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負如來不負卿·藍蓮花(第一部)

第47章 默默守候 (1)

公元1263年——藏曆****豬年(癸亥)——南宋景定四年——蒙古忽必烈中統四年

八思巴29歲,恰那25歲,真金20歲。

“喝口水歇歇吧。”我端著茶水放在奮筆疾書的八思巴麵前,柔聲勸道,“時辰不早了,你該睡了。”

“白日有許多佛事要處理,隻能晚上來做這創製蒙古新字的活計了。”他放下筆墨,抬眼看到化成人形的我,臉上又是紅暈浮現,垂頭端起茶盞輕抿一口,“大汗治下的蒙古國,有蒙古人、金人、漢人、契丹人、西夏人、畏兀兒人,還有吐蕃人。這麽多民族各有各的語言文字,相互很難交流,混亂不堪。”

六月初,天已有些悶熱,我為他輕輕打著羽扇,點頭讚同:“是啊。忽必烈出一份詔書,往往要用七八種文字。境內不同民族之間經常是雞同鴨講,無法交流。”

“大汗自來到漢地,看到漢人的醫藥、曆史、文化都比周邊民族更先進,所以大汗命人翻譯漢文典籍,可碰到的問題更加棘手。”他嗓音低沉,絮語綿綿地帶著一股從容和優雅,“蒙古人所用的畏兀蒙文,是以畏兀兒語拚寫蒙古發音,不甚準確且符號太少。以此畏兀蒙文翻譯漢文,非但錯漏百出,佶屈聱牙,甚至根本詞不達意、不知所雲。所以大汗一直希望能有一種語言,不僅蒙古人可用,其他民族皆可使用。”

“那可太難了。”我搖著羽扇思忖著說。我活了300年,混跡人間,學會了不少語言,知道要在不同語言體係中發明通用的語言絕非易事。

他望向書架上一排排漢文藏文典籍,麵容像遠山的晨霧般安靜又清遠:“所以我創製蒙古新字,是以藏文字母為基礎,同時還兼顧漢文、蒙文、畏兀兒文的書寫習慣和發音特點。”

他在涼州時便一直努力學習漢文,彼時,他已能用漢語向漢僧講解般若和因明之學。

我皺皺眉,將藍絲帶纏繞在手指上打圈圈:“可是藏語是拚音字母,漢語卻是一個個方塊字,兩種語言完全不同。要在漢語和藏語之間找出通譯的文字,簡直比登天還難。”

“所以要找出行之有效的方法,以藏文字母拚寫漢文。如今我已摸索出一些門道了。”他將手指按在太陽穴處輕輕按摩,往後倚上靠枕,略有些疲倦地半閉上眼,“我希望,這套蒙古新字能讓翻譯漢文典籍不再困難。”

我上前一步想幫他捶肩,突然想到自己現下隻能站在離他一臂距離處,隻好訕訕地退開一步,好不容易才按壓下這股念想,看著他疲憊的麵容心疼地說:“那也不該如此勞形案牘啊。你每日隻睡兩三個時辰,長久下去如何吃得消?人的身體可是很脆弱的。”

他溫潤地一笑,扭頭看我,臉頰依舊紅暈密布:“我沒事。對了,你剛從恰那那兒回來。他如今身子怎樣?都大半年了還是不肯回燕京嗎?”

“他身子倒是好些了,不過落下了咳嗽的病根。尤其天氣幹燥時咳嗽得更為厲害。精神嘛,比公主剛過世那時好了許多,也能笑,酒也少喝了。”我頓了頓,有些尷尬,“隻是回燕京,他說還要再等些時日。”

其實恰那的原話是:“等你和哥哥燕好之時,便是我回京之日。”

恰那說這話時,笑窩微現,眼底卻有刺人的瑩瑩淚光。不知為何,聽了這話我本該高興,卻怎麽都高興不起來。恰那那種笑中帶痛的表情深深烙入我心底,灼出一片無法愈合的傷疤。

八思巴皺起濃眉,有些生氣地放下手中的書卷:“他是故意不肯回來,他在躲我。”

我吃了一驚:“為何?”

