵已頭暈腦脹,不知身在何處。

袁承誌道:“你若不下令,你死了,部下也都活不成。

不如降了吧。”

那總兵一想,眼下隻有這條是活路,隻得點了點頭。

袁承誌問道:“你貴姓?”那總兵道:“小將姓水。”

他定一定神,命親兵把手下的副將、參將、遊擊、都司等都叫了來,眾將聽得要投降盜賊,嚇得麵麵相覷。

一員都司罵了起來:“你食君之祿,不忠不……”話未說完,袁承誌已抓住他往地下一摔,登時暈去。

餘下眾將顫聲齊道:“標下奉……奉總座將令。”

水總兵道:“下令停戰!”袁承誌也傳下號令,命山東群盜不再廝殺,又吩咐水總兵命官兵拋下兵刃。

水總兵無奈,隻得依言。

火把照耀下隻見雙方兵戈齊息。

忽見五個人在車隊中奔馳來去,亂翻亂找,打開了許多箱籠,見是銀子糧食,便踢在一旁。

眾官兵見五人勢惡,敗降之餘,不敢阻攔。

奔到臨近,原來是歸辛樹夫婦師徒五人。

袁承誌叫道:“二師哥,你們找甚麽?我叫他們拿出來。”

歸辛樹見統兵將官都集在袁承誌身旁,三個起落,已奔到水總兵身邊,一把揪住他胸脯,提了起來。

水總兵驚魂未定,哪想突然又遇到一個武功極高之人,給他抓住了,任憑如何猛力掙紮,總歸無用。

歸辛樹喝道:“馬上英進貢的茯苓首烏丸,藏在哪裏?”水總兵道:“馬督撫嫌我們車多走得慢,另行派人送到京裏去了。”

歸辛樹道:“此話當真?”水總兵道:“我身家性命都在你們手裏,何必說謊?”歸辛樹心想看來此言不假,把他往地下一拋,喝道:“要是查到你胡言騙人,回來取你狗命。”

轉頭對歸二娘道:“往前追。”

歸二娘抱著孩子,心頭煩躁,單掌起處,把擋在麵前的官兵打得東倒西歪,鼻青目腫,帶著三個徒弟,跟丈夫走了。

袁承誌知道二師兄夫婦對自己心存芥蒂,隻有默然不語。

待五人去後,問水總兵道:“他們找甚麽藥丸?”水總兵被擒降敵,心亂意煩,神不守舍,一時想到家中是否會給皇帝下旨滿門抄斬,一時又想自己功名前程,從此付與流水。

袁承誌接連詢問,他答非所問,不知所雲,說了半天,袁承誌才明白了個大概。

原來最近黃山深穀裏找到了一塊大茯苓,估計已在千年以上,湊巧浙東又有人掘到一個人形何首烏。

這兩樣都是千載難逢的寶物。

鳳陽總督馬士英得到訊息,差幕客一半強取、一半價購的買了來,命高手藥師製成了八十顆茯苓首烏丸,還配上了老山人參、珍珠粉末等珍貴藥材,單是藥材本錢就花了兩三萬銀子。

這件事轟動了江南官場和醫行藥業。

據古方所載,這藥丸實有起死回生的神效,體質虛弱的人,隻服一丸便立刻見功。

馬士英自己留下四十顆,以備此後四十年中每年服食一顆,餘下四十顆便去進貢,盼崇禎再做四十年皇帝,年年升自己的官。

袁承誌好容易聽得明白,心道:“那就是了,二師哥愛子有病,久治不愈,急著要這些藥丸。”

水總兵又道:“馬總督本想差我一並將寶藥送去北京,但後來嫌我們車多行得慢,又押著死囚不吉利,因此另差金陵永勝鏢局的董鏢頭護送赴京,獻給皇上。”

