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期的女人

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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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路上兩個相向而行的陌生人會是什麽關係呢?沒關係,這就是所謂的“路人”。但是,“路人”的手上各自牽了一條狗,情形就會有所改變。小美牽的是一條泰迪,迎麵小夥子的身前卻是一條體態巨大的阿拉斯加。兩條狗見麵了。這是兩條都市裏的狗,比都市裏的人還要孤寂。可狗畢竟不是人,人越孤寂越冷,狗越孤寂卻越熱。兩條狗一見麵就親,用牙齒親,用爪子親,張牙舞爪說的就是這麽回事。小美和小夥子隻好停下來,點了一下頭,無聊地望著狗親熱。小美到底是護犢子的,她的手很警惕,一旦她的小寶貝受到了大家夥的攻擊,手一收,泰迪馬上就能回到她的懷抱。

小美的泰迪是一條小型犬,它的體重也許連阿拉斯加的六分之一都不到。可六分之一的體重一點也沒有妨礙泰迪的熱情,它是公的,阿拉斯加卻是母的,泰迪用它無與倫比的嗅覺把阿拉斯如驗證了一遍,知道該做什麽了,——人一樣站了起來,撲到了阿拉斯加的後身。

小美沒有收手,這就是公狗的好。其實這樣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小美一般都不幹涉。泰迪才十個月,十個月的孩子又能做什麽?身子搖晃幾下,意思過了也就罷了。但這一次不一樣。這一次的態勢極為嚴重,泰迪來真的了,它動了家夥。小美還是第一次養狗,關於狗,她委實沒有什麽經驗。她早就應當注意到泰迪最近的一些變化的,就說撒尿吧,泰迪以往都是蹲著,很含蓄的樣子,很高貴的樣子。現在不同了,它一定要找到樹根或牆角,蹺起一條腿,撇開來,然後,身子一歪,“滋——”,完了。十足的一個小無賴。

阿拉斯加到底是大型犬,很有大型犬的派頭。它知道泰迪在忙活什麽,卻懶得搭理它。阿拉斯加甚至回過了頭來,若無其事地望著泰迪。泰迪卻不管不顧,一頭熱,十分熱烈地製造節奏,屁股那一把還做出了全力以赴的模樣,難看死了。——對於養狗的人來說,這其實是一個最為普通的場景,然而,小美卻是第一次目睹,隻想調過頭去就走。但調過頭去就走似乎更能說明一些問題,很不妥當,小美隻好立在那裏,滿臉都漲得通紅,不知所措了。小夥子幹幹淨淨的,他很斯文,他的胳膊一直平舉在那裏,並沒有收手,小美也就沒有收手,也把自己的一條胳膊平舉在那裏。兩個人商量好了的一樣,既像若無其事,也像包庇縱容,都像成心的了。地麵上的場景越來越火爆,小美實在裝不下去了,臉很漲,似乎比平時擴大了一圈。她低下頭,想訓斥,又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模模糊糊地說:“不好這樣子的!”小美說,“不好這樣子!”

小夥子卻寬慰她,說:“沒事的,反正也夠不著。”

這是一句大實話。但大實話就是這樣,它的內部時常隱含了十分不堪的內容。小美的臉上突然又是一陣漲,當即弓下腰,一把抱起泰迪,摟在了懷裏。

小美的離開顯然有些倉促,她沿著小夥子的來路匆匆而去。路人就必須是這樣,相向而行,然後,背道而馳。

十五個月前,小美嫁到了東郊,一直定居在東郊的皇家別墅苑。小美的婚禮極其簡單,比通常的婚禮卻浪漫和別致許多倍。先生把小美帶到了南京,花了大半天的時間一起遊玩了台城和中山陵。大約在下午的四點鍾左右,他們回到了金陵飯店。先生變戲法似的,突然給了小美一朵玫瑰。先生說,嫁給我,好嗎?小美愣了一下,再也沒有想到先生肯用“嫁”這個詞。好在小美知道“嫁”是怎麽一回事,她站在原地,開始解,所有的衣物都掉在了地毯上。小美的頭發掛下來了,兩隻胳膊也掛下來了。作為女人,從頭發到腳指頭,她一樣也不缺。小美說,我都帶來了,你娶走吧。先生沒有把小美拉上床,卻把小美拉進了衛生間。他打開了香檳。香檳的泡沫跟**似的,蓬勃而又無所顧忌。喝過交杯,先生又送了小美一件結婚的禮服,是香奈爾5號。小美就“穿著香奈爾5號”和先生走向婚床了。這個婚禮是多麽地特別,簡短而又浪漫,真的是出奇製勝。不過,事後想起來,小美其實就是被一朵玫瑰、一杯香檳和一瓶香水娶走的。還是便宜了。小美在心裏頭笑笑,男人哪,不想浪費就肯定浪漫。

