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辛夷塢】

晨昏【辛夷塢】_分節閱讀_14

了輕而緩慢的腳步聲,“止怡……”他回過頭去,起身扶了她一把,讓她坐在自己剛才坐過的椅子上,自己則坐在床沿,“有事嗎,止怡?”

“沒事,想到過不了多久你就要走了,想抓緊時間再跟你說說話。”她帶著點俏皮的笑意。

第十一章他總有一天會找到她(3)

紀廷揉了揉她的頭發,“我不在的時候,你自己好好照顧自己。”

“從小時候起,好像我都永遠處在一個需要照顧的角色裏,真想看一看外麵的世界是怎樣的。紀廷哥哥,你知道嗎,我羨慕止安,也羨慕你。”她的手無意識地觸摸到桌上的一樣東西,像一張略厚的紙,有著微微凹凸的觸感和密布的仿若修補的痕跡。

“一幅畫?”她隨口問道。

“是的,一幅畫。”

走出G市機場的那一刻,紀廷駐足,似乎在感受這個迎麵而來的南方大都市。人的感覺真是一種極其微妙的東西,明明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卻可以因為某個人、某段過往的存在,而變得充滿了某種熟悉而曖昧的氣息。

他短暫地閉上眼睛,呼吸到這沿海城市特有的潮濕氣息,難以察覺地微笑,然後招手叫車。不是沒有想起機場送別時母親的依依不舍和父親的語重心長,當然,還有止怡的笑中帶淚,如同當時他揮手的那一刻,他不敢回頭,不能回頭。

到G市醫科大附屬醫院報到的過程相當順利,手續辦妥後,醫院暫時將他分在普外科,並給他在不遠處的一棟學校研究生宿舍安排了個單間。地方雖小,但基本的設施一應俱全,紀廷是個相當隨遇而安的人,所以他覺得一切都已經很好。

普外包括紀廷在內有兩名實習醫生,另一個是女生,姓莫,據說是G市醫科大學本校的學生,她比紀廷早報到一個星期,不過,她的指導老師是國內普通外科方麵小有名氣的吳江。吳江早年也畢業於G市醫科大,其後留美取得博士學位歸來,是醫院青生代醫生的中堅力量,他專業技術過硬,人也相當風趣隨和,能夠作為他的弟子是相當幸運的;當然,作為紀廷母校醫學院力薦的高材生,醫院對紀廷也相當優待,他的指導老師是目前普外科的主任袁教授。袁教授跟紀廷的恩師錢教授向來交好,對紀廷自然照顧有加,不過他德高望重,身兼數職,除每周二、周六要在醫院專家門診坐診外,他一方麵要在學校裏授課,一方麵要打理科室的行政事務,平時還有數不清的學術交流會議和重要的出診任務,分身乏術,自然很難兼顧紀廷,所以紀廷要用更多的精力去自己摸索和向其他醫生討教。好在吳醫生在帶好自己弟子的同時,對他也不吝關照,因此,嚴格意義上來說,紀廷跟那個女生一樣,都是師從於吳江。

紀廷最初跟那個叫莫鬱華的女生接觸時,隻覺得那是個寡言內向的女孩,不漂亮,也談不上難看,看得出很努力,做的永遠比說的要多,不喜與人交際,即使跟紀廷同在一個科室,又住在同一棟宿舍樓,抬頭不見低頭見,除了必要的工作上的溝通外,平時碰麵也不過是匆匆一笑,從不多說一句話。對於這個,紀廷倒不放在心上,雖然在人際關係方麵他向來處理得宜,但其實對於大多數人和事,他都抱著順其自然的心態,可有可無,從不強求。況且,他很明白,以醫院的設施和條件,基本上每個實習醫生都渴望實習期結束後能正式簽下來,但是事實上能留下的名額又是極其有限的,因此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莫鬱華跟他是處在一個相互競爭的位置上,關係淡漠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為了畢業後的去留,袁教授曾經專門找過紀廷,他說:“有時我們幾個醫院裏的老家夥之間討論,也是這麽認為——今年這一批實習醫生中,最優秀的兩個恰好分在我們普外。紀廷,你跟小莫確實都非常優秀,但是你也知道,每年最終能簽下來的,並不全是最優秀的學生,其中的意思應該不需要我多說,所以,你和莫鬱華兩人,很有可能沒法同時留下,對於這個我感到很惋惜,但是也是無奈的。莫鬱華是我們本校的學生,你則是老錢向我力薦的,對於你們,在感情上我是絕對平等的,說句實在話,論資質,她不如你,論用心,你不如她。”

袁教授的話語重心長,紀廷也沉思了一會,他問:“教授,是我平時不夠努力嗎?”

