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劍相思

第02章 惡賊下素帖 索萬兩黃金

第02章惡賊下素帖索萬兩黃金天空還是灰蒙蒙的顏色,才不過有上那麽一點點明亮的意思,麥家門前已擠滿了人,長龍排出去少說也有半裏地長,而且陸續的還有人來,隊伍越排越長。

每月逢五日,照例是麥家開倉放糧、賑粥的日子。

今天是八月初五,正逢放賑日,貼出的紅紙,寫明了每人粥一碗另饅頭兩個,對於眾多饑民來說,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莫怪乎消息一經傳出,附近的災民就扶老攜幼全都來了。

麥家特地在大門外搭了一座席棚,廚房就設在棚子裏,三個大火灶上,熱騰騰地蒸著饅頭,熬著粥,七八個小夥計忙得團團打轉。

人太多了,八方雜處,良莠不齊,打架生事自是難免。

一些無賴混混摻雜在人群裏惹事生非,更是時有所聞,對這類事,麥家也作了準備。

今天由麥家帳房麥七爺負責主持,他特地挑選了三名年輕力壯的護院,真要有人惹事生非的,講打,麥家也不含糊。

席棚的兩扇大門,緩緩地打開來,人群像潮水似的忽然湧了進來。

麥家的二管事苗武大喝一聲,手持齊眉棍橫著向前一推,大聲道:“各位鄉親聽著,大家遵守秩序,先來先進,拿了就走,一人一份,不可貪多,誰要是亂來,不但拿不到吃的,還得送上衙門打板子治罪。”

他人高體大,加以自幼年起在麥家就練過功夫,這一亮相,立刻生出了嚇阻作用,亂囂的人潮立刻被壓了下來。

一個老婆婆同著一個麵黃肌瘦的年輕婦人,連滾帶爬地撲了進來,那婦人的背上還背著一個小孩子。

老婆婆手上捧著砂鍋,激動地叫著:“老爺們行行好吧,我們婆媳快三天沒吃飯了……要餓死了。”

年輕的婦人更是眼淚漣漣地道:“我們昨天就來了,在外麵坐等了一夜……”麥七爺噴出了一口煙,關照分粥的夥計道:“每人算雙份的。”

遂向那對婆媳說道,“小心別撐著了,在這裏吃飽了再走吧!”婆媳二人嘴裏千恩萬謝,感動得簡直要跪下來磕頭,一個夥計立刻把她們引到了大桌子旁坐下來。

接下來是一個滿臉風霜的瘦黃漢子,睜著一雙大而失神的眼睛,空著兩隻手,隻是頻頻苦笑。

分粥的夥計奇怪地問他道:“你的碗呢?”瘦黃漢子目光發直地道:“她們婆媳三天沒吃飯了,俺黃通七天水米未曾打牙,卻強行了六百五十餘裏——”一麵說伸出了兩隻手,合成一棒,向著分粥的夥計道:“身無長物,麻煩這位兄弟,就往這裏招呼吧!”那個夥計嚇了一跳,道:“你……你瘋了麽?”稀飯鍋開得哧哧作響,一勺粥下去,怕不把這漢子雙手燙得稀爛?莫怪乎分粥的夥計心驚,在場各人無不被這黃臉漢子失常的舉止嚇了一跳,一時眾皆嘩然。

分粥的夥計,隻是拿著粥勺發愣。

那漢子苦笑著道:“怎麽?這裏還有規定,一定要有鍋有碗,才給粥麽?”眼前人影一閃,二管事苗武已來到了跟前。

“朋友,我看你是存心來找碴惹事的吧?既然沒有家夥,你就先到一邊涼快涼快吧!”嘴裏說著,苗武一伸手抓住了對方手腕子。

他自幼習武,又練過三年橫練功夫,素有大力之稱,滿打滿算對方一個饑民瘦漢,能有什麽能耐?還不是隨手就倒,哪裏知道情形卻並非如此。

隨著苗武的手勢向後一帶,固然是力道驚人,可是眼前的那個黃瘦漢子,卻有如打進地層的一根石樁,竟然絲毫不為所動。

苗武一驚之下,二次運力,向後一帶,但依然如故。

心頭一懍,這才知道眼前來人,敢情大非尋常。

黃瘦漢子歎息一聲,苦笑道:“俺久聞臨淮麥家仗義疏財,義結天下,這才急行六百裏,前來投奔。

今天看來。

為求一飽尚不可得,也不過是徒有虛名耳,也罷,算俺黃通白來一趟,貴當事既然吝於施舍,黃某人不敢打擾,這就告辭了。”