不過先生倒不是一個吝嗇的人。除了婚禮,先生的手麵還算大方。一句話,在金錢方麵,先生從來沒有虧待過小美。先生有家,在浙江;有生意,也在浙江,去年年底才把生意拓展到南京來的。“生意到了南京,在南京就必須有個家。”先生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他就用一朵玫瑰、一杯香檳和一瓶香奈爾把小美給娶回來了。

上床之前還發生了一件事,小美突然哭了。她光著,先生也光著,先生就這樣把小美摟在了懷裏。小美說:“往後我怎麽稱呼先生呢?”先生吻著小美的腮,脫口說:“就叫我先生。”先生這個詞好,好就好在曖昧,既可以當丈夫用,也可以當男人用,還可以當嫖客用,複雜了。小美的下巴架在“先生”的肩膀上,決定哭,眼淚一直滾到先生的鎖骨上。先生托住小美的下巴,眼睛眯起來,腦袋拉得遠遠的,盯著小美看。還沒等先生開口,小美卻先笑了,她用腮部蹭了蹭先生的下巴,輕聲說:“先生你再慣我一會兒。”先生比小美大二十歲,這是他應該做的,也是小美應該得到的。

有一件事小美一直瞞著先生,在認識先生之前,小美在外麵做過的,也就是五六個月。小美做得並不好,一直都沒什麽生意。小美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說出來都有點滑稽,——小美能夠接受的隻有回頭客,這生意還怎麽做呢。媽咪是一個比小美小十七個月的女孩子,和小美的關係始終都不錯。媽咪說:“你呀,你連牌坊的錢都掙不回來。”小美隻有苦笑。生人也不是不可以,可以的,她就是覺得生人髒,還疼。——說到底小美這樣的女孩子是不適合捧這麽一隻金飯碗的。

小美下決心“不做”,固然是遇上了先生,另一個秘密也不能不說。就在最後的一個月,她接待了一個很特別的小夥子。之所以很特別,一是他的年紀,肯定是學生,不是大三就是大四;二是他的長相,小夥子實在是太幹淨、太斯文了,極度地害羞。小美一眼就看出來了,是個菜鳥,不是頭一遭就是第二回。小美覺得見過這個人的,卻想不起來,也沒工夫去想了。那個夜晚真的很動人,小夥子摟著阿美,是柔軟和卑微的樣子,他的臉龐一直埋在小美的乳溝裏,反反複複地說,“你答應我吧,你答應我吧。”這有什麽答應不答應的,小美必須要答應。可小夥子什麽也不幹,光流淚,眼淚和鼻涕都黏在小美的**上,隻是重複那兩句廢話。小美知道了,這是一個受了傷的家夥,他要的不是小美的硬件,而是小美的係統。小美很奇怪,她的**一直有潔癖,向來都容不下半點黏稠的東西,小美就是不覺得他的眼淚和鼻涕髒。小美就摟著他的腦袋,哄他,她一口又一口地、一遍又一遍地說:“我答應你。”

除了流淚,除了“你答應我吧”,除了“我答應你”,這個晚上小美的身體幾乎沒有付出體力,他們什麽也沒做。這筆買賣太劃算了,可是,從後來的情況來看,似乎也不劃算。小夥子在離開之前要了小美的手機號,小美給了他。他捧起小美的臉,臉上的神情嚴肅得嚇人了,是至真與至誠。小夥子說:“答應我,等著我,我明天就給你打電話。”

小美怎麽可能等待他的電話呢。笑話。但是,小夥子留下了一樣東西,那就是小夥子的神情,那神情是嚴肅的、莊重的,至真、至誠,嚇人了。小美自己也不願意承認,一閑下來她就不由自主地追憶那張臉,她懷念的居然是他的嚴肅,還有他的莊重,搞笑了。小美其實還是等他的電話。小美當然什麽也沒有等到。小美就覺得自己一不小心“懷”上了,不是肚子懷上了,是心懷上了。她還能做什麽?隻能等。——等待是天底下最折磨人的一件事,小美攤上了。小美就點起薄荷煙,眯起眼睛,一個人笑,笑得壞壞的,很會心的樣子,很**邪的樣子,很無所畏懼的樣子,敢死。——說到底又沒有什麽東西需要她去死。這就很無聊了,還無趣,很像薄荷。小美從來沒有把這個故事說給任何一個姐妹們聽,連媽咪都沒有。小美的心就這麽懷上了,連墮胎的醫院都沒有找到。