晨昏 第一部分

第十一章他總有一天會找到她(4)

“不,你很努力,也足夠嚴謹,但是你沒有真正投入心思,這是你最大的問題所在。”

袁教授畢竟是睿智的,紀廷想,也許教授說得對。對於很多事情,他隻是習慣性地做到最好,但他並不一定喜歡,所以當他的大腦在冷靜完美地做一件事情時,他的心是抽離的。相反,往往越是他喜歡的事,他偏偏越是做不好,越是他愛的人,他越是不知道怎麽麵對她。

對於他來說,能夠最終簽下來固然好,然而簽不下來,也不強求,他不願意為了一個名額頭破血流,總會有一所醫院可以容身。在這個城市裏,遠有比留在這個全國知名的大醫院要重要的東西。

他覺得自己其實是個很傻的人,不管他離家來到這個城市的理由多麽冠冕堂皇、理所當然,事實上,隻有自己明白,他倉皇地做這樣的決定,不顧一切地來到這裏,不過是為了陳朗沒頭沒尾的一句帶著暗示的話,以及自己固執認定的一個事實。

這個城市多麽大啊,燈紅酒綠,盛世繁華,要淹沒一個人是多麽的容易。她在哪裏?他該怎麽找到她?他沒有答案,也完全沒有頭緒。陳朗也許是知情的,但紀廷知道他不會告訴他,他也不會傻到去求他,他有自己深藏的驕傲。那個黃昏,陳朗挑釁的笑容他銘記在心,或許,他遠比劉季林要厭惡那個自以為是的人。

除了值班和休息外,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裏遊走,這樣的滄海尋一粟,愚蠢到可笑,他甚至不確定她是否真的生活在這裏。但他必須這樣,因為太害怕再在原地等待,過去的兩年裏,他覺得自己猶如汪洋中的一座孤島,絕望地矗立在那裏,守望著也許永遠等待不到的東西,海水冰冷而平靜,慢慢地淹沒他,吞噬他,一寸一寸地……他就快要窒息在裏麵,可天際就連最遙遠的影子都捕捉不到。

他得找她!隻要她在這裏,他總有一天會找到她!一個月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一輩子,如果注定尋不到,那跟她在同一個城市的天空下,呼吸一樣的空氣,那也是好的。在夢裏,他很多次在某個陌生的地方與她狹路相逢,他隻有一句話要問她,究竟施了什麽魔,讓他這樣愛她。

第十二章醫生治不好傷心(1)

學醫的人最怕心有旁騖,因為每一個錯誤都有可能是致命的,紀廷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力求自己一再地謹慎小心。然而,在他到G市近一年後,仍然沒有她的任何消息,期間,他回過家兩次,跟家裏人和止怡也都通過電話,他們聊著兩地的天氣,聊著各自身邊發生的事情,聊著電視和書裏有趣的新聞,唯獨沒有人提起過她,好像那個人徹底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有時他甚至在無望中感到茫然,那個人究竟有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或者,一切的一切,隻是他孤軍奮戰做著的一場夢。他可以等待,但沒有辦法抑製焦灼。終於,這樣的焦灼給他帶來了麻煩。

那是個周末,看病的人特別多,下午上班不久,吳醫生把他叫到一邊,給他看了他開的一張處方。那是個女性胰腺炎患者的處方,紀廷認真看了片刻,不由得冷汗涔涔,他的用藥竟然無一正確,完全是針對急性腸胃炎下的藥。一向寬於待人的吳醫生也嚴肅著臉,“紀廷,你一向表現突出,可是不要忘了,一個好的醫生要的不僅僅是技術,更重要的是專注,因為事關病人的身體健康,容不得半點閃失。我對你一向放心,可是這一次你真讓我失望,這個錯誤不是由於你的專業知識有誤,而明顯是因為分神犯下的低級錯誤。還好你還沒有獨立處方權,要不然這樣的處方一旦流了出去,是要出大事的。這件事情我會跟袁主任反映,對於你的實習成績,我們也會重新評估。”