至於馬總督自己留下四十顆之事,那是天大機密,連對他最得寵的姬妾也都不說,水總兵自然更不會知道。

袁承誌一心盼望二師哥能奪到藥丸,救得孩子之命,忙問:“那鏢師走了幾天啦?”水總兵道:“啟程是在同一天,不過鏢局子隻有十來個人,行道快得多,算來搶在我們之前,總有五六天路程了。”

這時孫仲壽、朱安國、倪浩、羅大千等袁部舊將紛紛過來相見。

各人得脫大難,又見袁承誌長大成人,一身武藝,今日這一戰雖是小試牛刀,亦已略有乃父當日雄風,無不驚喜交集。

袁承誌問起被捕緣由,孫仲壽約略說了。

原來當日“山宗”舊友在聖峰嶂聚會,明兵突施襲擊,幸而大部人眾早已散走,隻應鬆終於被害,孫仲壽等都告脫險,後來重又聚集。

眾人在淮北魯南一帶會聚豪傑,預備大舉,哪知事機不密,上個月被鳳陽總督馬士英所破,首要人物一鼓成擒,械係赴京問斬。

差幸天緣巧合,竟會在此處與袁承誌相遇。

孫仲壽聽說袁承誌和闖王頗有聯絡,說道:“公子,這裏又有盜幫,又有投降的大批官兵,他們對你都很敬服,正是難遇的良機。

何不暫緩赴京,把這批人手好好整頓一下。”

袁承誌喜道:“孫叔叔說得是,這一帶英雄豪傑很多,咱們索性大幹一場,找個地方會集群雄。”

孫仲壽一拍大腿,道:“好極了,何不就在泰山?”袁承誌道:“泰山相去不遠,再好也沒有了。”

當下收拾好鐵箱中散開的寶物,把漕運銀子取出二十萬兩,*分給青竹幫與山東各寨群盜。

褚紅柳也得了五千兩。

再取出二十萬兩賞給投降的官兵,一時峽穀前後,歡聲如雷。

投降的軍官本來都是心情鬱鬱,分得大批銀兩,才精神為之一振。

隻見青竹幫的兩名幫眾抬著一個擔架,將幫主程青竹抬將過來。

袁承誌見他臉上已現血色,喜道:“程幫主的傷勢好得很快啊,足見內功深厚。”

程青竹道:“多謝公子,在下得知公子是袁督師的骨肉,實是歡喜之極。”

說到這裏,聲音中竟微帶嗚咽。

袁承誌道:“程幫主當年識得先父嗎?”程青竹搖了搖頭,吩咐隨從在一隻布囊中取出一卷手稿,交給袁承誌,說道:“公子看了這個,便知端的。”

袁承誌接過,隻見封麵上寫著“漩聲記”三個大字,又有“程本直撰”四字,右上角題著一副對聯:“一對癡心人,兩條潑膽漢。”

心中不解,問道:“這位程本直程先生,跟程幫主是……”程青竹道:“那是先兄。”

袁承誌點點頭,翻開手稿,隻見文中寫道:“崇煥十載邊臣,屢經戰守,獨提一旅,挺出嚴關……”袁承誌心中一凜,問道:“書中說的是先父之事?”程青竹道:“正是。

令尊督師大人,是先兄生平最佩服之人。”

袁承誌當下雙手捧住手稿,恭恭敬敬的讀下去:“……迄今山海而外,一裏之草萊,崇煥手辟之也;一堡之壘,一城之堞,崇煥手築之也。

試問自有遼事以來,誰不望敵於數百裏而逃?棄城於數十裏而遁?敢於敵人畫地而守,對壘而戰,反使此敵望而逃、棄而遁者,舍崇煥其誰與歸?”袁承誌閱了這一段文字,眼眶不由得濕了,翻過一頁,又讀了下去:“客亦聞敵人自發難以來,亦有攻而不下,戰而不克者否?曰:未也。