嫁到東郊不久小美就知道了,她“嫁”過來這筆買賣又虧了,虧大發了,難怪先生在金錢問題上沒有和她計較。——先生娶她是為了生兒子的。先生在南京和波士頓受過良好的教育,在求婚這個環節上,先生很波士頓;一旦過上了日子,他浙江農民的天性就暴露出來了,——錢越多,越渴望有兒子。先生在浙江有三個女兒,他的太太卻“說什麽”都不肯再生了。不生就不生,太太不生,他生,反正是一樣的。

先生不好色。他在“外麵”從不招惹女人。作為這個方麵的行家,小美有數。——先生的“量”在那兒,每一次都特別地多。先生還是一個精確的人,一個月來一次,每一次都能趕上小美“最危險”的日子。小美知道了,先生在意的不是和小美**,而是和小美**。

小美卻不想懷。她在皇家別墅苑見過大量的、“那樣的”小男孩,他們聰明、漂亮。他們的目光快樂而又清澈。不過小美是知道的,總有那麽一天,他們的目光會憂鬱起來、暗淡下去。一想起這個小美就有些不寒而栗。

小美也不能不為自己想。一旦懷上了,她的出路無非就是兩條,一,拿著錢走人;二,先做奶媽,拿著更多的錢走人。——她小美又能走到哪裏去?無論她走到昆明還是長春,約翰內斯堡還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她的身後永遠會有一雙聰明而又漂亮的眼睛,然後,這雙眼憂鬱起來了,暗淡下去了。那目光將是她的魂,一回頭就看不見了。

也許還有第三條路,這第三條路可就越發凶險了,她小美憑什麽一下子就能懷上兒子?完全可能是一個女兒,這就是為什麽先生和她的契約不是一年,而是三年。奧妙就在這裏。

小美是誰?怎麽能受人家的擺布?小美有這樣一種能力:她能把每一次**都上升到**。為了蠱惑先生,小美在**施展了她的全部才華,比她“賣”的時候更像“賣”。書到用時方恨少啊。她的體態是癡狂的,她的呻吟乃至尖叫也是癡狂的,很專業。她是多麽地需要他,已經愛上他了。先生很滿足。滿足也沒有什麽不對,滿足給了先生奇異的直覺:這一次“一定是兒子”。

為了給先生生一個“最健康”、“最聰明”的“兒子”,小美補鈣,補鋅,補鐵。她還要補維生素A、B、C。當著先生的麵,小美在早飯之前就要拿出藥物來,吃花生米一樣,一吞就是一大把。聰明的人時常是愚蠢的,在南京和波士頓受過良好教育的先生怎麽也想不到,維生素裏頭夾雜著避孕藥。小美一直在避孕。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就算先生的“量”再大,小美的小藥丸也能把先生的千軍萬馬殺他個片甲不留。

“我是個壞女人,”臥在先生的身邊,小美這樣想,“我是對不起先生的。”

先生就是先生。先生有先生的生意,先生有先生的家。事實上,先生給小美的時間極其有限,每個月也就是四十八小時。四十八個小時之後,先生就要拖著他的拉杆箱出發了,這一來小美在東郊的家就有點像飛機場,一個月隻有一個往返的航班。先生每一次降落小美都是高興的,說到底,她也要;一起飛小美就隻剩下一樣東西了,二十八天或二十九天的時間。二十八天或二十九天的時間是一根非常非常大的骨頭,光溜溜的,白花花的。小美像一隻螞蟻,爬上去,再爬下來,纏繞了。一般來說,螞蟻是不會像狗那樣趴下來休息的。小美都能聽見螞蟻浩浩蕩蕩的呼吸。

白天還好,比較下來,黑夜就不那麽好辦。黑夜有一種功能,它能放大所有的壞東西。到處都是獨守空房的女人,到處都是死一般的俱寂。皇家別墅苑,名副其實了。果然是皇家的派頭,一大群嬪妃,卻永遠也見不著“皇帝”。偶爾有一兩聲犬吠,很遠,沒有呼應,仿佛撲空了的墜落,像荒郊的寥落,也像野外的靜謐。史前的氣息無邊無沿。

