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明

第八十三章 方寸大亂

第八十三章 方寸大亂

幾十年前,為了爭奪王位繼承權,唐王這一脈的家族內部發生了激烈的鬥爭,隆武帝的父親被囚禁,後來被毒死,隆武帝朱聿鍵和唐王朱聿鐭也跟著吃盡了苦頭。

朱聿鍵跟著老爹一起被囚禁,朱聿鐭因為年紀小,逃過了牢獄之災,但也沒人疼沒人愛,每天能不能吃飽飯都是個問題,更別說開蒙讀書,直到崇禎二年他們的祖父病死,小哥倆的處境才稍有好轉,家裏還請來了一位秀才教朱聿鐭認字,就是他的開蒙恩師陳蘅,字水陽。

因為從小就是難兄難弟,隆武帝對唐王懷有一份特殊的信任和親近,登基稱帝後就把王位傳給了他,不管在福建還是廣州和桂林,都一直把他留在身邊,從來沒有考慮過讓唐王外出就藩,桂林最近滿城風雨,朝廷裏鬧得不可開交,隆武帝也從來沒有懷疑過唐王和這件事有染。

而對於唐王朱聿鐭來說,因為小的時候混得很慘,後來突然碰上陳蘅對他不錯,就把他當成了長輩和親人,哪怕繼承王位之後,對他仍然非常信任和尊重,甚至有一種隱隱的依賴,無論大事小情,都幾乎言聽計從。

換句話說,陳蘅突然出現在呂大器府中,就表明了唐王的一種態度。

陳蘅雖然隻是個青衣秀才,但這些年周旋於王公勳貴之間,在唐王府裏處處受人尊敬,已修煉出一股清貴從容之氣,不等呂大器介紹完畢,他就不卑不亢地向郭維經躬身行了一禮。彬彬有禮中,卻又不失矜持。

“草民陳蘅。拜見大司徒。”

“學生身體不適,告退。”

郭維經臉色鐵青。毫不理會陳蘅,對呂大器等人拱了拱手,轉身徑自向外走去。

呂大器也不攔阻,命長子呂方庭代為送客,等他們都出門走遠後,轉過臉對陳蘅笑道:“嗬嗬嗬,沒想到郭維經是個葉公好龍之輩,今日一見到真神,立馬就被嚇跑了。”

龍是天子的象征。呂大器學富五車,沒道理亂用葉公好龍的典故,他這番話裏明顯帶著露骨的刺探。

陳蘅看了他一眼,平靜說道:“呂師傅言重了!莫說我這個跑腿的小鬼,唐王殿下也絕不是什麽真神,隻是聖上如今被佞臣蒙蔽,盡棄祖宗成法,以至國事糜爛,殿下亦為大明臣子。自無袖手旁觀之理,唯有與諸位一同泣血勸諫,待功成之後,必會引罪向聖上自請處罰!”

簡單一句話。唐王一沒有打算造反,二沒有準備搞個宮廷政變,把自己的老哥趕下台。隻是想得到更多的政治權利,參與國家大事的決策。

“大明江山社稷為重。臣等願為唐王殿下驅使,協力輔佐聖上。中興大明。”

呂大器一邊帶著眾人表態,一邊在心裏暗暗冷笑,唐王又想吃羊肉,又怕沾上一身騷,這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開弓就沒有回頭箭的。

自從弘光朝以後,皇帝的權威就大幅下降,東林黨一直在試圖幹預皇帝的廢立,以求把持朝政,現在又動起了隆武帝的心思。

當初弘光帝上台的時候,東林黨就激烈反對,後來還搞出“太子案”等一係列的案子,想要扳倒弘光皇帝,再比如弘光朝廷滅亡後,東林黨立刻推舉隆武帝上台,要不是博洛的清軍侵入福建,東林黨很可能仍然控製著隆武朝廷。

隆武帝離開福建後,就開始有意擺脫東林黨的控製,雙方越走越遠,幾乎分道揚鑣,東林黨不斷遭到打壓,南黨和楚勳集團卻得到了重用,在東林黨看來,朝廷裏現在充斥著奸佞小人,正人君子舉步維艱,東林黨正麵臨著生死存亡的危機。

既然能把你扶上台,當然也能把你搞下來!

