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明

第十七章 衝突

第十七章 衝突

人和人之間都有不同的立場。

立場不同,做出的判斷也就不同。

在產生矛盾後,你明明已經做出了讓步,別人卻往往並不領情,不依不饒還要糾纏下去,最後爆發激烈的衝突。

“土改”工作隊遭到衝擊,楚軍沒有追究鬧事者和幕後指使人的責任,隻把幾名死者定義為製造騷亂的暴徒,已經大大讓了一步。現在畢竟是國難當頭的時候,同仇敵愾,一致對外才是最佳的選擇,和整個士紳地主階層撕破臉,窩裏鬥,對抗清大業沒有什麽好處。

但是,士紳地主們卻不這麽想。

在他們看來,楚軍的態度非常強硬,擺明車馬還要堅持進行“丈田”,這是硬從大家身上剜肉,是可忍,孰不可忍?!

士紳地主被激怒了,義憤填膺。

在農耕社會裏,士紳地主是構成社會基礎的一角,而且是最為粗壯有力的一角,整個文官係統就是他們的代言人,多年來盤根錯節,構成了一個龐大的生態體係。文官內部雖然黨爭不斷,但遇到外部壓力時,又會立刻團結起來,拚命捍衛自己的利益。

在劉嬸一家的案子上,哪怕是楚勳集團內部的文官,也不敢公開表示對楚軍的支持,像章曠、許秉中這種同情楚軍的官員,更是謹慎地閉上了嘴巴,暫時兩不相幫。

連著幾天,長沙城裏串聯不斷,各方人物粉墨登場。文廟、書院、學宮裏每天都有大批的士子集會,縉紳們也紛紛參與,像王夫之一類的官員還親自去捧場。大家在一起針砭時弊,有人慷慨激昂,有人痛哭流涕,把攻擊的矛頭直接指向楚軍。

在有心人的挑動下,幾名舉子秀才寫了一份“上當今皇帝書”,召集數百名士紳聯合署名,準備一起遊街送到湖廣總督衙門。請章曠代奏隆武帝。大明還從未有過普通人向皇帝聯合上書言事的先例,隻要這件事鬧出來,不管最後結果如何。都會震動天下,在社會上引起更大的混亂。

關鍵時刻,楚軍動手了。

長沙文廟,明倫堂。

數百名士子齊集明倫堂。一個個臉上都是毅然決然的神色。當中台子上,一個二十多歲的瘦高舉子正在大聲念誦那份“上當今皇帝書”, 豐富的表情加上不斷的肢體語言,高亢的聲音在明倫堂裏到處回蕩,每讀上兩句,他還會停下發表議論幾句,引來一陣陣歡呼。

這篇“上當今皇帝書”幾經高手潤色,文字言語都非常犀利。像匕首,像標槍。殺傷力十足,結尾處更是豹尾驚雷,一連串的四六駢句如高山滾石,勢不可擋,連那些老成的士紳官員都紛紛點頭。

這個時候,一個相貌英朗的舉子又登上台子,向圍觀眾人揮手高呼:“吾乃衡陽管嗣裘!”

迎接他的,是一片山呼海嘯般的歡呼,無數人揮動手臂,向管嗣裘致意,作為王夫之的同年好友,管嗣裘是這場運動的直接組織者和領導者,在士子中的威信很高。

“吾輩讀聖賢書,不寶金玉,以忠信為寶,不祈土地,立義以為土地,雖身居篳門圭窬、蓬戶饔牖之中,不忘為天下興利除弊!”管嗣裘不愧是崇禎年間的舉子,出口成章,滔滔不絕:“楚軍暴政,草菅人命,我等唯有劫之以眾, 阻之以兵,至湖廣總督部院請命,見死不更吾所操也!”

“見死不更吾所操也!”數百人整齊應和,情緒都被煽動到極致。

在明倫堂的後麵的一間房子裏,還有十幾個湖廣官員聚在一起,除了王夫之以外,為首的是湖廣學政高世泰,作為一省學官,眼看舉子秀才們要鬧事,理應出來勸阻,高世泰卻一直麵帶微笑坐在這間房子裏,穩如泰山。

“民心所向,真是令人熱血沸騰,大宗師要不要出麵講上兩句?”王夫之遙望明倫堂方向,一副感慨萬分的樣子。

“算啦,學生們上書言事,激濁揚清,誰都不能攔阻,但本學使出麵的話,反倒給人落下攻訐的口實。湖廣這幾年慘遭兵亂,文氣低迷,見他們勇於任事,我是既欣慰又擔心啊!”高世泰是崇禎十年的進士,鐵杆東林黨骨幹,孔有德侵入湖南的時候,他變節投降滿清,明軍反攻的時候又及時反戈一擊,成了忍辱負重的抗清功臣,被授予湖廣學政的要職。

但天下人的眼睛是雪亮的,不管高世泰如何粉飾自己,投降滿清也是一個難以磨滅的汙點,所以他在士林百姓間的口碑很差,被看成首鼠兩端的小人。既然如此,高世泰也就不再顧忌自己的形象,行事肆無忌憚,這次鬧事更是赤膊上陣,頗有些破罐破摔的潑皮精神。

正在這個時候,明倫堂方向突然一陣大亂,有軍旅鼓號響個不停,還隱隱有甲胄兵器碰撞的聲音傳來。

高世泰臉色一變,和王夫之等人一起快步趕往明倫堂,剛到大門外,就見到一隊隊的楚軍士兵遍布文廟內外。

“這,這成何體統!”高世泰大怒:“祭拜孔聖之地,豈能任由武弁亂闖?來人呐,給我把他們打出去!”

