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辛夷塢】

晨昏【辛夷塢】_分節閱讀_22

止安糾纏不清,從小到大一路走來,明明一直都是止怡跟他比較親近,也曾試探地問過幾次,他都緘默,那麽多日子以來也對與她有關的事情絕口不提,紀培文和徐淑雲怕觸到他的痛處,私心裏也盼望他能慢慢淡忘,因此更是避免在他麵前說起那個人和關於她的事,就當什麽都沒有存在過。好在紀廷並沒有像他們擔憂的那樣為一段感情而消沉,他認真工作,孝敬父母,關心身邊的親人和朋友,性格沉澱得益發的謙和沉靜,除了越來越大的煙癮,他並沒有為年少時一段荒謬的感情而偏離他應該走的路。

工作第三年的時候,紀廷在醫院附近買了房子,有過搬出去單獨生活的打算,無奈父母極力反對,這時徐淑雲已經退了休,考慮到父母年邁孤單,膝下又隻有自己一個兒子,他也隻有打消了這個念頭。

彼時他們家所在的大學裏已經重建了教工宿舍,像他父親這樣的專家級學者得到了相當大的優待,搬入了新建的教授樓。顧家也分得了新居,不過兩家的距離畢竟不像從前那麽近了。顧維楨和紀培文之間還是常來常往,人年紀大了,舊友就顯得益發可貴,然而汪帆過來的次數少了很多,兩家人從前常在一處吃飯的日子也一去不複返了。

紀廷閑下來的時候,還是常回到小時候家附近的小路一帶散步,顧家的新居還在這附近,他也常遇上止怡,兩個人有時會在一起聊聊,有時候寒暄幾句便離開。止怡身邊也一直沒有合適的另一半,雙方父母並非沒有旁敲側擊過,他們兩人從小親密,現在感情也不錯,除了止怡看不見這一點微有遺憾外,再也沒有比他們更合適的一對了。當被問起時,止怡的態度始終是一句話,“隨緣吧。”可是她從小對紀廷的心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顧維楨和汪帆也因此很是困擾,無奈紀廷那方麵始終沉默,他這樣的沉默讓徐淑雲和紀培文即使有心撮合,也始終不好開口,在兩邊家長為兩人的幾次刻意安排後,紀廷反倒對止怡更加客氣了,見麵,也是禮貌地問候著。

第十七章燃燒微弱的等待(4)

劉季林經常深惡痛絕地對紀廷說:“我他媽的總算明白什麽叫做不知好歹了,你小子怎麽就這麽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每次紀廷都是笑笑,說得多了,有一次他也問過劉季林,“你就這麽盼望著我跟止怡在一起?以前好像都沒覺得你這麽無私偉大,不難受麽?”

劉季林就拉了他喝酒,紀廷不喝,隻在旁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就連劉季林這個老煙民也說,“虧你做醫生的,這麽抽就不怕抽死你?”紀廷也不答腔。

喝得有幾分酒意的時候,劉季林拍打著紀廷的肩膀,難得地長籲短歎,“做人真他媽難,我有時就覺得,我是不是應該給你兩拳,這樣才像個男人,可是偏偏轉念一想,你小子除了磨嘰之外,好像也沒有什麽大錯了,不愛就是不愛,有個屁辦法?不過,在兄弟我麵前你說句明白話,你是不是就打定主意要做一輩子和尚等顧止安那小妞了?”

紀廷失笑,“我從沒有想過要等誰。”

劉季林嗤之以鼻,“少在我麵前裝,你對她那點心思,我老早就看出來了,你們這號好孩子,其實就喜歡她那調調。不過話又說回來,也難怪你心動,是男人見了那雙眼睛,那雙腿……”

“行了啊,喝多了。”紀廷淡淡地打斷他。

“我比你明白。顧止安這樣的,誰愛上了命都得短幾年。”

“別說這些。”紀廷按下劉季林拿杯的手,不讓他繼續再喝下去,他哪裏理會。

末了,醉得一塌糊塗之前,他搖晃著指著紀廷說,“真邪門了,你等得起,她等得起,我憑什麽等不起。”

紀廷送劉季林回去,他沒有跟他說,永遠不要輕言等待,等待是多麽奢侈的東西。電影裏,隻需鏡頭切換,字幕上出現幾行小字——二十年後,然後紅顏白發,一切都有了結局,而現實的人生,三年五載,其中哪一秒鍾不需要生生地挨,一輩子真長。

他沒有想過等待。

漸漸的,他也不再抗拒父母、親友、熱心同事安排的各種形式的相親,有同行,有女公務員,有外企白領,有律師記者,或聰穎、或溫柔、或甜美,無一例外的動人,他的另一半靈魂每每懸浮到半空中,看著另一半的自己微笑,點頭,寒暄,告別,然後問,“她們是誰?”

