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明

第一六一章 北伐

第一六一章 北伐

由於處在戰爭時期,拜祭孝陵的儀式不可能搞得太過隆重,很多可有可無的步驟進行了簡化,唐王臨時趕製的儀仗也比較簡陋,好在參加這場典禮的文官武將都是分量十足的大人物,很輕鬆就鎮住了場麵,汪克凡又調來大隊楚軍士兵站崗,一個個盔明甲亮,軍容嚴整,給這場典禮平添了幾分莊重肅穆的氣氛。

唐王朱聿鐭代表隆武帝,宣讀祝文。

這種場合是不能用祭文的,明太祖朱元璋已經升天成神,用不著後代子孫哭天抹地的緬懷追思,他老人家正在天庭清修,後代子孫碰到什麽為難的事情可以向他祈禱,請他保佑,所以要用祝文。(大致來說,祭文是辦喪事用的,是人鬼之間的交流,祝文是拜祖先的,是人神之間的交流,古代對這個分得很清楚的,在提倡無神論的現代中國,祝文已經趨於消亡。

唐王朱聿鐭來南京的時候,帶著一份隆武帝親筆寫的祝文,但是消滅濟爾哈朗後,江南形勢發生了重大變化,隆武帝又重新寫了一份祝文,由楊廷麟帶來南京……朱元璋的生平功過,輪不到隆武帝來評價,前後差著二百多年,朱聿鐭也不用在朱元璋的靈位前麵哭鼻子,所以這篇祝文寫的規規矩矩,四平八穩,主要講的都是隆武朝廷的事情。

枝枝節節的事情不必一一列舉,主要就是“抗清複國”四個字。亡國的危險還沒有徹底擺脫,北方各省還沒有收複,前方任重而道遠。隆武朝廷絕不會學偏安江南的南宋,在攻占南京等地後。很快就將派遣大軍誓師北伐,請朱元璋在天之靈保佑等等。

聽完這篇祝文。大部分人都不以為然,在很多文官武將和江南士紳看來,現在就提出北伐太激進了,有窮兵黷武的嫌疑,隆武朝廷好不容易收複江南三省,先站穩腳跟再徐圖中原,才是老成謀國之策……我們可不是偏安,我們是穩重,萬一北伐失敗。朝廷損兵折將,江南又守不住怎麽辦?

層次比較高的大佬,還有那些政治嗅覺比較**的人,卻從這篇祝文中聽出了完全不同的含義,隆武帝就差明著說了,汪克凡你趕緊給我滾蛋,趕緊率部渡江北伐,不許染指浙江和福建。

這是趨虎吞狼的陰謀。

更是借勢而發的陽謀。

“他娘的,也不知道誰幫皇上想出的這個主意。高人呐!”金聲桓在心裏暗暗罵了一句,自愧不如。他手下有自己的智囊團,幕僚吳尊周等人都智計百出,但和隆武朝廷那些老謀深算的大佬相比。還是明顯差了一籌。

按照金聲桓和吳尊周等人的分析,收複江南三省後,隆武朝廷必須給汪克凡一塊地盤。南京附近肯定是他的,蘇杭之地也未必能保住。總而言之,在兵威正盛的楚軍麵前。朝廷隻能被動地保護自己的利益。但是這篇祝文一出,隆武朝廷定下了北伐的戰略基調,就化被動為主動,搶占了大義名分的製高點,軍隊理應為國征戰,楚軍這麽能打,當然應該積極參加北伐,以圖收複中原,如果汪克凡偏偏和北伐對著幹,派兵南下搶地盤,就是董卓一樣的奸臣,民心與軍心盡失,離覆滅不遠了。

所謂陽謀,關鍵在造勢,一旦形成大勢所趨的局麵,對方明明知道前麵是個坑,也得硬著頭皮往裏跳,隆武帝用這篇祝文引導民心和輿論,就是在造勢。

“汪克凡到底會如何選擇呢?是渡江北伐,還是占據南京,又或者一怒之下,退回江西呢?說不定……將來有一天輪到我老金來南直隸。”金聲桓暗自揣摩,如果把他換到汪克凡的位置,左右為難之下,多半會撂挑子不幹,把楚軍全部拉回江西……別看楊廷麟現在鬧得歡,等到多爾袞率大軍南下,看你怎麽辦!

