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辛夷塢】

晨昏【辛夷塢】_分節閱讀_10

顧維楨困惑,然後神情慢慢僵硬,再也沒有人說話,連紀培文夫婦也預感到了什麽,尷尬地不再開口。

紀廷從那張影碟放到台上的那一刻開始就知道事情糟糕到難以轉圜的地步,他昨天丟了魂,竟然沒有想起這碟片還在機子裏。事已至此,他反而不怕了,他站了起來,拿過那張碟片,“顧伯伯,這是……”

止安一把將他手裏的東西奪了回來,用力掰成兩半,厲聲喝止道:“不關你事就不要多嘴,我不要你為我說情。”她將損壞的碟片信手一扔,對顧維楨笑道,“那又怎麽樣,你的女兒就是這樣了,誰叫我生來就是個孽種?”

話剛說完,顧維楨的一個耳光便狠狠落在她的臉上,他指著她,顫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汪帆已經流淚,扶著丈夫,隻知道搖頭,再沒有言語。

止安被顧維楨打得臉側向一邊,她也不去捂著,吸了口氣就轉過頭,笑道:“打吧,你應該後悔我出生的時候就沒掐死我,免得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像現在這樣,日日提醒著你曾經做過的醜事,讓你們十八年來心裏都有根刺,永遠不得安寧。”

她說完把眼前的餐具往地上一掃,在碎裂聲中,頭也不回地衝出家門。

“止安!”止怡對著妹妹的背影喊了一聲,哪裏還能喚得回她。止怡又急又痛,“爸,媽,就算止安有什麽錯,她也是你們的女兒!”她從來沒有這樣大聲地對父母說話,可這刻也管不了那麽多,見在座的人都沉默,她搖了搖頭,起身就追了出去。

她沒有想到紀廷的動作比她更快,兩人跑下了樓,夜色中已經看不到止安的去向,正欲哭無淚中,紀廷拽了她的手就往前方跑。跑了一段,到了校園主幹道上的一個岔路口,感覺到止怡的氣喘籲籲,紀廷才緩下了腳步,止怡感激地看了紀廷一眼,沒有他陪著她,她一定手足無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方才的奔跑,他白皙柔和的臉孔在路燈下顯得異樣的紅,拽著她手臂的一隻手全是汗。

“我看見她了。”止怡看向左邊的方向,依稀還可以看到止安瘦削的身影,紀廷臉上一喜,再次拉起止怡就往前追。

似乎感覺到他們在跟上來,止安的腳步越來越快,止怡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眼看校門就在前麵一個拐彎處不遠,她覺得自己再這麽跑下去,根本就沒有辦法呼吸了。紀廷鬆了她的手,“你在這裏,我去追她。”

止怡彎下腰,一手撐著膝蓋,一手按在腹部,朝著前方止安的方向哭喊了一聲:“止安,你連我也不理了嗎?”

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她的話,止安的步伐慢慢地緩了下來,她在那個拐角處回過頭,夜色裏紀廷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覺得那個影子被路燈拉得格外孤清。

止怡勉強地直起身子,幾步並作一步地跑了過去,死死拉住止安的手,這個時候紀廷反而沒有走得太靠近,他沉默地立在兩米開外,看著兩姐妹。

“你要去哪裏?”止怡還沒有開口,淚已經流了下來,

“你先放手。”止安卻沒有眼淚,她的臉上一片木然。

止怡搖頭:“我不放,你跟我回家。”她有一種莫名的預感,如果她鬆開了手,止安這一走就不會回來了,這樣的感覺讓她無比驚恐。

止安冷笑,“那是你的家,從來就不是我的。”

止怡臉上眼淚縱橫,“我不知道你們都在說什麽,我隻知道你是我妹妹,你不能走,這麽晚了,你能去哪裏?”

第八章生日的秘密(4)

“哪裏都比回那個地方好。”

“我承認爸媽可能是偏心,但是止安,他們畢竟是你的父母,生你養你,一家人有什麽不能好好談的?”止怡仰著臉苦苦哀求。

止安的語氣卻開始慢慢結冰,“父母?他們眼裏隻有一個女兒,那個人從來就不是我。”