後來,就連他工作著的醫院也有荒謬的小道流言,年輕女醫生、小護士心中完美到無瑕的紀醫生竟然有可能是同性戀,否則年近三十,偏偏身邊一個走得稍近的女人也沒有。

別人向他轉述,他隻覺得好笑。他明明沒有想過等待誰,不過是沒有合適的罷了,真的,一個都沒有。

他有時會無意中經過舊教工宿舍區的那條小路,慢慢繞到角落裏,那片小草坪居然依舊如故,有一次,居然也有別的孩子在那兒寫生,紀廷在那裏停留了許久,然後回家。那天晚上,徐淑雲發現兒子獨自在書房待了很久,她走過去的時候,隻看見他麵前擺著的是她書架上的一本舊書,她看了一眼,不過是一首《鷓鴣天》。

“……夢中未必丹青見……人間久別不成悲”。

第十八章魚的習慣(1)

止怡二十六歲,她看不見這個世界已經是第九年,相比之下,她更習慣後麵的那種計算方式。雖然她看不見,但她聽得見父母的歎息。

前段時間,舅媽出麵給她介紹了一個“男性朋友”,她本不想去,但也不想讓父母傷心,便在汪帆的陪同下參加了那個飯局。從頭至尾,她極少說話,回來之後,她聽見舅媽說,男方對她是相當滿意的,那男人是個高中老師,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三十五歲,跟妻子離異,身邊有個七歲的女兒,舅媽還說,男方也不嫌棄她是個盲人,就看重了她的溫婉可人,她也不小了,能選擇的空間也不大,眼前這個機會是再難得不過的。

當時她沒有說話,感覺到一向疼愛她的媽媽也是沉默。

三天後,對方的電話打到了她們家,是汪帆代她接的電話,掛了電話之後,汪帆對她說:“止怡,他約你一起出去走走。”

止怡低頭不說話,然後她聽見媽媽說:“去吧,止怡,那男的媽媽也幫你留意了,長得挺端正,看得出脾氣還不錯,最重要的是,他對你印象挺好,應該能成。”

她以為媽媽會為她拒絕的。

“媽……我,我不想去。”她有些艱難地開口。

汪帆的聲音裏也有苦澀,“傻孩子,你的心思媽媽哪能不知道,你能等到幾時?要沒有當年那件事,好好的也就罷了,偏偏你的眼睛……聽媽的,媽也舍不得你,但你總得找個可以依靠終身的人,我也知道這個男人結過婚,有孩子,那是委屈了你……”

“我不舒服,媽,我進房間休息一會,舅媽那邊,你幫我說聲抱歉,也謝謝她了。”她摸著沙發的扶手站起來,慢慢走回了房間。坐在床沿的桌子旁,她聽到了媽媽一聲長歎,下意識地摩挲著桌子上的金魚缸,指尖不小心沾到了水,冰涼。

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媽媽再次來敲她的門,她才回過神來,“止怡,你有朋友來。”

她知道是誰。果然,很快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止怡,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麽,這幾條虎頭龍睛得來的可不容易,我特意托了……你哭過了?”

“沒有,拿過來吧,一共多少條,什麽顏色?”聽到劉季林的聲音,她才感到心裏一鬆。他坐到她不遠處的凳子上,興致勃勃地給她說這幾條金魚的來曆,說到高興處,她憑感覺都可以想象得出他眉飛色舞的樣子,慢慢的,唇角也有了笑意。

她跟劉季林的熟悉是從他有一次在學校裏開車差點誤撞了她開始的,那一次,她被他緊急的刹車聲嚇了一大跳,手裏的玻璃缸碎了一地。其實她知道那一次怪不得他,是她沒有察覺到駛近的車子,不過他還是不斷道歉,而且幾天後還賠了她一套價值不菲的家庭養魚設備。由於紀廷的關係,她跟劉季林以前也認識,起初也正因為這層關係,劉季林對她分外照顧。她和他性格差異很大,開始的時候也沒有什麽更深的交流,可是慢慢地接觸久了,她也發現這個不時在她麵前爆粗口後自責不已的劉季林也是個妙人,他也開始對她越來越關照。