話一出口,才發現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文廟前院裏本來有幾十個隨從護衛,這會卻全都被楚軍抓了起來,明晃晃的刀子抵在身上,一動不敢動。

“好!好!好!竟然在文廟擅動刀兵,也真是千古奇觀,本學使倒要看看,你們連我都要綁了麽!”

高世泰氣急敗壞,大踏步向著迎麵的幾個楚軍士兵衝了過去,毫無畏懼,那幾個楚軍士兵見他身穿官服,不敢攔阻,向後不停避讓,高世泰卻不依不饒,伸手去奪對方的佩刀。

旁邊突然伸過一隻大手,一把按住高世泰的肩膀,他立刻覺得像被一座大山壓住,再也動彈不得,扭臉一看,拉住他的是個身材魁梧的楚軍軍官,看樣子就是領兵的將領。

“這位官老爺,請您自重!本將史無傷,正在奉命執行軍務,誰都不許惹事!”史無傷當了幾年的中級軍官,和隆武帝也接觸過多次,早就不是當初那個沒見過世麵的鄉下莊戶,把臉往下一沉,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勢。

你敢伸手拉我?!

高世泰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連著掙紮兩下,卻甩不掉史無傷那隻有力的大手,轉臉對著他破口大罵,操汝之老母者,不亦樂乎哉,一連串的髒話衝口而出,拚命發泄著心中的怒火。

史無傷一鬆手,從旁邊拉過來一張椅子,高世泰覺得肩膀上的重壓突然消失,不由得向前踉蹌了兩步,嘴裏的罵聲隨之停了下來,可史無傷反過手來,又按在了他另一個肩膀上,高世泰兩腿一軟,撲通坐在了椅子上。

“給我把他看著,敢站起來就大耳刮子抽他。”隨著史無傷一聲吩咐,兩個小兵應聲上前,兩手扣在一起活動著手腕,不懷好意地盯著高世泰的臉龐。

要是被小兵打上幾個耳光,一輩子都是奇恥大辱,高世泰不敢再動,緊緊閉上嘴巴,隻盯著那兩個小兵不停晃動的雙手。

“你是楚軍哪個營的?奉的是誰的將令?”王夫之對著史無傷追問不停。

“恭義營的,怎麽了?”史無傷冷冷瞥了他一眼,就轉過身向那群士子走去,高聲叫道:“管嗣裘,文之勇, 郭鳳躚,都在不在?出來一下!”

文人士子講究個風骨,沒人願意在這個時候當縮頭烏龜,管嗣裘等幾名士子應聲而出,來到史無傷麵前吵嚷不停,史無傷卻不理他,對後麵的士子又叫道:“李國相,鄒統魯,包世美,又是哪個,出來!”

話音剛落,又有幾名士子站了出來,一個個都是慷慨赴難的表情。

“這幾個人都是煽動作亂的賊人,給我拿下了!”

史無傷一揮手,立刻衝上去幾十個士兵,老鷹抓小雞般把管嗣裘等人拖了下來,用繩索五花大綁。

“和他們拚了!”

士子們群情激奮,一窩蜂地向前撲來,那些縉紳也跟在後麵起哄助威,楚軍士兵卻舉起盾牌,排成一道嚴密的人牆,把他們擋在明倫堂裏麵。

大門相對狹窄,士子們推推搡搡,卻衝不破這道盾牌構成的防線,混亂中有人摔倒,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帶倒了一片,有人受傷,有人流血,有人胡亂尋些順手的家什衝上來亂砸,為首的舉著一根木根,向著楚軍士兵劈頭蓋臉打去,盾牌後麵卻突然飛出一腳,把他踹得倒飛出去,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誰再敢鬧事,就給我打,打到消停為止!”史無傷的聲音回蕩在明倫堂裏:“除了軍中將令,天王老子來了,我老史也不認,給我裝橫沒有好果子吃的,你們老老實實地呆著,等家裏來領人就沒事,再這麽鬧下去,別怪我下手太黑……”

見楚軍如此蠻橫,把士子縉紳都關了起來,高世泰和王夫之一咬牙,轉身向文廟外走去。

史無傷卻一揮手,命把門的士兵把他們攔住,然後快步走了過來,冷笑道:“我今天接到的將令,就是封鎖文廟,嚴禁閑雜人等出入,兩位老爺安心在這裏呆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