都說這是一個喧鬧的世界,紛繁,浮華,紅塵滾滾,烈火烹油。小美一個人端坐在子夜時分,她看到的隻是豪華的枯寂。

小美突然就想到了狗。無論如何,她需要身體的陪伴。狗有一個不容忽視的特征,它有身體,它附帶還有體溫。電腦資料顯示,泰迪的智商極高,在所有的犬類中泰迪的智商排行第三;泰迪不隻有出眾的智商,它還有溫暖的情商,它黏人,它在主人的麵前亦步亦趨,它極度在意主人對它的態度,它要抱,它要摸,如果可能,它還要與主人同枕共眠。一旦你忽略了它,它的心思就會像它的體毛那樣軟綿綿地鬈曲起來。泰迪幹得最出色的工作就是和你相依為命。

就是泰迪了,就是它了。小美把她的申請報告發送到先生的手機上。先生回話了,叫她“聽話”、“別鬧”,他在“高雄”談“正事”呢。小美不聽,她就是不聽話,就是要鬧。小美平均五分鍾就要給先生發一條短信,所選用的稱呼分外妖嬈:一會兒是老板,一會兒是老公,一會兒是哥哥,一會兒是爸爸。小美的最後一條短信是這樣寫的:

爸爸:

我是你的兒子泰迪,我要媽媽。

永遠愛你的兒子

先生到底沒有拗得過小美,他在高雄開心地苦笑,那是中年男人最開心的苦笑,終了還是妥協了。他在高雄打開了電腦,決定在網上定購。但小美是有要求的,要“兒子”,不要“女兒”。小美早就鐵了心了,隻要是性命,小美就隻會選擇男的、公的、雄的,堅決不碰女的、母的、雌的。

泰迪進了家門才六七個月,先生突然不來了。小美過得本來就渾渾噩噩的,對日子也沒有什麽概念。小美粗粗估算了一下,先生的確“有些日子”沒在皇家別墅園露麵了。先生不來,小美也和他“鬧”,但這個“鬧”並不是真的“鬧”,它屬於生意經,不是讓先生生氣,而是讓先生高興。說到底,先生真的不來小美其實也無所謂的,她的手上有先生給她的中國工商銀行的銀聯卡。銀聯卡就在她的手上,號碼是370246016704596。在數字化時代,這是一組普通的、卻又是神秘的數字。對小美來說,它近乎神聖。它就是小美,它也是先生。它是生活的一個終極與另一個終極,在這個終極和那個終極之間,生活呈現了它的全部——

生活就是先生在某個時刻某個地點把一個數字打進這個數字,然後,小美在另一個時刻另一個地點把那個數字從這個數字裏掏出來。這就是所謂的“數字化生存”,生活最核心的機密全部在這裏。

意外到底還是發生了,它發生在銀聯卡的內部,換句話說,是數字。小美在ATM的顯示屏上意外地發現了一件事,先生打過來的款項竟然不足以往的二分之一。小美在ATM的麵前愣住了,腦子裏布滿了泰迪的體毛,濃密、幽暗、鬈曲。沒有一根能拉得直。

小美至今沒有完成先生的預定目標,對先生這種目標明確的男人來說,他的這一舉動一點也不突兀。既然小美沒有給他回報,先生就沒有必要在她的身上持續投資。他會轉投小三,再不就轉投小四。他這樣富有而又倜儻的男人又何必擔心投資的項目呢。這年頭有多少美女在等待投資。小美拿著她的銀聯卡,銀聯卡微燙,突然顫抖了。事實上,銀聯卡沒有抖,是小美的手抖了。

小美低下頭,迅速離開了ATM。她的身後還有一串美女,她們正在排隊。由於ATM正對著皇家別墅園的大門口,到這裏排隊的清一色的都是女性,年輕、漂亮、時尚。她們彼此幾乎不說話,說什麽呢?什麽都不用說的。無論她們的麵孔和身段有多麽大的區別,無論她們已經做了母親還是沒有做母親,她們彼此都是透明的。——每個人的腋下都夾著相同的劇本,一樣的舞台,一樣的導演,演員不同,如斯而已。