起初汪帆和顧維楨對止怡和劉季林的交情並不持讚同態度,在他們看來,劉季林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三教九流的人都認識,雖然有點小錢,但畢竟市儈,而且止怡單純,他複雜,他們總擔心他不懷好意,唯恐女兒吃了虧,可是一年又一年過去,止怡始終沒有找個伴的打算,他們也開始不得不承認一個殘酷的現實,不管在他們眼裏的女兒是怎麽如珠如寶,可在外人看來,她也隻是個教書人家的身有殘疾的女孩,他們認為足以匹配的人家,未必會接受這樣的一個妻子、媳婦。

止怡的心事他們何嚐不知道,紀廷剛回來的那一兩年,他們也以為止怡跟他應該是可以在一起的,如果能夠那樣,就是再好不過的事情,雖然他曾經……但是他畢竟是止怡心裏喜歡,而且絕對會好好待止怡的一個人。哪知神女有心,襄王無夢,紀廷雖然沒有明確拒絕過,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確對止怡無意。為此汪帆雖然心中暗存一絲惱意,但小兒女的情事,即使是當事人的父母至親,又能有什麽法子?於是這一兩年,夫婦倆也心知肚明,止怡如果能夠嫁給劉季林,其實也算得上一個好的歸宿了,看劉季林這幾年對止怡規規矩矩的,看得出是有心,他們還求什麽,不過是希望女兒下半生幸福無憂罷了,於是暗暗地鬆了口。哪想到止怡這個實心眼的傻孩子,明知道劉季林不可能對她無意,還是一徑裝作渾然未覺。汪帆也暗示過她,不要錯過,她居然說,“媽媽,別逼我。”一來二往,他們也不抱希望了,這才有了止怡舅媽介紹對象的一出。

第十八章魚的習慣(2)

止怡聽著劉季林滔滔不絕的笑話,心裏並非不開心。有時候她也奇怪,自從眼睛看不見之後,表麵上雖然若無其事地適應著黑暗中的生活,但是她第一次開懷的笑,竟是源於一向被爸媽看做不良分子的劉季林。她不傻,一個男人可以這樣幾年如一日地關心,陪伴一個女人,心思是再明顯不過的了,很多次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明確對她說:“止怡,如果你願意,我願意讓你一輩子那麽開心。”

她真感激他,在他身邊她得到了全然的放鬆和毫無負擔的快樂,這樣的快樂即使是在紀廷身邊的時候,她也是沒有感受過的,她想著紀廷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像一棵草,平凡的,卑微的,但她願意低到泥地裏去等他。他沒愛過她,十八歲那一年電光火石間的那一刹,她失去的不僅是光明,還有她憧憬的愛情,原來他心裏那個人一直是止安,她那麽愛著的止安。

止怡不恨止安,從來就沒有,她想,要是她是紀廷,她也會飛蛾撲火地去愛止安那樣的女孩,她也真心疼她唯一的妹妹,止安是個不快樂的女孩,太多事情對於她來說是不公平的。可她沒法不愛紀廷,紀廷是她記憶中還存有色彩的少女時期唯一的念想,有時候她甚至不知道,她真的那麽愛他,還是習慣了愛他。習慣多麽可怕,就像人需要空氣,就像魚需要水,她需要愛他。

聊了很久,止怡才想起來應該找個新的玻璃缸把他帶來的魚放進去,她摸出了適合的魚缸,劉季林自告奮勇地把袋裏的魚往缸裏倒。

“小心點。”她叮囑,話音沒落,就聽到了他“哎呀”一聲,接著是幾聲在地板上撲騰的微響。她著急,早知道他不是個做細活的人,心疼著落地的魚,不由分說就蹲下身去摸索,“我來我來”,他按住她沒有方向的手,“快,離水時間長了就沒法活了。”她的話裏帶著焦灼,他兩手並用地想要抓住那條魚,無奈離水的金魚撲騰得厲害,魚身本又滑膩,幾次觸到竟都沒法抓牢在手。止怡在旁,聽著魚尾撲打的聲音,那無望的掙紮,一聲比一聲更弱。

劉季林額頭上都冒出了汗珠,越忙就越亂,“算了。”止怡的手忽然抓住了他,他困惑地轉身,她的手涼得可怕,“由得它去,說不定這樣也好。”他一時之間沒有說話,兩人靜默地聽著那掙紮的聲音漸漸歸於沉寂,它再也不動了。

“止怡?”他一向快樂的聲音裏也有擔憂。

“沒事,我沒事。”她搖頭,手還抓在他的臂上,試著用一個微笑來安撫他的疑惑,卻毫無預兆地無聲痛哭。

劉季林手足無措,不知道應該怎麽安慰她,這可憐的女孩,他怕驚動了她的父母難以解釋,隻得笨拙地輕拍她的背,任她流淚。直到她終於平息,他才扶著她坐了起來,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