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明

第一七二章 火並

第一七二章 火並

炎熱的午後,知了在院子裏聒噪不停,丫鬟下人因為被罵的太凶,都遠遠地避開書房,生怕打攪了正在做文章的楊廷麟。

書房裏,廢紙團扔的滿地都是,楊廷麟坐在窗前呆呆發愣,手裏的羊毫小楷墨汁已幹,筆尖甚至分出了幾絲細細的枝杈,麵前的稿紙上仍是一片空白。他當年是與黃道周齊名的“三翰林”,給崇禎講讀經史的禦前經筵,一向以文思敏捷而著稱,這些年來各種各樣的文章不知道寫過幾千篇,都沒有像今天這樣作難……才高八鬥的楊閣老,卡文了。

而且卡得非常嚴重,比女人生孩子都難。

再難也要寫,這些天來,他已經連著寫了四篇文章,和支持武勳集團的人進行論戰……作為盡職盡責的內閣大佬,作為身負重任的欽差大臣,楊廷麟雖然已經上本引咎辭職,但在隆武帝的旨意下來之前,仍然要站好最後一班崗,也必須要站好這班崗!

如今正是群魔亂舞,四麵楚歌的時候,輿論完全倒向了武勳一方,立刻就會遭到各種圍攻和謾罵,以往的履曆和個人**都會被扒開當做攻擊目標……文官們作為亡國之臣,誰也不敢說自己在崇禎朝、弘光朝沒有犯過任何錯誤,對大明亡國沒有任何責任,在明槍暗箭之下難免身敗名裂,或者遍體鱗傷,為了保護湯來賀和萬元吉等人,保護站在朝廷一邊的忠良之臣,楊廷麟毅然決然的挺身而出。擔起了反擊武勳的重任。

雖然定下全麵退讓的策略,準備和汪克凡妥協。但是對方步步緊逼,已經威脅到“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的根本。文官集團也不能束手待斃,總讓隆武帝那篇祝文被當做靶子批,也不是臣子之道。該吵還得吵,該辯還得辯,放棄進攻是為了集中全力防守,對文官製度的質疑要堅決予以反擊,這場筆墨官司還要打下去……從長遠考慮,湯來賀等人還要留下有用之身,和汪克凡一黨長期周旋。此刻貿然出頭會被那些宵小之徒恣意抹黑,楊廷麟卻已有激流勇退之意,在私德和大節上也沒有任何汙點,一向潔身自好,以文天祥為榜樣矢誌抗清,就義不容辭地拿起筆來,與氣勢洶洶的輿論大潮進行論戰。

沒想到的是,有人竟然翻出崇禎十一年巨鹿之戰的往事,把盧象升兵敗殉國的責任扣在他的頭上。楊廷麟平生最愛惜自己的名聲,被如此顛倒黑白的汙蔑,心中充滿了悲憤,鬥誌反而更加昂揚。

“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道義在我手中,俯仰無愧天地,無論汪克凡一黨有多麽猖獗。也要勇往直前,絕不退縮!

楊廷麟手中的枯筆突然落下。筆走龍蛇,刷刷刷寫了起來。

“提督總攬數省軍務機宜。乃國之大柄,不可輕授,更不可改為常製。北伐大計亦當由朝廷統籌謀劃,並聽陛下裁行,在江南三省單設一北伐提督,絕非善策……”

剛寫了兩句,又卡住了。

這篇文章,實在太難做。

論戰文章講究有理有據,現在形勢這麽複雜,真正下筆的時候是不能帶著氣的,靜下心來仔細揣摩,這裏麵的分寸實在難以把握,既要堅決反擊那些宵小之徒,又不能過於強硬把矛頭直接指向汪克凡,以免惹惱了他,發起更加激烈的軍事行動……楊廷麟這些天一共寫了四篇文章,雖然心裏有氣,文章卻寫的小心翼翼,唯恐一句話說錯了就會授人以柄。

越是壓力巨大,越不能輕易後退,否則對方就會得寸進尺,楊廷麟和湯來賀、萬元吉原本已經商定,在得到隆武帝授意之前,都要堅決反對設立北伐提督,不能表現出任何的猶豫和鬆動,可是隨著形勢的不斷惡化,已經有點撐不住了。