“當初要是懷一個就好了。”小美這樣想。像她們這樣的女人,有了孩子還是不一樣,孩子是可以利用的。說到底她還是被自己的小聰明害了。一旦有了孩子,先生斷不至於去投資小三、小四和小五的。

小美還沒有來得及離開,爆炸性的場麵出現了,隊伍裏突然響起了一個女人的尖叫。嚴格地說,是叫罵:“我操你媽,什麽意思?——你說!”手機時代就是可愛,一個女人可以站在大街上對著空氣罵街,沒有人認為她是瘋子。

叫罵的女人是“傻叉”,小美認識她。“傻叉”是整個皇家別墅園裏最漂亮、最招搖的一個女人。她有一個標誌,進進出出都開著她的紅色保時捷,高貴得很,囂張得很。她偏偏就忘了,以她的年紀,以她的長相和打扮,她最不能開的恰恰就是保時捷,那等於向全世界宣告了她的真實身份,——你還高貴什麽、囂張什麽?小美在肚子裏一直叫她“傻叉”。這一刻“傻叉”正站在ATM的麵前,既不取,也不存,更不走。旁若無人。和小美一樣,她的手上捏著一張顫抖的銀聯卡。口紅在翻飛,“傻叉”對著她的手機十分豔麗地大聲喊道:“憑什麽隻給這麽一點點?你讓我怎麽活?”

傻叉對著手機僅僅安靜了幾秒鍾,幾秒鍾之後,她再一次爆發了:“什麽他媽的金融危機,關我屁事!讓你快活的時候我有沒有給你打對折?少羅嗦,打錢來!”

小美一開始其實並沒有聽懂,後來,突然就懂了,這一懂附帶著就把自己的處境弄明白了。金融危機,她在CCTV上看過一期專題報道,名字像阿湯主演的大片:華爾街風暴。——小美沒往心裏去罷了。華爾街,它太遙遠了,太縹緲了,近乎虛幻。小美怎麽會把華爾街和南京的東郊聯係起來呢?又怎麽能把它和自己聯係起來呢?那不是瘋了麽。風暴來了。就在南京。就在東郊。直逼小美的手指縫。砭人肌骨。小美一個激靈,這個激靈給小美帶了一個觸及靈魂的認識,她原來一直都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這是一個多麽淺顯的常識,幾近深刻。她的肌膚感受到了常識的入木三分。

小美猜想先生不會真的在意這麽幾個錢。先生和所有做大事的人一樣,他們隻是講原則。既然他的貿易要削減,他就必須在每一個細節上都要做削減。小美也是他的貿易,沒有理由不做調整。先生沒去投資小三、小四和小五,小美已經幸運了。回到家,小美做了幾下深呼吸,撥通了先生的電話。小美沒有談錢的事,她不可能在這三年裏頭把一輩子的錢都掙回來,這是明擺著的事情。小美反過來隻是想關心他一下,無論如何,先生對自己還是不錯的,他不欠自己,要說欠,小美欠先生的可能還要更多一些。在和先生的關係裏頭,她小美畢竟暗藏著損招。小美和先生也沒有聊得太多,隻是問了問他的身體,她告訴先生,太累了就回來一趟,“我陪你散散心”。說這話小美是真心的,一出口,小美突然意識到心裏頭搖晃了一下,似乎有點動情了。小美就咬住了上嘴唇,吮了兩下,隨後就掛了。掛了也就掛了,遛狗去。泰迪的運氣不錯,嗨,還遇上了阿拉斯加。

小美並沒有沮喪,相反,她的生活熱情十分怪異地高漲起來了。小美把自己的生活費用做了一番精簡,能省的全部省去,——泰迪那一頭卻加大了投入。再窮也不能窮孩子。

大學時代小美的專業是幼兒教育,以專業的眼光來看,她現在的“職業”和幼兒教育顯然是不對口了。不對口又有什麽關係?生活裏頭哪裏有那麽多的對口?她培養和教育泰迪的熱情反正是上來了,迅猛、古怪、偏執。她是母親。

小美給泰迪做了一次美容,除了頭頂上的那一塊,泰迪的體毛被剔了個精光。小美親手為泰迪做了一隻蝴蝶結,配在了泰迪的脖子上。現在,泰迪幾乎就是一個小小的紳士了。光有紳士的儀表是不夠的,小美要從習慣和舉止上訓練它。她教它握手,作揖,還有鞠躬。她一定要讓她的泰迪彬彬有禮。為了激勵它,小美買了最好的法國食品,無鹽香腸、牛肉幹、雞肉塊和羊肉條,同時還補鈣,補維生素、發毛劑。小美每天要在泰迪的身上花上七八個小時,寓教於樂,獎懲分明。小美一再告誡自己:狗不教,母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再窮也不能窮教育。