說罷向著眼前的苗武揖了一揖,轉身就走。

“慢著。”

喚住他的,顯然是主持賑粥其事的麥七爺——他是旁觀者清,自信老眼不花,苗武剛才那一手固然不動聲色卻是瞞不過他的眼睛。

眼前這個漢子何許人也,倒也不可輕視。

“這位朋友請了。”

麥七爺放下了旱煙袋杆子,拱拱手來到了眼前,上下打量了對方幾眼,心中著實納罕。

那漢子一身黃繭布衣衫,年歲當在二十七八,歲當赤荒,連年歉收,臉上帶幾分菜色,倒也不足為奇,隻是顯諸在這個人身上的那種風塵氣息和目神裏的那股子倔強,卻令麥七爺不可輕視。

麥七爺輕輕一咳,抱拳道:“黃朋友既是多日未曾用飯,何不吃飽了再走?”回頭招呼一聲,“來人,拿大碗侍候。”

在麥七爺力請之下,那漢子慨歎一聲,道了聲慚愧,這才隨著麥七爺來到了一隅坐下來。

須臾間,粥食齊備。

黃通看了桌上一眼,咕嚕空咽了一聲,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了饑餓的表情。

“不瞞貴管事說,七天七夜不著水米,這還是頭一回,俺就不客氣了。”

一麵說,伸手拿起了一個饅頭,三口兩口就吃了個精光,第二個饅頭也是一樣,接下去端起了粥碗,隻聽見呼嚕連聲,滿滿一大碗小米雜糧粥也吞了個幹淨。

麥七爺點頭示意,大盤饅頭,大碗稀飯又端了上來,也許是苗武的惺惺相惜,外加鹹菜一碟,對於一個受施的饑民來說,這可真是格外的恩寵了。

“這——”黃通不勝汗顏地道,“這就不敢當了。”

麥七爺點點頭,微微笑道:“人是鐵,飯是鋼。

歲月饑年,沒有好的招待,慚愧,慚愧。

黃朋友請盡量用吧,別的沒有,稀飯饅頭還多得是。”

黃通點點頭,苦笑道:“這麽說,俺就不客氣了。”

接下去是一陣風卷殘雲——大饅頭又下肚了四個,稀飯共喝了四碗。

姓黃的再要伸手去拿第七個饅頭時,忽然目注棚外,歎息一聲,收回了手,一笑道:“我已吃飽了。”

麥七爺看得真切,憑著對方的食量以及顯示的眼神,隻怕再有七八個饅頭,也照樣下肚。

忽然停止了進食,必有原因。

“黃朋友不必客氣,一餐飯又值幾何?你就敞開了吃吧!”黃通搖頭道;“不不不,吃飽了,吃飽了……”說話時,瘦黃的臉上現出一種悲憫表情,透過隱約的淚水,他打量著眼前的災民。

“沒有吃的人多得是,俺黃通不能獨飽,一飯之恩,今生不敢稍忘,這就告辭了。”

說罷向麥七爺推桌站起,深深一揖,便待離開。

“黃兄留步。”

麥七爺上前一步,麵現誠摯地道:“我家主人求賢若渴,在下老眼不花,黃朋友你分明身懷武功,刻下四方幹旱,哀鴻遍野,朋友你又往哪裏投奔?不如暫時屈就一下,容在下回稟家主人,就在敝宅住下來,朋友你意下如何?”黃通睜著一雙大眼睛,在麥七爺臉上轉了一轉,黯然一歎,說道:“七爺這幾句肺腑之言,黃通再要拒絕,便是故作矯情了,無奈目下尚有急事一行,最快也須七日夜方可轉回,那時如果賢主人尚有見愛之意,在下便暫時留下來,盡力報答便是。”

