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明

第三十六章 棄城突圍

第三十六章 棄城突圍

張存仁雖然頂著福建巡撫的文職官銜,但他是武將出身,行事完全是武將的做派,來到上饒後,把巡撫行轅設在自己的中軍大營裏,倒也符合戰爭時期的特點。

中軍廳裏,張存仁居中而坐,上饒城中的文武要員分列兩旁,一名清軍斥候跪在地上,大聲稟報軍情。

“據卑職探查,南蠻平江營和長沙營這幾日一直在打造攻城器械,僅白鴨嘴軍營一處就有上千名工匠長夫,已經打造了半截船十一具,攻城雲梯三十餘具,飛橋五十餘具,撞車五具,木驢車不計其數……”

“混賬,滿口胡言!來人呐,把這廝推出去砍了,首級掛轅門示眾!”

張存仁臉色鐵青,突然一拍桌案,命親兵把那個斥候按倒,連抬帶架出了大門,那斥候不停大聲喊冤,張存仁卻沉著臉一言不發。

上饒知府呂傑俊左右看了看,上前兩步,跪倒求情。

“軍門息怒,斥候在外探查軍情,未必次次都能查得準,城中正是用人之時,還請軍門饒他一命。”

“不行!不過就這麽幾天的功夫,南賊絕計打造不出這麽多的攻城器械。這惡賊胡說八道,亂我軍心,一定要斬了他!”

事關軍心穩定,文官武將互相看了看,沒人再敢上前勸說,呂傑俊磕了個頭,告罪起身。緊接著,外麵響起一通催命鼓,時間不長,行刑的軍官進來稟報。已經把那個斥候斬首示眾。

張存仁點點頭,對他說道:“張九命,你去白鴨嘴走一趟。看看王進才到底在幹什麽,他們打造了多少攻城器械,一定要探查清楚。”

張九命是他的親兵隊長,二十年前就跟著張存仁投身軍旅,在戰場上幾次救過張存仁的命,張存仁也幾次救過他的命,雖然是上級和下屬。也是情同手足的兄弟。作為張存仁最信任的心腹將領,張九命辦事一向穩重可靠,而且膽大心細。由他去探查軍情,絕對不會再搞錯。

張九命幹脆利落地應了一聲,轉身出門去了,張存仁站起身。來到大廳裏擺著的幾具清軍屍體前蹲下。再次仔細查看。

這些清軍屍體基本上都是正麵中槍,每人身上的槍眼數量不一,除了麵門和咽喉要害之外,有些士兵的軀幹部分隻中了一槍,竟然也被打死了。

張存仁伸出手指,探進清軍屍體的傷口裏麵一陣扣嗦,捏出一顆滿是血汙的鉛彈,圓形的鉛彈打透綿甲和身體後。略微有些變形,張存仁捏在手裏翻來覆去看了一回。又把那個清軍屍體的綿甲解開,裏外仔細檢查。

“你們都過來看看吧。”張存仁仍然低著頭,嘴裏卻叫著他的幾個部將:“南賊的燧發槍果然厲害,離著四十步開外,綿甲竟然防不住。”

綿甲是這個年代最好的避彈衣,不能百分之百的防禦鉛彈的傷害,但可以抵消大部分衝擊力,在綿甲裏麵貼身再穿兩層絲綢內衣,一般距離中槍後隻能傷到皮肉,把絲綢內衣往外輕輕一扯,就能把鉛彈取出……但是,久經考驗的綿甲卻被燧發槍的鉛彈輕易打透,而且還深深鑽進清軍士兵的身體。

“去年湖廣大戰的時候,我就聽說南賊有一種名叫燧發槍的新火銃,射程遠,威力大,比咱們的鳥銃厲害多了。本官多方托人尋找,才找到一支折斷的燧發槍,派人送往朝廷兵部後,如同石沉大海,半年多也沒有回音。”

張存仁刺啦一聲,從那個清軍士兵的屍體上扯下一截衣襟,擦拭著手上的血汙:“唉……,太宗皇帝駕崩之後,朝廷裏有見識的沒剩下幾個,朝廷大員拚命鼓吹八旗兵騎射無雙,就是不願再在火器上下功夫。哼哼,騎射無雙,騎射無雙,人家一排火槍大炮打過來,隻憑騎射了得就能抵擋得住嗎?”