小美很享受自己的**。她改變了她和泰迪的關係,她認定了一件事,泰迪和她不是狗與主人,是孤兒與寡母。很悲涼、很堅持、很頑強,有尊嚴。她為此而感動。寂寞與清貧像兩隻翅膀,每天都帶著她在悲劇氛圍裏飛翔。——再舒適的物質生活也比不上內心的戲劇性。

小美在泰迪的身上付出了她全部的愛,從最終的結果來看,小美的教育成效並不大。泰迪很不爭氣,它的心思越走越遠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它的心糾纏到一條不知道姓名的母狗上去了。那條白色的、妖蕩的、不知姓名的母狗在草地上留下了一泡尿,它是**。泰迪一下樓就要撲到那泡尿的舊址上去,用心地嗅。嗅完了,它就四處看。草地上空空蕩蕩,泰迪就茫然四顧,它遙望的眼神孤獨而又憂傷。泰迪就四處散發它的名片,也就是小便,結果極不理想,它一直沒有機會遇上那條白色的、妖蕩的、不知道姓名的**。它的愛情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僅僅是一種沒頭沒腦的守望。

夜裏頭不能遛狗,小美就檢討自己短暫的人生。小美的一切其實都挺好。她所過的並不是自己“想過”的日子,說白了,也不是自己“不想過”的日子。一句話,小美現在所過的是自己“可以過”的日子。人生其實就是這樣的。

有沒有遺憾呢?有。說出來都沒人信,小美到現在都沒有談過戀愛。一次都沒有。小美想起來了,她“似乎是”談過的,——可是,那算不算戀愛呢?小美卻沒有把握。小美的“疑似戀愛”發生在大學三年級的那個暑假,作為教育係的優等生,小美參加了校團委舉辦的社會實踐。社會實踐的內容是暴走井岡山。小美記得的,她每天都在爬山,每天都在走路,累得魂都出了竅。

小美的“疑似戀愛”發生在最後一個夜晚,經過四個半小時的急行軍,整個團隊已經潰不成軍了,每個人都昏頭昏腦。他們來到了一間大教室。大教室裏很暗,地上鋪滿了草,草上拚放著馬賽克一樣的草席。一進教室,所有的人都把自己撂在了草席上。帶隊老師用他的胳膊撐住門框,嚴肅地指出,這是一堂必修課,今晚我們就睡在地上。

帶隊老師的動員顯然是多餘了,誰還在乎睡在哪兒?能把身子骨放平了就行了。幾乎就在躺下的同時,小美已經睡著了。在小美的記憶裏,那是她有生以來最為深沉的一覺,和死了一模一樣。這個深沉的、和死了一模一樣的睡眠一直持續到第二天的天亮。天剛亮小美就醒來了,渾身都是疼。她望著窗前的微光,一點也想不起來自己是在什麽地方了。她把頭抬起來,吃驚地發現自己的身邊黑壓壓的都是人,橫七豎八,男男女女,像一屋子的屍首。這一來小美就想起來了。幾乎就在想起來的同時,小美意外地發現“他”居然就睡在自己的頭頂,腦袋對著腦袋,差不多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同床共枕了。“他”非常安靜,還在睡。天哪,天哪!“他”可真是——怎麽說呢,隻能用最通俗的說法了——每一個女同學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小美怎麽能有這樣的好運,居然能和“他”同枕共眠了一個整夜。

“他”連睡相都是那麽俊美,幹幹淨淨,有些斯文。小美就趴在草席上,端詳他,看著“他”輕微的、有節奏的呼吸。小美調理好自己的氣息,慢慢地,他們的呼吸同步了;慢慢地,他們的呼吸又不同步了。小美年輕的心突然就是一陣輕浮,悄悄抽出一根稻草,戳到他的鼻子上去了。雖說輕浮,小美自己是知道的,她並不輕浮,她的舉動帶有青梅竹馬的性質。“他”的鼻翼動了動,終於醒來了,一睜開眼就嚇了一大跳,一個女孩的臉正罩在自己的臉上。“他”就目瞪口呆。“他”目瞪口呆的樣子太可愛,小美就張大了嘴巴,大笑,卻沒有聲息,“他”愣了一會兒,也笑,一樣沒有聲息。這一切就發生在淩晨,新鮮、清冽、安靜、美好。一塵不染。無聲無息。