有人拆台,就得有人補台,富甲天下的江南**太大,金聲桓明知道這是一趟渾水,時不時的,還是忍不住想往裏蹚一腳。還有部分軍將也有一定的實力,比如一直沒有固定地盤的趙印選和胡一清,雖然沒有金聲桓的腰杆粗,卻也沒有那麽多顧忌,隱隱的都有些動心。

鄭成功站在金聲桓的後麵,排在武勳隊列的第三位,萬元吉站在湯來賀的後麵,正好是文官隊列的第三位,兩人有意無意的對視一眼,隨即又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看著站在前麵的汪克凡和楊廷麟……鄭成功的根基在福建,對浙江的地盤當然有興趣,但是浙東沿海地區都在魯王政權的控製下,暫時無法插手,反倒和萬元吉之間有利益衝突,萬元吉是閩贛總督,理論上講是鄭家軍的父母官,他的部隊進入福建後吃相很難看,鄭成功一直在退避忍讓,心裏其實憋了一肚子的氣。

至於南京附近的南直隸地區,對鄭成功沒有太大的吸引力,金聲桓在江西沒有什麽根基,說走就能走,把部隊拉到南京就能解決糧餉兵員的問題,大幅增強實力,所以才一直蠢蠢欲動,鄭成功的情況卻完全不同……鄭家集團是海盜和海商的結合體,鄭成功代表的是福建海商集團的利益,福建永遠擺在首位,如果向外擴張的話,首選是廣東沿海,其次是浙東沿海,然後才會考慮向內陸發展,南直隸地區對鄭成功來說就是雞肋,聞起來香噴噴,啃起來卻沒有多少肉,搞不好還會崩了牙。(曆史上,鄭成功攻打南京是經營了十幾年後的爆發,手裏有足夠的本錢,本書中的鄭成功還羽翼未豐,對福建更感興趣。)

鄭家軍這次從長江口進入內陸,到南京地區參戰,其實也是一種無奈的選擇,他的“海軍陸戰隊”不擅長攻城拔寨,巨艦大炮是大海裏的霸主。在陸戰中無法發揮自己的優勢,明明占據主場。卻在福建會戰中得到的利益最少,幹脆以退為進。服從隆武帝的命令來到南京參戰,並沒有打算在這裏久留……鄭家軍這次參戰出動了大小戰船數百艘,耗費錢糧無數,在福建方麵卻步步退讓,為了顧全大局做了太多的犧牲,可以說仁至義盡,希望能早日回師福建。

但是南京還沒有攻克,鄭家水師暫時還不能走,還得繼續留在這裏防止譚泰逃跑。看著其他各路友軍到處搶地盤,內部其實已經有很多怨言,搞得鄭成功壓力很大……不錯,他剛剛進封國公,手下將領也大多加官進爵,但這都是一紙空爵,沒有實質性的利益,在東征這場饕餮盛宴中,鄭氏集團一直在義務勞動。忙著端盤子上菜,看著別人大吃二喝,如果隆武朝廷不給予一定的補償,會寒了三軍將士的心。

無論大義還是私情。他即對得起大明朝廷,也對得起隆武帝,唯獨最對不起自己的鄭氏集團。現在是時候考慮一下鄭氏集團的利益了,但是鄭成功本身也是一個大軍閥。和隆武朝廷的存在利益衝突,並直接表現在和萬元吉的矛盾上。福建的地盤如果劃分不公,鄭成功會毫不猶豫地回師廈門,不當這個冤大頭。

作為一代人傑,鄭成功的政治嗅覺又比金聲桓高了一大截,在朱聿鐭念的這篇祝文中,有些被金聲桓忽略的信息,卻被他敏銳地抓住了……金聲桓隻注意到“北伐”這個關鍵詞,鄭成功卻注意到前麵還有一個關鍵詞——“南京”,北伐的前提是攻占南京,卻沒有提蘇杭和福建,換句話說,東征下一步的重心就是收複南京,然後就要圖謀北伐,福建卻被排在非常靠後的位置,這對急於返回福建的鄭成功來說,並不是一個好消息。

南京不是那麽好打的,一天沒有打下來,鄭家水師就得留在這裏站一天樁,一年沒有打下來,鄭家水師難得也得站一年的樁?據說寧鎮會戰結束後,隆武朝廷就在緊鑼密鼓地招降佟養甲,萬一南京還沒有打下來,福建那邊卻分完了蛋糕,他鄭成功豈不是枉做好人?