從金聲桓問責福建戰場開始,到錢謙益論述以文製武的弊端,然後順勢提出設立北伐總督,重開大都督府,質疑現有的文官製度,甚至建議撤銷內閣……在這場影響巨大的激烈論戰中,武勳集團層層發力,步步緊逼,節奏把握得非常精確,優勢穩步擴大,以金聲桓為代表的中間派轉為支持汪克凡,牆頭草隨即紛紛倒戈,文官士紳集團的內部也分崩離析,不斷出現反水的叛徒,輿論呈現一邊倒的情況。

這背後,明顯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在推動著一切,如果說沒有幕後主使,全都是錢謙益等人的自發行為,楊廷麟打死也不信。汪克凡在政治鬥爭裏用上兵法了,而且還使用武力破壞遊戲規則,一手拿著筆杆子,一手拿著筆杆子,大有“你不答應我就硬搶”的架勢,已經牢牢地掌握了主動權,沒人再懷疑江南三省已是他的囊中之物,現在還硬撐著反對設立北伐提督,就是自欺欺人的逃避現實了。

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即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如果現在是文官集團占上風的話,肯定也會不斷施加壓力,以求盡量打擊對手,獲得利益的最大化,汪克凡如果不滿足於北伐提督,而是真的想重開大都督府,甚至取消內閣,那又該如何是好?

“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楊廷麟下意識的喃喃自語,權衡著利弊得失。在這次危機中,隆武帝那邊的表現很奇怪,很遲鈍,不知道為什麽一直沒有消息傳來,江南這邊的形勢卻已經到了千鈞一發的時候,如果不能盡快平息風波,局麵將無法收拾。

他把稿紙上的最後一句“絕非善策”拉掉,改為“在江南三省單設一北伐總督,還須從長計議,多方商榷。”

放下羊毫,楊廷麟端起茶杯。咕咚咚一口氣灌進喉嚨,還是覺得渾身燥熱難當。他在前幾篇文章中都非常堅決地反對設立北伐總督。現在卻要“多方商榷”,明顯的鬆了口風。等於是自己打了自己一個耳光,臉上舉得**辣的。

參加論戰的那些筆杆子都是咬文嚼字的高手,別看隻是一個用詞的變化,卻肯定會被所有人注意到並且揪住不放,楊廷麟很容易就腦補出汪克凡一臉得意的冷笑的樣子,還有其他宵小之徒鋪天蓋地的嘲笑。

問題是這篇文章剛剛開頭,還遠遠沒有寫完,後麵論述部分要更加謹慎,他揉著太陽穴邊想邊寫。挖空心思從正反兩方都找了幾條理由,盡量讓自己表現得更加公正。

“在江南設一北伐總督,固然便宜專行,卻……”

剛剛寫到這裏,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不等下人稟報,湯來賀和萬元吉一起推門而入,兩人都是臉色鐵青,神態惶急。

“兼山先生。出大事了,熊立春於日前反正歸明,汪晟已經占了蘇州!”萬元吉最近壓力很大,一把年紀的人了。臉上竟然冒出幾顆紅豔豔的痘痘,嘴角卻爛了一塊,腫起來老高。

“什麽?熊立春反正。老夫為何不知?他明明已經在信中允諾,要將蘇州獻與本閣部的!”楊廷麟騰的一下站了起來。動作太猛,把椅子帶倒在地。

“熊立春賊性奸詐。明麵上允了兼山,暗中卻一直和汪克凡互通聲氣,眼看汪克凡坐大,終歸還是棄朝廷而去。”湯來賀板著臉說道:“汪晟占了蘇州後,嘉興、鬆江二府皆唾手可得,杭州府一座孤城也撐不了幾日,眼下形勢萬分危急,朝廷卻遲遲沒有旨意,我等唯有當機立斷,與汪克凡和談修好。”

楚軍攻占蘇杭後,形勢徹底明朗化,文官集團將進一步分裂,支持隆武朝廷的人會越來越少,汪克凡的態度也會變得更強硬,現在立刻談和,還有可能保住隆武朝廷的統治,保住文官當政的基本架構,不能再苦等三千裏外的隆武帝拍板。

“此事幹係重大,我等固然是相忍為國,日後卻難免因此遭人攻訐……”萬元吉滿臉滿頭的汗,嘴唇一直在輕輕哆嗦著,不知道是疼的,還是心慌。自作主張向汪克凡妥協,是對文官集團的背叛,將來有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出來破口大罵,罵他們幾個諂媚武弁,意圖不軌,對隆武帝不忠等等。

楊廷麟糾結了片刻,突然喟然長歎:“罷了,罷了!縱然留下罵名千載,此事都由老夫一人擔當!”