麥七爺頓時大喜道:“這樣甚好,黃朋友請稍留片刻,內裏去去就來。”

黃通忙抱拳一拱,麵現疑雲地坐了下來。

麥七爺不及半盞茶時又轉回,手上拿著一個布袋,內裏脹鼓鼓的裝滿了什物。

見麵之下,麥七爺滿臉堆笑道:“我家主人果有見愛之意,隻是有官方貴客在座,不便分身,特囑在下轉告朋友,那邊事情一了,即請轉回。

這裏備有幹糧一份,飲水一袋,零錢少許,另有快馬一匹,就在戶外,黃朋友你這就上路吧!”黃通呆了一會兒,苦笑道:“原來貴家主人果然是義氣中人,在下方才多有冒犯,尚請原諒,大丈夫知恩必報,東西我收下了。

黃通此去,多則十天,少則七日必定轉回。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俺拜受了。”

說著接過了脹鼓鼓的布袋,往肩上一搭,便轉身大步踱出。

麥七爺、苗武在後麵跟送,不料黃通麵對著大片災民望了一陣,忽然麵色有異,轉身向著樹陰下走了過來。

麥、苗二人見狀心知有故,忙自跟了過來。

苗武道:“黃兄莫非還有什麽放心不下之事麽?”黃通遲疑了一下,訥訥道:“在下初臨貴地,這裏一切尚不熟悉,不知尚稱太平否?”麥七爺怔了一下道:“你是問這裏有沒有鬧強盜土匪?”黃通點點頭,麥七爺長歎一聲道;“唉!這就別提了,日子簡直越來越不好了,連番的打家劫舍,死了好些人了——咦!老兄何故問起?”黃通頓了一下又道:“既然如此,貴上有見於此,想必有所準備了?”麥七爺又歎了口氣,點點頭道:“這話說來就長了……黃朋友有事這就快去吧,但盼早去早回頭,敝處或許多有借重,我也就不多送了。”

說罷,拱了一下手,正待同著苗武告退。

黃通忽然在後麵喚住他道:“七爺慢著——”麥七爺奇怪地打量著他道:“黃朋友有事隻管吩咐,不必客氣,隻要能幫上忙的,我一定盡力而為。”

黃通苦笑了笑,搖搖頭道:“七爺錯會意了,在下七日夜未曾好睡,現下腹中一飽,反倒精力不繼,隻想借貴處一張靠椅,略微打上一個盹兒,待精力稍一恢複便即告辭。”

麥七爺一笑道:“我當是什麽大事。

原來如此,就請跟我入內,好好睡上一覺再走不遲。”

雙方對答之際,黃通一雙眸子有意無意地總似在注意著什麽,當下三人步入席棚。

黃通徑自走向方才的座處,坐了下來道:“不勞費心,在這裏坐一會兒也就是了。”

麥七爺正要勸他進入內宅,忽然間卻為一陣亂囂的聲音所吸引,敢情是有人在惹事生非了。

一個叫高明的夥計氣急敗壞地跑過來,向著苗武他們道:“七爺快來看看,這家夥是存心找事來了。”

麥七爺向著座上的黃通點頭道:“失陪!”同著苗武匆匆來到前邊。

一片亂囂之中,隻見麥家的護院劉長泰,不知怎地,忽然自人群裏被人給掄了起來,“啪嚓”一聲摔在了一張長桌上——這一摔之力過於強猛,以致整個桌麵全都塌了下來,桌上的饅頭滾了一地。

眾災民一陣呼嘯,紛紛撲倒地上,搶食饅頭,席棚裏秩序頓時為之大亂。

苗武大驚道:“反了,反了。”