紀廷知道是自己的錯,也不爭辯,低垂著眼瞼,平靜地聽著吳醫生對他說的話,該來的躲不掉,不管怎麽樣,是他闖下的禍,他必須自己承擔。

下午,他們科室召開會議,袁教授外出開會期間,科裏一直是吳醫生主持工作,吳醫生沒有徇情,當著眾人的麵將這件事提了出來,先是分析了事情的嚴重性和經驗教訓,然後自己也承認作為紀廷的代理指導老師,自己有疏忽失職的地方,最後征求大家對於這件事的處理意見。紀廷平日謙和溫潤,又生就一副好皮相,科裏無論男女老少醫生對他都頗有好感,而且他平時的表現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吳醫生話畢之後,一時鴉雀無聲。

“大家有什麽看法可以說出來。”吳醫生淡淡地說。

“我說幾句吧。”

大家紛紛看向說話的人,誰都沒有想到是一向寡言的莫鬱華。大家麵麵相覷,其實以她和紀廷的競爭關係,這個時候她是最不宜表態的人,不過,上午的事情,她是最直接的見證人,有這樣重挫對手的機會,誰又肯放過呢?

“小莫?你有話可以說。”吳醫生也有幾分意外,但還是靜待她要說的話。

紀廷麵無表情地坐在那裏,仿若置身事外,就連莫鬱華開口他也不覺得吃驚,落井下石,人之常情,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隻是難過,出了這樣的事情,如果實習因此而中斷的話,不但給錢教授臉上抹黑,自己也不得不離開這個城市回到母校繼續接下來的學業,即使他已經下定決心畢業後會留在G市,但那樣的話,最快也是一年以後的事情了,這一年時間,或許會讓他錯過許多次與她重逢的機會。

他等待著莫鬱華的話,猶如等待對他的宣判。

“今天我是跟紀廷同時值班的,按照規定,我們兩人其中一個開出的處方,必須經另一個人的手,也就是說,我看過這張處方,但是由於抱有敷衍了事的心態,當時並沒有仔細地核對,因此對於他的這件事,我負有一半的責任,要處分的話,我也難辭其咎。”

她的一番話讓眾人意外,頓時小會議室裏竊竊私語不斷,有人說她好樣的,自然也有人說她裝清高,矯情得厲害。吳醫生看了她很久,表情莫測,終究還是歎了口氣,說道:“既然這樣,大家還是要有個結論。”

一番討論下來,科室裏的其他醫生都主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畢竟這張處方沒有流到科室以外的範疇,也沒有造成什麽嚴重的後果,沒有必要為此耽誤兩個年輕人的前程。因此,僅在科裏給予兩個人嚴重警告處分,先觀察一段時間,沒再捅什麽婁子也就罷了,一旦再有閃失,立即上報院裏。

第十二章醫生治不好傷心(2)

散會的時候,紀廷和大家一起離去,間或有科裏相熟的醫生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一兩句,他隻是笑笑。吳醫生最後一個走,紀廷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他對莫鬱華說了一句,“小莫,你留下來一下。”

晚上,紀廷在宿舍的樓梯口跟莫鬱華迎麵遇上,她跟往常一樣,笑笑點頭,就與他擦身而過,紀廷也是如此,然而在她越過他之後,他還是對她說了一句,“謝謝你,小莫。”不管她是為了什麽,這一次多虧有她,他心裏明白。

莫鬱華回頭看他,幽暗的樓梯口,不怎麽看得清她臉上的表情,她的聲音也是淡淡的,“謝我?我想你弄錯了,我沒有幫你的意思,隻是說出事實。而且我還要告訴你,我最討厭做事不專注的人,雖然,這次我也犯了這個錯誤。”

“我也是說事實,那就是不管有意還是無意,結果還是你幫了我,我應該謝你,至於你接不接受,我都無所謂。”紀廷說道。

莫鬱華看著他,“如果你一定要跟我說事實的話,我再告訴你一個。我遠比你想的更渴望、更需要留下來,隻是我不屑於你以這種方式輸給我,下一次你不會這麽好運。”她的口氣還是直板生硬,紀廷卻在她說完後開始微笑,而他相信她亦然。

紀廷不得不承認自己欣賞莫鬱華這無趣外表下藏著豁達心性的女子,同樣的情境若易地而處之,他自問做不到她這樣。從此兩人雖然明裏暗裏都依舊是競爭對手,各自努力,但這並不妨礙他們關係的慢慢改善,他們會相互討論醫案,交換彼此的心得和意見,偶爾也會一起到醫院小飯堂用餐。誠如袁教授所言,莫鬱華算不上很有天分,但她後天的努力和勤勉完全可以彌補這一點,在專業上,她有一種不解決問題誓不罷手的死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