他重新坐下,對那篇文章再次進行修改:“……國家正在戰時,無須拘泥陳規,在江南三省單設一北伐總督,不失為權宜之計。”

……

汪晟和王得仁會師後,隨即包圍了蘇州城,並派人暗中和熊立春取得聯絡。

熊立春早些時候一直和楚軍暗通消息,按照汪克凡的命令讓開關口要隘,放王得仁進入江南,後來又率部退入蘇州,並且取得了和托的初步信任。和托身陷重圍,正在用兵之時,當然不可能把熊立春這支“忠於”大清的部隊拒之門外,就安排他跟著八旗兵一起參與守城,反正他手下有一萬八旗兵,也不怕熊立春這兩千多綠營鬧出幺蛾子來。

如果在平時,這樣的做法沒有錯,但是汪晟和王得仁突然殺到,對蘇州城發起連續不斷的猛攻,城裏的秩序漸漸變得混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城外的楚軍身上,再沒人提防熊立春。在戰鬥最為激烈的時候,熊立春突然暴起發難,集中兵力攻下西城門,開門放楚軍入城,蘇州隨即告破。

一萬清軍大部分被消滅,眼看敗局已定,和托帶著殘兵敗將從東城門逃走,倉惶退往嘉興,路上又遭到楚軍騎兵的追殺,等他逃進嘉興府城的時候,身邊隻剩下百十個八旗兵。

好在嘉興還有兩千守軍,其中還有幾百個八旗兵,他又緊急傳令鬆江府的守軍放棄城防,向嘉興府靠攏,並派人向杭州求援,杭州清軍守將是梅勒章京濟席哈,聽說嘉興府告急,立刻派出田雄率領本部人馬前去救援。

田雄進入嘉興府後,和托心神大定,前往田雄軍中視察,田雄卻突然翻臉,殺死和托和親隨,然後解辮束發,打起明軍的紅旗,對失去主帥的清軍發起進攻,將和托的殘部一舉擊潰,收編了一千多名投降的綠營兵。

汪晟聽說後,立刻率部前往嘉興,命令田雄放下武器,接受楚軍的收編,田雄自稱奉楊廷麟的命令反正,出示了相關的信件和憑證,並且聲稱隻降明不降汪,拒絕向楚軍投降。

“關雲長嗎?這狗漢奸還降明不降汪!”自汪晟以下,楚軍官兵都被氣樂了,隨即對嘉興發起進攻。

楚軍兵力強大,占據蘇州府,背後的杭州府又有濟席哈的數千清軍,田雄如果據守嘉興,就變成了兩頭受攻的夾心餅幹,他幹脆率部出城迎戰,和汪晟在嘉興城下展開一場喋血廝殺……當鬆江府的清軍趕到的時候,驚訝地發現有兩支明軍在交戰,而且殺的非常慘烈,領兵的清將看到機會難得,顧不上探究其中的原因,就率領兵馬加入戰團,對汪晟和田雄同時發起進攻。

一場小規模的“三國”混戰爆發了,彼此都是敵人,見誰都要打,汪晟見到正牌子的清軍來了,顧不上和田雄火並,集中兵力迎戰鬆江府清軍,田雄卻虛晃一槍,趁著這個機會匆匆逃離戰場,等到汪晟消滅了鬆江府清軍之後,他已經跑得蹤影全無。

汪晟猶豫了一下,沒有去追。這倒不是忌憚楊廷麟,而是為了搶占蘇州和杭州,消滅濟席哈等清軍殘部,一時顧不上對付田雄,他隨即進入嘉興府,張榜安民,追繳殘敵,並安排對杭州發起下一步進攻。

田雄一口氣跑出去三百多裏,進入南直隸地區,和楊廷麟控製的軍隊匯合後,終於脫險,然後就嘉興之戰告了汪晟一狀,說他攻擊友軍,違抗朝廷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