麥家家人護院,十數名一擁而上,好不容易,才把眼前這陣子混亂情勢給鎮定了下來——麥七爺驚心之餘,自然忘不了肇亂之因,注意的焦點,即落在了那“始作俑者”的身上。

四十左右的年歲,中等身材,一身土夏布汗衣褂,看上去全身沒有四兩肉——這家夥翻著一對白多黑少的眼睛珠子,也正在打量著麥七爺。

有眼睛的人,剛才都看見了,這家夥剛才活摔麥家護院劉長泰那一手功夫,硬透著古怪高明。

當時情形是這樣的———劉長泰想把他摔出去,不想兩隻手方一接觸到對方身上,隻見這個人伸了一下手,似乎是用了一手巧勁兒,劉長泰偌大的身子,就像空中飛人也似的摔了出去。

如此一來,麥家的另外兩位護院可就不敢貿然出手了,大夥一股腦兒地團團把他圍住,打是不敢打,卻又生怕把他放跑了。

麥七爺與苗武已來到了眼前,眾人自然讓開了一條路。

眼前這個人一點也不緊張,兩隻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滴溜溜繼續在麥、苗二人身上轉著,老長老長的那張瘦削馬臉上所顯示的,隻是看不起人那種鄙夷的笑。

——一絲穿棚直下的陽光,正把著這人的臉,可就讓人很清楚地看見了他臉上的那一道暗紅顏色的刀疤。

比之上一次黃通事件,似乎不可同日而語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這家夥是找碴兒來的。

雖然明知道如此,麥七爺也不願失了規矩。

“這是怎麽回事?”麥七爺回頭看著身邊的夥計高明,“不會辦事的狗才。”

“嘻嘻!”說話的竟是對方那個刀疤漢子,“一點也不錯,一個個狗仗人勢,老子看不慣,代主人出手,先教訓教訓他們。”

麥七爺心裏可是老大的不高興,臉也一沉道:“尊駕是——”他身邊的夥計高明上前一步,憤憤地道:“七爺別信他的,這家夥分明是上門惹事來的,給他粥和饅頭他都不要,說什麽要布施幾兩銀子……”“豈有此理!”苗武插口道,“也不是廟裏的和尚,布施什麽銀子?”“嘿嘿!隻有和尚才能化緣,要銀子麽?”來人露著一嘴被煙熏黑了的牙齒,帶著一瞼暴戾和不屑的神情說道:“老實說,這算是瞧得起你們——哼哼……”這幾聲冷笑,笑得人的心眼兒裏直發毛——“六十年風水輪著轉——這是老天爺幫忙,姓麥的發了幾輩子的財了,如今也該倒下來了。”

那是一口聽來刺耳的贛南口音,嘴裏說著,這人那一對白眼珠子不時東瞟西看,像是在察看麥家的家業到底有多大。

一聽這話,苗二管事的可就火了。

“反了,你想怎麽樣?你還能搶……搶?……”“唉,算了。”

麥七爺忽然阻止住苗武,所謂“光棍一點就透。”

來人的意圖,已經昭然若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處事老練圓滑的麥七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尊駕貴姓?”“不敢!”來人閃著那對白眼珠子,聳了一下肩,“有個姓多年不用了,你也就別問了。”

苗武真恨不能撲上去照臉上就是一拳,偏偏麥七爺好涵養,聆聽之下竟然沒有發作。

“好說,好說——”麥七爺皮笑肉不笑地抱了一下拳,“適逢荒年,早已談不到收成,這幾年我們東家已不比從前,開倉放糧、賑粥,不過旨在服務鄉裏,有飯大家吃……尊駕既不屑這區區粥飯,想必是缺少回家的川資,是這樣吧。”

微微一頓,這位麥家帳房才又接下去道:“聽尊駕口音,像是外地來的,我這裏有紋銀半綻,就算七爺助閣下回鄉的川資吧——”一麵說,麥七爺立即由身上取出了小半綻銀子,約莫二兩來重——這個出手在他來說,已經算是很難得的了。

他這裏雙手送上,來人“嘻嘻!”一笑,接過來看了一眼,說道:“你可真是大方。”

