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辛夷塢】

晨昏【辛夷塢】_分節閱讀_30

不過向遠的不快沒有維持多久,因為她很快迎來了下午的第一單生意。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說不定年紀比向遠還小上一些,城裏人打扮。這樣的女孩子通常結伴而來,單獨一人倒是少見。

向遠見她在樹下徘徊了許久,不像看風景的樣子,卻也不像迷路,於是主動迎上去問對方需不需要請個導遊。

這趟生意談得異乎尋常地順利,那女孩子不但當即同意讓向遠帶她逛逛,而且一出手就給了張粉紅色的鈔票。向遠心中暗喜,拿人錢財,自然分外賣力,於是首先就第一千零一次地給那女孩講起關於這老槐樹的“淒美”傳說。如果她猜得沒錯,像對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對這種愛情傳說總是最神往的。

向遠猜得很對,她說得繪聲繪色,對方聽得如癡如醉。末了,當向遠講到傳說中的古代女青年在樹下看著自己愛的人迎娶了別家女子,自己傷心絕望之下,化作了樹仙,如此這般,正準備給這個故事做一個回味無窮的了結的時候,那女孩忽然打斷了向遠,看著那棵樹,怔怔地問了一句:“她化作了樹仙之後,還要站在村口天天看著她的愛人和別人幸福甜蜜,子孫綿長,這不是自己折磨自己?”

向遠愣了一下,她的故事說了那麽多遍,還是第一次有人提出這樣的問題,不過她腦筋轉得極快,馬上接話道:“說不定她得不到幸福,就希望看著自己愛的人幸福呢?”

她聽到那個女孩很突兀地笑了兩聲,“會嗎?”

向遠還來不及回答,那女孩又追問了一句,“你會嗎?”

“這個嘛……”她正想含糊其辭地將這個問題蒙混過關,那女孩索性轉過頭來微笑看著她,“如果是你愛的人愛上了別人,你會怎麽辦?”

向遠覺得這個問題莫名奇妙,不過顧客是上帝,她還是裝作認真地答道:“那我就把我的愛轉移到別的東西上。”

“別的東西,比如說呢?”對方若有所思地追問。

向遠打了個哈哈,“比如說,錢啊,小說上不是說,沒了愛情,至少我還有錢。”

“如果你連錢都沒有了呢?”

看來她碰上了個偏執而認真的孩子。向遠訝然之下,不由得留心打量了眼前的人,那女孩說不上漂亮,當然也絕不醜,身形纖瘦,眉目清淡,嘴角天生微微上揚,不笑的時候也像微笑,隻是臉色蒼白,皮膚紙一般薄,隱隱可看到下麵青色的細小血管。看著這個女孩子,向遠莫名地想起村民從潭裏打撈出來的瓷器碎片,清水淘過一般的,白色毫不張揚的,柔潤的、破碎的……

向遠繼續開著玩笑,“誰讓我沒了這些東西,我就要讓他不得好過。就像化作樹仙的那個女人,如果那男人拿走了她的錢,再娶了別人,她落得人財兩空,換做我是她,我寧可殺了那男人也不會傻到讓自己變木頭。”

那女孩皺著眉說:“可是殺了自己愛過的人哪有這麽容易,與其殺他,還不如殺自己容易些。”

她認真講著的冷笑話把向遠逗笑了,那女孩見向遠笑,也跟著笑得前俯後仰。笑完了之後,她說,“剛才你說你叫向遠是吧,向遠,你真有意思,一到這裏就遇見了你,真好。我叫葉靈,從G市來的。”

向遠麵上是友善的笑容,基本上她對每個能帶給她收益的人都很友善。

那自稱叫葉靈的女孩子看著向遠手裏來不及放好的大小掛件,好奇地翻看著。

“喜歡嗎,有看得上的,便宜點給你。”向遠見又有了賺錢的機會,不由得精神一震。“這些都是很靈驗的護身符,帶在身上,可以驅邪許願的。”

“是嗎?”葉靈感興趣地挑選著,最後拿起了一個觀音掛墜,“這個很好看,多少錢?”