“可是除了他們,還是有人愛你的呀。”止怡低頭飲泣。

“誰愛我,止怡,隻有你,隻有你愛我,可是這不夠。”她一字一頓地說,然後開始慢慢地掰開止怡的手。

“如果這不夠,你還要什麽,隻要我有的我都可以給你,止安,別走,求你!紀廷,你拉住她呀!”感覺到自己的手從止安的手臂上慢慢抽離,止怡痛哭失聲。

紀廷泥塑一樣看著止安,不言不語也不動,他隻是看著她,咬著自己的唇,遠遠的車燈忽明忽暗,映得他的臉上有種近似於妖異的平靜。

“止怡,對不起,我要的你給不起我。放開……我讓你放開!”止安用力抽出自己的手,止怡在反作用力之下頓時失去平衡,兼之剛才急速地跑了一段,雙腿無力,趔趄了一下,便跌倒在地。

止安看著跌坐在地上哭泣的止怡,咬了咬牙,轉身就走,剛往前兩步,兩道強烈到讓人睜不開眼的車燈朝她們的方向打了過來,止安掩著眼睛側了側臉,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一輛麵包車從拐角的另一麵失控地瘋狂斜衝了過來。

在那千分之一秒的瞬間,止安回過頭,她隻知道一件事,止怡還跌倒在地上,她看到了止怡因劇變而驚恐地劇烈睜大的雙眼,她撲身過去,她得拉回她,一定要拉回她!躲不過她也陪著她。

止怡的手就在眼前,電光火石間,止安甚至還短暫地感覺到了她指尖的溫度,那車身帶著炫目光線迎麵而來,止安閉上了眼睛,一陣巨大的力量將她牽引向一邊,她撲跌在一個帶著點暖意的地方,接下來的一切在她腦海裏全是空白。

不能回想,也不堪回想的空白。

第九章生來就是錯誤(1)

等到止安在一陣劇烈的推搡中回過神來,才驚覺到醫院裏那特有的消毒水氣息,穿過汪帆痛哭的臉和搖晃著她的雙手,她看到了手術室亮著的燈光,在一片茫然中,她聽不見汪帆的哭喊,隻覺得自己的意識在抽離,在極高極遠的地方旁觀著一切。

接著是臉頰上忽視不了的劇痛,她搖晃地坐回身後的椅子,側著頭。

“真好,今天一人一巴掌,算是兩清了。”她在火辣辣的疼痛中笑了笑。

“顧止安,我後悔我當初為什麽要一時心軟容下你,你把我的止怡還給我!”汪帆已經完全顧不上儀態,頭發淩亂,妝容凋落,如同瘋魔。

一直站在一旁的徐淑雲扶住汪帆,“手術還沒有結束,你何苦說這樣的話,止怡這孩子那麽乖巧,肯定是吉人自有天相,何況當時我們都不在場,又怎能知道是怪止安。”

“我隻要我的止怡沒事,要是她有個什麽,我也活不下去了……”汪帆倚著徐淑雲哭泣,然後轉向止安,厲聲道,“如果止怡有事,我要你一世不得好過!”

止安如同在夢中微笑,“我從來就沒有好過。”

“我就知道是你,是你害了止怡,你恨我們,我知道,有什麽你盡可以朝著我來,止怡是無辜的,她平時怎麽對你,你說呀……”心痛和對女兒傷勢的懸心讓汪帆崩潰,直到護士走過來,示意她們輕點聲,她才轉為低聲哭泣,一雙眼睛狠狠瞪著止安。

止安並不躲避她的眼睛,她撐著椅子扶手站起來,“原來你也知道我恨你們。”

汪帆仰起下頜,眼淚順著臉部的曲線蜿蜒而下,“你可以恨我,我承認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我討厭你那雙眼睛,跟她一模一樣的眼睛,像是妖魅一樣。我可以忍受你是路邊撿來的一個沒有人要的棄兒,那樣我會好好對你,可是我不能忍受你身上一半流著的是我丈夫的血,更不能忍受另一半來自於我的親堂妹,對著你這樣的孽種,十八年來我把這件事和著血吞在心裏,你要我怎麽樣,換了是你,你能怎麽樣?”

止安怔怔地聽著,忘記了一切,她還是第一次當麵從汪帆這裏聽到關於“她”的一切。

“如果說當年有錯,錯也在於你的生母,是她恬不知恥,連自己的姐夫也不放過,枉我從小跟她那麽的好,她卻在我懷孕三個月的時候做出這種事情,你生下來就是個錯,可是這樣的錯為什麽要報應在止怡身上,這樣太不公平。”汪帆已經管不了那麽多,多年壓抑在心裏的那根刺,她忍耐著,用自己引以為傲的理智和無奈的寬容將它層層包裹,如同一隻蚌,生生把嵌在肉裏的沙長成了珍珠,然而今天——然而今天她被一把刀就這麽撬開,原來刺還是那根刺。十八年了,它還是能讓她血流不止。