一麵說,隻見來人雙手一搓,張開手來,那半錠銀子已成了滾圓滾圓的一錠銀珠。

目睹者無不大吃了一驚。

這人緊接著雙手一按,張開來,那錠銀珠,卻又變了樣——變成了扁扁的一片。

忖思著,他這兩隻手掌上如果沒有千斤的力道,外加上爐火純青的氣功,萬難臻至。

苗武是練武出身的,自然知道這手功力的厲害,一時嚇得臉上變了顏色。

對方這人玩了這一手絕活兒,冷森森地笑了笑,那隻握銀子的瘦手,一陣子搓動,手中銀錠,立即又變成了一撮細小的銀渣子,紛紛灑落在地麵。

麥七爺直看得臉色發青,既驚又氣地道:“你……你……太欺侮人了……”一麵說,腳下由不住通通一連後退了幾步——麥家的兩名護院尚三雄與王猛一個亮出了護手棍,一個探手抽出了匕首,作勢從旁撲上。

人群裏一陣子嘩然,都當是要動手了,紛紛讓了開來。

“你這是在打發一條狗吧!”這個青皮少肉的漢子一麵抖出了一張桑皮紙,“我這裏有一張單子,貴管事的拿過去瞧瞧,轉交給老麥——”一麵說,順手一幌,這張紙飄然而起,敢情不偏不倚,輕飄飄地正好落向麥七爺麵前,後者情不自禁地伸手托住。

麥七爺隻向紙上看了一眼,已由不住神色大變,再看下去,禁不住全身發抖,大喝一聲道:“反了,反了,把他給我拿下來。”

尚三雄、王猛早已作好了準備,麥七爺一聲喝叱之下,兩個人同時撲身上前。

尚三雄是一對護手棍,王猛是兩把小匕首,一個奔上一個奔下,驟然出手,電閃而至。

刀疤漢子一聲怪笑道:“好。”

——兩隻瘦手猝分之下,身子骨輕巧地滴溜溜打了一個轉兒,“噗噗!”兩聲,已分別抓住了兩個人的手腕子,緊接著來了一個“大鵬展翅”,尚、王兩個人一聲驚叫,雙雙騰空而起,就像分飛的一雙燕子,作兩下裏摔了出去。

這人圓瞪著兩隻白眼珠,直盯向麥七爺道:“就憑你們這兩手三腳貓,還想在我麵前遞爪子?差遠了——嘿嘿,今天出門時,我家主人關照,就是信交到了,要你家交下個憑證。

也好,我就取出你這老小子一雙賊眼回去交差。”

話聲出口,這個人肩頭輕晃,有如清風一陣,“呼!”地一聲已到了麥七爺身前。

倒是說幹就幹,隨著這人一隻鳥爪般的怪手起處,施了一手雙蛇出水式,兩根手指疾點如電直向著麥七爺一雙眼睛上點挖了過去。

這個突然的動作,簡直大出各人意料之外。

麥七爺簡直傻了眼,眼看著這人的一雙手指幾乎已經觸及自己的眼皮,就在此危急一瞬間,眼前人影猝閃,一個人疾如電閃地已來到了近前。

好快的身法。

隨著這人的猝然現身,石火電光般地已介入他們兩者之間——這個人敢情是個大行家,身形未經站穩以前,一隻右手已在探出。

說來也是有趣,白眼珠的刀疤漢子一出手就向麥七爺眼睛珠子上招呼,這個臨時現身的人,以其人之法反治其人,同樣地也向對方眼睛上招呼。

“哧!”兩股尖風中,一雙指尖,已向對方眸子上點了過來。

眼前情勢是,刀疤漢子如果真的要取麥老七的一雙眼珠,那麽他自己很可能也逃不開這猝然現身的第三者之手——結果是他自己的一雙“招子”也將難保,正所謂“現買現報”。

聰明人是不會吃這個虧的。

刀疤漢子鼻子裏哼了一聲,隻得硬生生地把出手之勢收了回來……他當然不甘心受製於人,乘著收手之便,五指箕開,施了一手“按臍力”,陡然力聚五指,直向著來人——第三者麵門上擊去。