從這篇祝文中,鄭成功還強烈地感覺到,隆武朝廷對日益強大的武勳集團非常擔心,不遺餘力的進行打壓,在這種大環境下,鄭氏集團的利益由誰來保證?很明顯,隆武帝想利用收複江南三省的契機加強中央集權,遏製即將失控的楚軍,鄭氏集團很可能被殃及池魚,在東征中落個一無所得的下場。

總而言之,先打福建佟養甲,對鄭氏集團最有利。

先打浙江的和托、田雄,鄭氏集團也能從中分一杯羹。

先解決魯王的問題,鄭成功也樂見其成。

唯有先打南京,對鄭成功沒有半點好處,還得白白出力,隻靠一個國公的空爵,遠遠不能彌補他的損失。

突然之間,鄭成功覺得萬元吉和楊廷麟的嘴臉都是那麽可惡,骨子裏的浪人性格上湧,恨不得一刀砍了這兩個家夥。隆武帝是一個寬厚的君主,一向以大局為重,多半是受了這些文官的蠱惑和脅迫,才會對武勳如此寡恩……

汪克凡呢?汪克凡會有什麽反擊手段?

戰爭時期,軍隊才是保衛國家的定海神針,如果任由文官們擺布,會斷送眼下的大好局麵的!

鄭成功一直從側後方看著汪克凡,心裏頗為焦慮,如果汪克凡選擇退讓,大勢所趨之下,鄭氏集團也隻能退讓,東征的勝利果實大半會被文官集團竊取,隆武帝和文官們聯合,加強了皇權,也是最大的受益者,吃虧的隻是在前線浴血奮戰的武勳,將來再有類似的情況,誰還來當這個冤大頭?

自從拜祭儀式開始後,汪克凡的神情一直很沉穩,沉穩得讓人忘記了他的真實年齡。

寧鎮會戰取勝後,隆武朝廷的政治形勢必將發生重大變化,這一切他早有考慮,對於隆武帝采取的各種手段,他多半也有心理準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一個國家就是一個高速旋轉的陀螺,隻有重心均勻的陀螺才能一直轉著不倒,一旦內部的平衡被打破,比如在陀螺的一邊貼上一塊橡皮泥,它就肯定轉不起來。

江南三省,就是這塊橡皮泥。

汪克凡原本是打算做出一定讓步的,把這塊橡皮泥盡可能均勻地貼在陀螺上,讓它繼續平穩地轉下去,但是很明顯,隆武帝更喜歡大明王朝傳統的政治模式,不惜把這個陀螺捏扁,變成一個不會轉的秤砣,也要堅決地維護皇權。

從具體的政治鬥爭手段來說,隆武帝的這套組合拳的確很高明,汪克凡忙於軍務,有些手段事先也沒有想到,比如這篇祝文裏大肆鼓吹北伐,就出乎他的意料……開什麽玩笑,消滅濟爾哈朗後,楚軍幾乎被打殘了,隆武朝廷的家底也被掏空了,江南還有三大坨清軍,哪有力量進行北伐?要進行北伐的話,最少也得休整準備一年半載的,因為是不可能的事情,汪克凡根本就沒往這邊想,隆武帝卻瞪著眼睛唱高調,就是用大義名分來逼迫楚軍。

還有南京。

在這篇祝文裏,一再強調收複南京的政治意義,點著楚軍的名字讓他們盡快攻城,為大明收複留都,告慰朱元璋的在天之靈,然後傳檄大江南北,山東、河南、山西等地必然雲起響應,楚軍隨即出兵北伐,就可把滿清逐出關外,一舉完成複國大業。

真的是這樣嗎?滿清處於開國時期,內部還有很大的活力,不是崇禎的末代王朝,這幾年在北方已經站穩了腳跟,手裏還有幾十萬可戰的軍隊,靠一紙檄文推翻清廷的統治,隻是不切實際的幻想。隆武帝一再強調南京的重要性,隻是為了轉移視線,用堪稱天下第一雄城的南京把楚軍牢牢拴住,甚至把鄭家水師也拴住,自己去搶占浙江和福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