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明

第二二八章 亂(上)

第二二八章 亂(上)

隆武帝在全州十幾天,追隨而來的“難民”蜂擁而至,把小小的全州攪得雞飛狗跳。

這些“難民”的成分很複雜,有被打散的軍隊,有文武官吏和他們的家眷,還有一大幫子王公勳貴和普通的士紳百姓,形形色色,而且很多都是拖家帶口的,加起來足有兩三萬人,這些人剛從生死關撿了一條命回來,不管不顧的什麽都不在乎,根本不把朝廷的法令法度放在眼裏,為了一口吃食,一件衣裳就敢動刀子傷人,正在逃亡中的隆武朝廷亂轟轟的,根本無法對他們進行有效的約束。

全州,隻是一個山區小縣,這幾年一直擔負著沉重的戰爭負擔,西軍攻打桂林的時候更是被掏空了家底,突然間又湧來這麽多的難民,連基本的錢糧都無法保證,除了朝廷的軍令政令之外,全州城裏反倒是樸素的叢林法則最好用……誰的官大拳頭大,誰就能吃飽肚子。

這其中最驕橫的,就是隆武帝的禦林軍。

在諸多忠於隆武帝的兵馬中,禦林軍的戰鬥力肯定要排在前三名裏麵,兵力多,裝備好,又最得隆武帝的信任,和別人發生衝突後總是受到偏袒,就像大戶人家的嫡子一般的受寵,所以全州的條件雖然艱苦,禦林軍卻沒有餓過肚子,真要是哪天糧食不夠了,禦林軍就像餓狼般到處搶食,其他的各家兵馬雖然挨打加挨餓,卻也不敢和他們放對火並。

敗軍的軍紀最差,禦林軍就屬於這種情況。他們在全州城內外橫衝直撞,唯一不敢招惹的就是堵胤錫的君子營。

君子營。在堵胤錫的**下頗有君子之風,軍紀極為嚴格。打起仗來偏偏又很厲害,廣西之戰中不計代價的和西軍拚命,幾次在關鍵時刻救援隆武帝和禦林軍,皇帝對堵胤錫本人也極為信任和依賴,所以才造就了君子營這種超然的地位……當然了,君子營到底不是皇帝的嫡係出身,隻能顧住自己駐紮處的一畝三分地,全州城其他地方還是亂轟轟的,堵胤錫對此雖然憂心忡忡。卻也無力改變什麽。

其他的各家勤王軍吃了上頓沒下頓,軍心士氣極為低迷,高級軍官也是滿腹怨氣,如果擱在平時他們早就“轟”的一下各自散去了,眼下卻想走也走不了。

劉文秀用兵老辣,步步為營,指揮著數萬西軍從幾個方向朝廣西東部和南部推進,隆武軍節節抵抗,卻始終無法扭轉形勢。除了最東邊的平樂府、梧州府一帶,廣西境內幾乎處處都是殺氣騰騰的西軍,況且攻克桂林的消息後傳到雲南後,孫可望又從雲貴、四川派來大量援兵。有消息說他本人也打算親自率軍前來,意圖乘勝進攻廣東,一舉把隆武政權打垮……隆武軍的殘兵敗將縮在全州。背靠湖廣總算還留著一條安全的後路,誰也不敢輕易離開。

對於湖廣。對於楚軍,大家的怨氣卻越來越大。越來越重……

正是寒冬臘月的時候,天地間一片灰蒙蒙的肅殺冷寂,天亮已經很久了,太陽卻一直躲在雲彩後麵看不到,全州城內外就像一個巨大的貧民窟,垃圾場,混亂、無序、肮髒、大白天的也看不到幾個行人,一切都了無生氣。

突然間,城門洞裏傳出來一陣喧嘩聲音,幾輛吱吱呀呀的大車從吱吱呀呀的城門裏推了出來,頭前的車子上插著一麵三角形的紅色旗幟,周邊有百十個軍兵護著,一個個的還算精神彪悍,身上的穿戴裝備也還算齊整,隻是衣甲上多有汙穢之處,弓梢刀鞘也磨損嚴重,一看就是曾經多日苦戰卻沒有充分補給休整的樣子,每個人手中都緊緊握著刀槍,不停大聲發出恐嚇,驅逐周圍越來越多的潰兵饑民,小心翼翼地護著大車上的一個個木桶。

君子營的兵!都是身經百戰的廝殺漢,親手殺過韃子,殺過西賊的!

他們是來放粥的!

城中正在極度缺糧的時候,誰來放粥都會拚命的上下其手,隻有君子營能擔起這個任務。

潰兵和饑民散開了,馬上又圍攏過來,再被驅散,又再次圍過來,就像執著的蒼蠅一樣,君子營是奉聖旨來放粥的,每天一次,城外有很多潰兵和饑民全靠這碗粥吊著命,隻要能搶到一個緊挨大車的好地方,挨兩下打又算什麽?

突然熱鬧起來了,越來越多的饑民和潰兵圍過來,轉眼已經有四五百人,都眼睜睜地盯著從車上搬下來的一排木桶,君子營領隊的是個名叫蒲正的把總,早就見慣了這種場麵,並不急著停下放粥,而是指揮著把大車挪到城牆下麵的一片空地上,緊接著城樓上敲響了一通梆子,宣布開始放粥!

田野間,樹林裏,枯草堆中,矮牆後……一個個腦袋立刻探了出來,眼睛緊盯著放粥的方向,目光或狡黠、或呆滯、或茫然,但都充滿了焦灼的渴望。

不到一刻鍾,放粥的地方已經聚攏了兩千多人,裏三層,外三層,互相廝打爭搶,場麵混亂不堪。

如果任由這種混亂發展下去,就是一場流血騷亂,君子營的士兵毫不客氣,揮舞刀背槍杆一陣亂打,碰到不停招呼的舉刀直接就砍,接連放倒七八個後,終於恢複了基本的秩序。幾個被砍傷的潰兵一時不死,躺在地上掙紮哀嚎呼救,卻沒人理會,寒冷的冬天,也沒有食物和傷藥,隻要一個晚上就能要了他們的命,有人敢於作亂就要殺人立威,卻不是慈悲心腸的菩薩。

但是,亂七八糟的潰兵和饑民不可能一下子學會規規矩矩的排隊。

經過血腥彈壓,場麵上暫時恢複了基本的秩序,內裏其實還是很混亂,君子營的士兵守在粥桶前麵,四周都是黑壓壓饑餓的人群,他們的眼睛裏閃著綠光,喉嚨裏冒著邪火,不停地往前擠著,恨不得立刻把那些粥桶奪過來,一口氣全都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