“你說,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讓她成了這個樣子?”汪帆再次揪住止安的衣服,厲聲質問。

“汪帆,你冷靜點,止安到底是止怡的妹妹,她怎麽可能傷害止怡。”紀培文終於臉色蒼白地開口說道。“要不,我們可以問問紀廷,紀廷當時也在場。紀廷,你說,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

從始到終,紀廷都冷眼看著這一切,臉上看不出喜和悲,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不管誰問,他也隻是漠然。

“紀廷,你說話呀……”紀培文和徐淑雲也著了急,事故發生後,是紀廷給急救中心打的電話,也是他通知了大家,可從止怡被送進手術室開始,他就跟止安一樣,保持著這樣如在夢中的神情。

“哪位是顧止怡的家屬?”一個護士走了過來。幾個人吃驚地回頭望,才知道在剛才的糾纏中,手術室的燈已經熄滅。

“我是!”汪帆哪裏還顧得上其他人,立刻走了過去。紀培文和徐淑雲不放心,也跟隨著走了過去。

紀廷和止安並排坐在醫院的長凳上,他們沒有說話,也不看對方,可是彼此在害怕著什麽,如此清楚。紀廷低下頭,看見止安緊緊捏住椅子扶手的手,那隻手瘦而纖長,此刻因為用力而變得指節發白,他抬起手,想要將自己的手心覆蓋在她的手上,卻正迎上她淒惶的一雙眼睛,他的手慢慢地收了回來。

第九章生來就是錯誤(2)

她在無望中渴望著救贖,可他無力去救贖。

車衝過來的那最後一刹那在他腦海裏無比清晰,止安明明可以躲開,卻朝著止怡的方向撲了回去,而止怡在那一刻伸出了手,眼睛卻是看著他。一切發生得太快,他沒有任何思考的餘地,他在止怡的雙眼注視之下,飛身抓住了止安的手,用盡全身的力量將她拖了回來,她重重地跌在他的懷裏。他唯一的動作就是抱緊她,一再抱緊她,他不能失去她。

直到救護車到來之前,他一直都緊緊抓住她的手,她沒有掙脫,因為她的全部意識仿佛都隨著止怡身上的血在流失。他們都不敢看對方一眼,止怡的眼睛在狠狠鞭笞著兩個人,那雙單純而清澈的眼睛,從希望到絕望……

這雙眼睛曾經無比信賴地投射在他身上,他還記起了她印在他嘴角的那一吻,當時看著止怡嬌憨羞怯的樣子,他對自己說,不管哪個男人能跟止怡這樣的女孩在一起,都是幸運的。可他在生死的關頭,選擇的卻是那個一直在忽略和戲弄他的人,並且,沒有任何的猶豫。

他竟然愛她!明知道自己也許一輩子都追不上她的腳步,一輩子都等不來她的棲息,他還是愛她。愛情怎麽可以這樣不分青紅皂白。

“你也認為是我的錯,認為我是不祥的?”

紀廷很久才反應過來,是止安在跟他說話,她的聲音幹啞得連他都幾乎辨認不出。

“我無意傷害任何人。”她說。

“誰都沒有錯,可是還是有人受到了傷害。”紀廷吃力地將臉埋在雙手裏。

“紀廷,如果……”她的聲音第一次如此猶豫。

“如果什麽?”他抬頭看著她。

她注視他良久,“沒有如果。”

止安在低頭的時候聽到了腳步聲,然後感覺到一個人在她另一邊的椅子上沉重地坐了下來。她微微抬頭,看見了仿佛瞬間蒼老的顧維楨。

“醫生說,止怡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期,除外傷以外,她傷得最重的是顱部,即使恢複了,也有可能留下後遺症,她有可能再也看不見東西了。”他仿佛在平靜無瀾地陳述,止安和紀廷也怔怔地聽著。

“止安,這樣你滿意了?如果你恨我,沒有什麽報複比現在這樣更讓我痛苦。”

“哈!”止安笑了兩聲,臉上卻殊無笑意。

顧維楨歎了口氣,這個時候他反而比較平靜,“能不能告訴我,你什麽時候知道的?你怎麽會知道。”

止安背靠在椅子上,“什麽時候知道的?你們真的想要瞞我嗎?我不是傻瓜,我會有感覺,以前總是不明白,我什麽都比止怡做得好,為什麽你們抱她不抱我?直到八歲那年暑假,我午睡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