這個話,更加沒人敢接。

張存仁忠於皇太極,屬於豪格一派,和權傾朝野的多爾袞是政敵,他在這裏抨擊朝政,其他的小魚小蝦誰敢插嘴。

“啟稟軍門,卑職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呂傑俊又站出來請求發言,得到張存仁的許可後說道:“卑職以為,南賊以壕溝堅壘為依托,引誘我軍強攻,八裏堡就是一個陷阱,會把城中守軍耗光的,不能再這麽打下去了。”

上饒知府呂傑俊“守土有責”,必須與上饒城共存亡,眼看城中清軍越打越少,他寧可冒著得罪張存仁的風險,也要勸他收兵罷戰。

幸好,張存仁是個比較純粹的軍人,聽他說得有理,並沒有動怒。

“你說得不錯,是我小瞧了王進才,這幾天惡戰下來,城中軍兵已經折損了兩成,八裏堡不能再打了。”

陣地戰就是拚消耗,連續幾天的惡戰下來,雖然沒有大規模的決戰,明清兩軍卻都傷亡慘重,由於明軍在工事掩體中采取守勢,傷亡交換的比例還明顯占優,漸漸的,兵力占優的平江營越打越皮實,張存仁卻沒了後勁。

他隻有幾千戰兵,這樣打下去,他實在耗不起。

呂傑俊心中暗喜,正要磕頭起身,福建綠營的軍將卻站了出來,向張存仁抱拳說道:“末將以為不妥,眼下城中缺兵少糧,若是被南賊合圍,上饒城就是兵家死地,軍門當盡快決斷,在南賊合圍之前突圍撤走。”

呂傑俊立刻就急了:“突圍,南賊幾萬人馬就在上饒周邊,你出城後向哪裏突圍?還是守在城中保險……”

“哈,這你就不懂了。隻要打通八裏堡,往東可以去浙江,往南可以去福建,依我看啊,軍門應該率我等返回福建……”

唇槍舌劍,其他的文武官員紛紛加入爭論,到底是撤是守,雙方爭執不下。正在這個時候,張存仁突然咳嗽一聲,眾人立刻閉上嘴巴,屋子裏落針可聞。

“這個話,隻能在這裏說說,下去誰敢亂嚼舌頭,擾亂軍心一樣要斬首示眾,明白麽!”到底撤還是守,張存仁不置可否,對爭論的文武官員各打五十大板,斥責了一番……

第二天下午,張九命回來了,一下就帶來兩個壞消息。

那個被斬首的斥候說的一點不錯,明軍的確在大量打造攻城器械,而且隻過了短短一天,數量又多了好些。除此之外,張九命還得到最新的情報,汪晟的崇陽營和張家玉的東莞營已經離開了原來的位置,正在向上饒靠攏。

文官武將再次發生激烈的爭論,這次撤退派占了明顯的上風,明軍真的打造了那麽多的攻城器械,上饒的城牆卻滿是補丁,如果崇陽營和東莞營上來了,如果再來幾個炸城牆的大家夥,上繞城肯定守不住!

“軍門,還是突圍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福建綠營的軍將,江西綠營的軍將,烏真超哈兵的軍將,還有張存仁的幕僚班子,大都支持撤退,支持守城的隻有呂傑俊等寥寥幾人。

張存仁始終一言不發,兩眼低垂,仿佛老僧入定,眾將一起向他請命的時候,他突然起身,拂袖而去。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一種摸不清大小頭的感覺。等了好久好久,一直不見張存仁回來,烏真超哈兵的軍將起身出門,過了一會又轉了回來,對眾人擺擺手說道:“軍門在城牆上,已經兜了兩個圈子。”

“是啊,是啊,上饒乃是江西重鎮,是撤是守關係重大,還得等軍門拿主意,我等,就,就不要去打擾他了……”

呂傑俊立刻叫了起來,眾人都對他橫眉冷對,性子粗魯的甚至開始公然謾罵,呂傑俊孤立無援,分辨的聲音越來越低。

又過了一個時辰,張存仁終於回來,一進門就布置撤退。

“南賊勢大,上饒不可久留,今晚命兒郎們做好準備,明日一早強攻八裏堡,多露前往永豐縣……”

永豐,是廣信府下麵的一個縣(現在叫廣豐縣),就在上饒以東五十裏,那裏隻有不到兩千清軍守軍,兵力不算太多,但是他們有船有碼頭,張存仁和他們會合後,可以避開正在趕來的明軍,順著豐溪逆水而上,進入江西和福建交界的山區,從岑陽關撤入福建。

“本官走了以後,上饒城就交給你了。”張存仁拍了拍呂傑俊的肩頭,親切地勉勵道:“我給你留下五百兵馬,再召集城中的青壯,堅守上饒兩個月應該沒問題。多則兩個月,少則一個月,本官定會率兵馬來救上饒。”

呂傑俊麵如死灰,嘴裏已經說不出話,隻是不停點頭。

轉過身來,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怨毒神色,心中暗自腹誹:“五百兵馬?哼,都是無法帶走的老弱傷殘罷了,就憑他們能守住上饒?既然你不仁,別怪我不義,隻要你們前腳離開上饒,本府立刻開門獻城……”

第二天早上,上饒清軍突然傾巢而出,對八裏堡一線發起猛攻,企圖突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