他輕哼一聲,握著毛筆的手緊了一緊,語氣有些煩躁:“他怕我讓他再娶妻。”如今恰那的兩個妻子都已死,子嗣問題再一次迫切地擺上桌麵。而這正是恰那所竭力逃避的。我歎口氣,八思巴將弟弟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

其實恰那已經跟我說過這個話題。

那晚向恰那傳遞八思巴要求他回京的信息時,他搖著頭對我說:“我若是回燕京,大哥肯定會逼我再娶親。”他長歎一聲,悵然道,“大哥雖是真心為我好,但我知道,薩迦在他心中更重。”

我回答他:“如今你是單身,再娶妻也是必然哪。”

恰那突然粗聲打斷我,斷然說道:“我不會再娶。”停頓片刻,他平靜地看向我,眼角含著一抹剌目的瑩澤:“小藍,我說過一定會幫你。這就是我幫你的方式。”

想起他與八思巴之間的那番話,我搖著頭,泫然欲泣:“恰那,若是非要以你的絕嗣才能逼得他與我在一起,那不是我要的,我不要你付出這般代價來幫我!”恰那伸手抹去我的淚水,柔聲安慰:“相信我,哥哥是愛你的,隻是他一直走不出身份帶來的心結。我不過是推波助瀾罷了,助他快些鼓起勇氣。”他抬頭望向窗外寧靜的夜空,聲音似從極遠處飄來,“小藍,我求你,為薩迦生下繼承人,好不好?”

為薩迦生下繼承人。

恰那的話言猶在耳,如炸雷般聲聲震著我的耳膜。我的心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地望向安靜地坐在油燈下的八思巴。恰巧他也正抬頭看我,目光相觸,他麵色又是一紅,垂下頭半晌才嗯哼一聲轉移話題:“再過幾日便是六月十五,我要為大汗做整整七日祭祀。屆時會跟眾弟子住在太廟,你就安心在國師府等我回來吧。”

蒙古人早先信奉薩滿教時,在祭祖時要宰殺牲口,以巫師祝祭,到了忽必烈時期,這一習俗被稱為“燒飯”。每年九月在舉行“燒飯”的院子裏宰殺一匹馬、三隻羊,在院子當中挖一坑架起大鍋,現場烹煮。煮時一邊倒入馬奶酒,一邊讓巫師呼喊先祖之名。蒙古官員在一旁,手捧金幣和三匹絹綢,恭敬地讓先祖來孚受。

忽必烈即位後,朝中漢人認為蒙古人這種祭祀方法太過原始,便建議以漢人的祭祀禮儀,設立太廟安置祖宗神位。這年六月,太廟落成,八月奉安神主於太廟。可忽必烈看到祭祖大事由漢儒們以漢人習慣一手包辦了,心有不滿,便讓八思巴以藏傳佛教的儀規在太廟做七晝夜法事。

我“哦”了一聲,看他仍垂著頭似在思量什麽,便放下羽扇訕訕道:“那個,你歇息吧,我去睡了。”

我現在隻要與八思巴單獨在一起,便會化成人身,我要讓他盡快適應我。可這樣一來,即便我是狐狸模樣他也不肯讓我陪著他睡。他左側的廂房成了我的房間。正要抬腿走回自己的房間,他叫住我,躊躇一會兒才問出:“關於那個孩子——”他頓了一頓,臉上閃過一絲擔憂,“恰那說過什麽?”

我搖頭歎息:“他一直說這是孽緣。”

由於丹察曲本一直在擔驚受怕中長途逃亡,不足八個月便早產,我本以為這樣出生的孩子隻怕難以活下來,於是這年秋天到雲南再走了一遭,才發現這個受詛咒的孩子活得好好的,生命力之強令人感歎。

想起恰那的無可奈何,我搖了搖頭:“恰那一直想要抓到丹察曲本為墨卡頓報仇,可如今人已經死了,再糾結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嬰兒還有什麽意義呢?”

丹察曲本的事情隻有八思巴和恰那知道。對外隻說墨卡頓染了急病而亡,丹察曲本不習慣漢地的生活回了娘家。但對丹察曲本的父親次仁嘉卻無法隱瞞丹察曲本的死訊。八思巴已致信於他,信中沒有提及一句事實真相,隻說丹察曲本在騎馬時不慎跌落,撞到頭部不治而亡。藏人習俗,非自然死亡者不得天葬,便將她在燕京郊縣火化了。

這封信於丹察曲本亡故後的一年半到達次仁嘉手上。一心等著抱外孫的次仁嘉經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收到信後大病一場,沒多久便亡故了。按照婚書協定,拉孜地方並入了薩迦。

八思巴怔怔地盯著油燈搖曳的火苗:“那孩子雖是不該出世,可也掙紮著來到人間。我不會對一個嬰兒怎樣,但意希迥乃的陰謀,隻要我活著一日,絕不會讓他得逞!”

唉,問題又繞回到同一個死結上:“可是,恰那堅決不肯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