如果步步忍讓,最後肯定是溫水煮青蛙,整個東林黨都被連鍋端,徹底退出南明的政治舞台。與其慢慢等死,不如拚死一搏,由於隆武新政引起了整個士紳地主階層的反對,呂大器等人認為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隻要文武百官和王公勳貴能聯合起來,就可以廢黜隆武帝,換一個更聽話的皇帝。

至於新皇帝的人選,當然是桂王朱由榔最合適,但是隆武帝一直在防備著朱由榔,和他搭上線都很困難,更別說把他請到桂林號召天下。退而求其次,東林黨開始關注唐王朱聿鐭,沒想到經過幾次試探接觸,進展異常順利,唐王朱聿鐭也許是厭倦了混吃等死的藩王生活,竟然對政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和東林黨暗中結成了同盟。

呂大器反複觀察,還無法對唐王的動機做出準確判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更像是一時頭腦發熱,沒有明確的政治目標,當然,唐王一樣是龍子龍孫,如果能坐上皇帝寶座嚐嚐滋味,他肯定也不會拒絕。

至於這個陳蘅,根本就是個自以為是的草包,平常看著都挺精明,但往往用不了三句話,就會把自己的老底抖個一清二楚,如果是扮豬吃老虎的話,他的扮相也太高明了。

呂大器久經宦海,憑著本能對陳蘅留了一手,始終沒有對他交底,今天用葉公好龍的典故進行試探,已經是這些天來的極限了。但是,陳蘅的反應之快,卻讓他有些吃驚,難道說唐王那邊也留著一手,是在利用東林黨不成?

利用就利用吧,大家互相利用。

呂大器想的很開,哪怕唐王真有高人輔佐,有意問鼎皇帝寶座,對東林黨也是一件好事。這就像一起嫖娼,隻要把事情做下了,大家自然就成了親密無間的戰友,唐王如果得位不正,以後就更離不開東林黨。

唯一讓人擔心的,就是手握兵權的汪克凡。

弘光朝東林黨占盡優勢,還是鬥不過馬士英,也沒能扳倒弘光帝,究其原因就是因為弘光帝有江南四鎮支持,而支持東林黨的左良玉卻遠在湖廣,無法幹預朝政。

到了福建隆武朝廷,東林黨一開始雖然權傾朝野,後來卻遭到了鄭芝龍的強烈反擊,說來說去還是手裏沒有兵權,鬥不過這些不講理的軍閥。戰爭年代如果沒有軍隊的支持,哪怕把政治鬥爭玩出花來,最後還是一場空。

楚軍遠離湖廣,一直跑到南昌去了,離桂林就更遠,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隻要朝廷裏形成既成事實,新皇帝登基後發出一封詔書,領兵在外的汪克凡隻能像當年的左良玉一樣,捏著鼻子認下來。

至於桂林附近的軍隊,大都在兵部的控製下,郭維經身兼兵部戶部兩尚書,掌握著調動這些部隊的權力,如果能把南黨拉下水,這件事成功的希望又大了幾分。

從郭維經今天的表現來看,明顯是一種拒絕的態度,一看到唐王的人來了,轉身就走,不留任何話縫。但是呂大器並不氣餒,東林黨經營這麽多年,往軍隊裏不斷插手,也有一定的控製力,真到了翻牌的時候,大不了一拍兩散,自己單幹。

現在就看南黨怎麽決定了,針對隆武新政已經鬧了這麽多天,何吾騶和郭維經他們既然上了船,中間打退堂鼓隻會落個兩頭不是人,呂大器相信,郭維經離開之後,絕對不是去找隆武帝告密,而是去找何吾騶問計了。

……

啪的一聲,何吾騶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茶杯跳的老高。

“呂大器此舉,分明有不臣之心,唐王殿下又怎麽會跟著他們胡鬧?”

“唉,萬萬沒想到,竟然會搞到這一步!學生現在方寸大亂,進退失據,請端公救我!”(端公,明代對首輔的一種敬稱,比如黃忠端公指的就是黃道周。)

郭維經見到陳蘅,知道自己惹上了大麻煩,有些驚慌失措。

南黨代表著南方地主階層的利益,尤其以兩廣地區為大本營,隆武新政對兩廣地區的影響最大,南黨為此不惜和隆武帝唱起了對台戲。

但從本質上來說,他們並不打算推翻隆武帝的統治,隻是希望皇帝遠離奸佞小人,盡快停止推行那個所謂的隆武新政。

都是統治階級的內部矛盾,大家聯合起來,逼著皇帝低頭服軟,然後遠離“奸佞小人”,大明朝曆史上這種事情又不是沒有發生過,為什麽東林黨要把唐王扯進來,事情一下子複雜了!

“這件事,絕不能讓皇上知道,否則必然大動幹戈,我大明好不容易恢複了一點元氣,再禁不住這樣的動蕩了!”何吾騶一句話就定下了調子。

黃泥巴掉到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現在跑去向隆武帝告密,不但無法撇清自己,還會引火燒身,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快抽身,然後設法平息這件事。

“呂大器敢於這麽做,拚著是魚死網破的打算,事情萬一鬧大了,我等更加不好交代呀!萬一,萬一皇上出了什麽意外,你我豈不成了千古罪人?!”郭維經還是非常擔心,呂大器既然敢讓他見到陳蘅,就已經做好了各種準備,不怕他去向隆武帝告密,難道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事情發生嗎?如果隆武帝真的被扳倒,對南黨絕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