客亦知乎有寧遠丙寅之圍,而後中國知所以守?有錦州丁卯之功,而後中國知所以戰否也?曰:然也!”袁承誌再看下去,下麵寫道:“今日灤之複、遵之複也,誰兵也?遼兵也。

誰馬也?遼馬也。

自崇煥未蒞遼以前,遼亦有是兵、有是馬否也?”袁承誌隨手又翻了一頁,讀道:“舉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癡漢也。

唯其癡,故舉世最愛者錢,袁公不知愛也。

唯其癡,故舉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怕也。

於是乎舉世所不敢任之勞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辭也;於是乎舉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獨行也;而且舉世所不能耐之饑寒,袁公直耐之以為士卒先也;而且舉世所不肯破之禮貌,袁公力破之以與諸將吏推心而置腹也。”

袁承誌讀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淚水涔涔而下,滴上紙頁,淚眼模糊之中,看到下麵一行字道:“予則謂掀翻兩直隸、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渾身擔荷、徹裏承當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

此所以惟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

袁承誌掩了手稿,流淚道:“令兄真是先父的知己,如此稱譽,在下實在感激不盡。”

程青竹歎道:“先兄與令尊本來素不相識。

他是個布衣百姓,曾三次求見,都因令尊事忙,未曾見著。

先兄心終不死,便投入督師部下,出力辦事,終於得蒙督師見重,收為門生。

令尊蒙冤下獄,又遭淩遲毒刑。

先兄向朝廷上書,為令尊鳴冤,隻因言辭切直,昏君大為惱怒,竟把先兄也處死了。”

袁承誌“啊喲”一聲,怒道:“這昏君!”程青竹道:“先兄遺言道,為袁公而死,死也不枉,隻願日後能葬於袁公墓旁,碑上題字‘一對癡心人,兩條潑膽漢’,那麽他死也瞑目了。”

袁承誌道:“卻不知這事可辦了麽?”程青竹長長歎了口氣,說道:“令尊身遭奇冤,昏君奸臣都說他通敵,勾結滿清,一般無知百姓卻也不辨忠奸是非,信了這話。

令尊被綁上法場後,愚民一擁而上,將他身子咬得粉碎,說道……說道要吃盡賣國奸賊的血肉……”袁承誌聽到這裏,不由得放聲大哭,問孫仲壽道:“孫叔叔,這……這是真的麽?”孫仲壽垂淚點頭,道:“真是如此。

當年你年紀幼小,我們不跟你說,免你傷心。”

袁承誌怒道:“昏君奸臣為非作歹,那也罷了,北京城的老百姓,卻也如此可惡!”孫仲壽道:“老百姓不明真相,隻道皇帝的聖旨,是再也不會錯的。

清兵在北京城外燒殺擄掠,害死的人成千成萬,因此百姓對勾結敵兵的漢奸痛恨入骨。”

程青竹道:“在下不忿兄長被害,設法投身皇宮,當了個侍衛,想俟機行刺昏君,為先兄和袁督師報仇。

隻恨武藝低微,行刺不成,反為禦前侍衛所擒,幸得有人相救,逃出皇宮。

這些年來在黑道上幹些沒本錢買賣,沒料到有眼無珠,竟看上了公子的財物。”

袁承誌道:“大家說來深有淵源,若非如此,也不得跟幫主認識。”

青青忽道:“咦,那個小姑娘呢?她沒事吧?”程青竹道:“多謝關懷。

小徒已自行去了。”

青青道:“我正想找她說話,怎麽她走了?”言下不禁惘然。

眾人休息了一日。

袁承誌派遣青竹幫、山東群盜及“山宗”所部得力人員,分赴各地送信,約定端午節在泰山頂上取齊;又請孫仲壽、朱安國等人,會同水總兵帶領投降的官兵,在荒僻險峻之地起造山寨。

這一役馬士英部下六千名官兵全軍覆沒,二百餘萬兩漕銀沒留下半星一點,京師山東,無不震動。

等到馬士英再調大軍前來追剿,盜幫早已影蹤全無,哪裏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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