猝然現身的這個人,當然不是好相與的。

撒手、吐掌,看來與刀疤漢了一般的靈巧,緊接著兩隻肉手立即迎在了一塊兒——雙方的力道都用得夠猛,卻又似誰也不願把招式用老了,一觸即分,“刷!”地左右向兩下分了開來。

由於事發突然,直到這一霎,大家才看清了第三者——那個猝然加入的是個甚麽長相。

一身黃繭布長衫,濃眉、黃臉——不正是麥七爺剛才贈食送客,臨去又回在一邊睡覺的那個叫黃通的瘦漢子麽?麥七爺、苗武這一忽然發現,心裏既驚又喜——驚的是對方忽然介入,喜的是畢竟沒有看錯了人,看來這個黃通果然身負奇技,大可應付來人,尤其是這當口的突然介入,解了麥七爺的一時之危,更為難能可貴。

刀疤漢子一下子拉長了臉,滿麵驚罕的表情,那是他怎麽也沒想到的事——麥家竟然會藏有如此高明身手的能人,這便不得不令他刮目相看了。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有如磁石引針,眨也不眨一下。

“朋友,你出手太毒了。”

黃通冷冷地說,“有我黃某人在,就容不得你在這裏撒野逞凶。”

刀疤漢子一對白眼睛珠子閃閃冒著凶光,那副獰厲樣子簡直像是要把對方生吞下去。

“相好的,你是要蹚這趟混水?”“還沒這個意思。”

“諒你也沒這個膽子,跟麥家沾親帶故?”搖搖頭冷笑道,“那也犯不著。”

“那是我的事。”

黃通冷冷地道,“你今天認栽了吧!回去捎個信兒,勸你主子打消這個念頭吧!”“哼……那也行,你得先露一手兒給爺兒們瞧瞧。”

話聲微頓,這個刀疤漢子身子已斜著急切而進——人到手到,手到力到。

箕開的五根手指,活像是五把鋼鉤,直向黃通前心上抓來,尖銳的指力在手指未能接觸到對方肌膚之前,先就透衣直入,顯示著這個人手指上的力道。

黃通自然知道對方不易打發,然而既然已經插手管了這件事,就不能半途而廢,也隻得勉力而為。

就在這人鋼鉤似的五指幾乎要碰到黃通的衣邊時,黃通陡然擊出右手——這一掌是貼著小腹向上猝然提起來的。

兩隻手掌“噗!”地合在了一塊兒。

緊接著雙方的身子籟籟一陣子疾顫——這人咆哮一聲,左手忽然疾出如電,直向著黃通咽喉上戳去。

黃通甩首滑足,“嗤!”一下由對方足前滑過,雖未被對方指尖所中,卻是擦麵而過,看情形是險到了極點。

兩個人合在一起的右手在這一霎間倏地分了開來。

動手過招,講究的是製敵以先機。

這人在一式“分花手”失誤之下,已自知失了先機,緊接著施了一式“浪卷旋風”,有如翩躚猝起的大雁,身子誠然是夠快的,然而黃通眼明手快,在這節骨眼上,尤其不會輕易放過。

雙方的身形看上去幾乎是一般的快——像是重疊過空的一雙大禽。

席棚裏如何容得下這般身手,驟然間卷起了一片狂風,膽小的人忍不住都失聲大叫了起來。

——叫聲未歇,兩個人已雙雙落地。

黃通直挺挺地站在地上——他左足虛點,氣定神清,顯然是有再次出手的準備——對方那個人卻高高落在白木長案的角邊上,彎著一條腿,雙臂平伸,臉上表情極其猙獰,卻隱隱顯現出一種灰色,額頭上已現出了黃豆大小的一滴滴汗珠子。

“好朋友,擱著你的,今天我認栽了。”

這人由鼻子裏哼出一股長氣,故作從容地道,“報上萬兒來吧,我們結了親,散不了啦!”黃通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徐徐道:“不辭風霜行萬裏,眼看黃河蓋頂來。”