笑完了,“他”翻了一個身,繼續睡。小美也躺下了,繼續睡。她沒有睡著,身子蜷起來了,突然就很珍惜自己,還有別的。也有些後悔,——昨天一夜她要是沒有昏睡就好了,那可是一整夜的體會啊,同床共枕,相安無事,多好啊。

女孩子真是不可理喻,到了刷牙的時候,小美知道了,自己戀愛了。不要提牙膏的滋味有多好了,仿佛沒有韌性的口香糖,幾乎可以咀嚼。開學後的第一個星期五,小美開始了她的追求。“他”很禮貌地謝絕了。話說得極其溫和,意思卻無比地堅決,這是不可能的。小美的“戀愛”到此為止。

兩年之後小美曾給“他”發過一封電子郵件,“他”已經在市政府,聽說發型變了,現在是三七開。小美怕“他”忘了,特地在附件裏捎上了一張黃洋界的相片。她用極度克製的口吻問:“老同學,沒把我忘了吧?”其實呢,小美也沒有別的意思,無非就是敘敘舊。她就是珍惜。

“他”是這樣回答小美的,語氣斯文,幹幹淨淨:“沒有忘,你是一個好同誌。”

小美即刻就把這封郵件永遠刪除了。想了想,關了機。又想了想,把電源都拔了。

遛狗的人就是這樣,一旦認識了,想躲都躲不掉。下午三四點鍾的樣子,小美在一塊巨大的草地上和“阿拉斯加”又一次遇上了。這是他們第幾次見麵了?小美想了想,該有三四次了吧。泰迪和阿拉斯加已經親熱上了,因為有了前幾次的經驗,小美似乎並不那麽窘迫了。嗨,狗就是狗,它們愛幹什麽就幹什麽吧。

這塊草地有它的特點,不隻是大,遠處還長著一圈高大茂密的樹,像濃密的壁壘,鬱鬱蔥蔥的,鬱鬱蔥蔥的上麵就是藍天和白雲。——到底是南京的東郊,還是不一樣,連植物都有氣息,是皇家陵園的氣派,兼加民國首都的遺韻。開闊的草地一碧如洗,卻沒人。小美想了想,今天是星期一,難怪了。小美天天在東郊,即便如此,她在草地上還是做了一次很深的深呼吸,禁不住在心底讚歎,好天氣啊,金子一般。

泰迪的匆忙是一如既往的,小美和小夥子卻開始了他們的閑聊。他們聊的是星相、血型,當然還有美食,很八卦了。到後來小美很自然地問了小夥子一些私人性質的問題,這一來小美就知道了,小夥子就是南京人,剛剛大學畢業,一時沒有著落,還漂著呢。就這麽東南西北遊蕩了一大圈,小美有些累,在草地上坐下了。下夥子也坐下了。小美用兩條胳膊支撐住自己,仰起頭,看天上的太陽,還有雲。太陽已經很柔和了,適合於長時間的打量。雲很美,是**之後的麵色。草地到底是草地,和別處不同,站在上麵不覺得什麽,一旦坐下來,它溫熱的氣息就上了,人就輕,還很慵懶。小美閉上了眼睛,似乎是想了一些什麽,想了好長的時間。小美突然睜開眼,回過頭來,對小夥子說:“我請你睡覺吧。”小夥子斯斯文文的,愣了一下,臉上的顏色似乎有些變化。小美笑起來,說:“不要誤會,是睡‘素覺’,就在這兒。——你睡在我的頂頭,怎麽樣?”小夥子明白了,卻在猶豫。小美果斷地伸出一隻手,張開了她的手指,給小夥子看。小夥子看了看小美的五根手指頭,又看了看小美的臉,說:“腦袋對著腦袋是吧?”——躺下了,小美也躺下了。躺在草地上真是太舒服了,草地被曬了一天,綿軟和蓬鬆不說,還有一股子蓬勃的氣味。天是被子,地是床,是年輕的豪邁,也許還是革命的豪邁。為了配合這種舒適,小美睡得極端正,腳尖呈倒八字,兩隻手交叉著放在腹部,遠遠地看過去,小美就是一具年輕而又光榮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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