那人陡然為之一驚,禁不住肅然起敬地抱一下拳:“尊駕原來就是鼎鼎大名的‘萬裏黃河追風客’黃——”黃通不待他說完,即插嘴道:“知道就好,相好的,我已對你破格留情了。”

那人自悉對方身分之後,確實吃驚不小——然而他亦不是弱者,尤其是不敢壞了身邊那位主子的名頭——“嘻嘻……好說,好說,”這人牽強地笑著,“姓祝的今天敗在你這成名的俠客手裏,雖說是麵上無光,倒也沒有怨恨。

還是那句老話,麥家的事你少管,無論如何,這個梁子你結下了。”

話聲甫落,姓祝的已飄身下地——身上固然有傷,他卻偏要逞能,一點也不現出來。

黃通肩頭輕晃,翩如白鷺,已攔在了他身前。

姓祝的一翻白眼珠,後退一步,淩聲笑道:“黃大俠這是不叫我走路?”黃通抱拳道:“豈敢,足下身手不凡,黃某險勝半招,不敢托大,祝朋友也報上個萬兒吧!”姓祝的冷冷怪笑一聲,聲如怒鷹地道:“黃大俠這兩句話,真比罵我還厲害——好吧,既然如此,祝某人有兩句知心話見告——”黃通道:“洗耳恭聽!”姓祝的冷冷一笑道:“今天你賞了我一掌,隻怪姓祝的學藝不精。

剛才我已說過,你我已結了親,這個梁子解不了啦!隻是麥家的事,祝某人仍要勸你,你少管!哼哼,說一句不怕你黃大俠見怒的話,隻怕你也管不了。”

黃通寒下臉來,頻頻點頭道:“這就很承情了,祝朋友你報個萬兒吧!”姓祝的冷森森笑道;“敗將不敢言名,再說姓祝的今天是為人當差,吃人家的飯。”

“那麽請教貴主子的大名——”“黃大俠你是一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了?”“人去留名,總不枉你我二人幸會一場。”

這句“人去留名”顯然觸了姓祝的神經,他臉變得鐵青,點了一下頭道:“黃大俠苦苦逼我說出,不敢不遵,但隻怕我這一說出,尊駕與敝主人便將難免一見了。”

這“難免一見”實在是“結上梁子”的意思。

黃通很明白這個道理,隻是“箭在弦上”不容不發,他已無能脫身。

冷笑了一聲,黃通道:“我足領盛情,你說吧!”姓視的點頭道:“我家主人也同尊駕一般,忌諱別人直呼其名,江湖上倒也有兩句詩歌影射他老人家——”“洗耳恭聽。”

姓祝的嘴角牽出了一絲神秘的冷笑,隨即緩緩向外步出——在場各人目睹他如此身手,哪一個敢與招惹,黃通不阻攔,便再無一人敢以挺身而出,一時紛紛閃身讓開,眼看著這個姓祝的踽踽身影,步出棚外。

他腳下邊走,嘴裏邊歌,唱的是——“夜來細數墳頭鬼,金雞三唱早看天。”

邊唱邊走了。

在場各人都不明白他唱的是些什麽,當然更難以琢磨出兩句詩歌的含義——惟獨黃通例外,他竟然呆呆怔住了。

大夥忽然間發覺姓祝的走遠了,爆發出一陣子**。

麥家的二管事苗武閃出來道:“那個老小子溜了,黃大俠可要留住他?”他竟然也稱呼黃通為“大俠”了。

一時間幾十張嘴便都開了腔,有人叫著要去報官,有人責備黃通不該把對方放回去,這叫“放虎歸山”,再想擒他可就難了。

黃通隻是頻頻苦笑,他一聲不哼地由一旁拿起剛才麥七爺給他的布袋子搭向肩上,轉身步出,一直走向老槐樹下拴住的那匹馬。

麥七爺一聲不哼地跟了過來。

“黃大俠你救了我麥豐的命,也解了麥府一次大難,我給你磕頭——”說著就要跪下。

“不敢——萬萬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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