向遠定睛一看,不由暗暗吃驚,葉靈手上拿著的不偏不倚正是老胡那死老頭說的“斷頸觀音”,這個東西向遠本已不指望能賣出去,誰知道這城裏女孩偏偏愛不釋手。

要是在往常,說不定向遠早就忙不迭地將這次品脫手,越快越好。可是現在對方是個跟她差不多同齡的女孩子,看上去天真無邪,更重要的是出手大方,她已經從葉靈身上賺了一百塊,拿人的手軟,她不能太黑心。所以,向遠勉為其難地提醒了一句,“這個啊,這個觀音有瑕疵,換一個吧,還有更好的。”

“你是想說‘觀音斷頸’吧。”葉靈笑笑,將那個掛墜放在手心把玩。

原來她也是知道的。向遠也不再隱瞞,點了點頭,“雖然我不太相信這些亂七八糟的,不過你最好還是挑別的吧。”

“沒事。”葉靈自顧將那斷頸觀音摘了下來,“這東西講的是第一眼的眼緣,我就看上這個了。‘由來好物不易堅’,有裂痕的說不定才是好東西。”

向遠是生意人的頭腦,既然買家都不計較,哪有賣家藏著不肯出手的道理。這觀音本是假玉,值不了幾個錢,葉靈早先出手大方,讓她小賺了一筆,她也難得地大方一次,做了個人情,將那觀音送給了葉靈。她想著,說不定這金主一高興,在接下來的遊程裏出手就更大方了。

葉靈再三謝了她,向遠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於是服務更加周到,看完了老槐樹,就帶著葉靈往以前的“野鴨潭”――現在的“鴛鴦潭”走去。

其實那個幾百米見方的深潭是向遠最不願意去的地方之一,可是沒有辦法,這個季節,正是這水潭最清澈美麗的時候,碧澄澄的水映著潭邊的野樹,她這個並不容易迷戀於風景的人也覺得心曠神怡。

葉靈繞著潭邊走了一圈,顯是心情很好的樣子,跟向遠說說笑笑地,蒼白的臉上也有了淡色的紅暈。

“向遠,那是什麽花?”她忽然指著潭邊小土坡半腰上的紅花問向遠。

向遠側身看去,“哦,好像是野杜鵑。”

“真漂亮。”葉靈感歎了一聲,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向遠說,“我爬山不太利索,能不能麻煩你給我摘一朵?”

向遠答應了,那個高度對於走慣了山路的她來說完全沒有問題。

“那你在這等我一會,我馬上回來。”她對葉靈說完,幾步跑到土丘下,還沒往上爬,就聽見了半山腰淅淅索索的樹葉晃動聲,有人的衣服露出了一角。

向遠笑了,“鄒昀,你摘野菜摘到這裏來了。”

“向遠姐?”上方的草叢裏露出了鄒昀稚嫩而清秀的一張臉。“你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摘花。”向遠怕葉靈久等,言簡意駭地指著那野杜鵑對鄒昀說道。她回頭看了一眼,葉靈已經一個人慢慢地踱出了十幾米外。

“你喜歡這個啊?”鄒昀驚訝地看著向遠,“別,別,這裏草叢下挺陡的,你別上來,我給你摘。”他探身輕而易舉地將花摘下,額頭上的汗珠跟他的眼睛一樣亮晶晶的。

向遠伸手接住鄒昀拋來的花枝,剛轉身,正好看到一身白裙的葉靈靜靜站在潭邊,低頭像在想著什麽,然後沒有任何預兆地縱身一躍,無聲無息地沒入潭水裏。

第五章

隻是一瞬間,葉靈便沒於深潭之中,一切發生得如此地忽然,如果不是水麵蕩起的漣漪,向遠幾乎要以為這是她午後失神的一個錯覺。瞬間的本能反應讓向遠飛奔到潭邊,正待跳入潭裏救人,然而行動的前一秒,她的眼前飛快地閃過一個畫麵,被水泡得發漲的向迤漂浮在水麵,小小的一張臉腫得變了形,泛著毫無生氣的灰紫色。

向遠微不可察地一抖。這個世界為什麽那麽奇怪,有無數的人――像她媽媽,像向迤,像許多貧賤如螻蟻的無名氏,分明那麽艱難,仍然盼望掙紮著活下去而不可得;但是這個叫做葉靈的女孩,年紀輕輕,服飾精致,顯然生活優渥,她比很多人活的要好,偏偏自願求死。這真是種諷刺。

向遠之前對葉靈那點萍水相逢的好感頓時蕩然無存,她厭惡輕賤自己生命,甚至是拿死當作籌碼的人,這種人懦弱、卑怯、無能,毫不值得同情。她想,既然這個叫葉靈的女孩子那麽想死,我何必阻撓,不如成全了她。她怔怔看著水麵的漣漪越來越淡,直到聽見身後不遠處的山坡上傳來失足滾落的聲音,很快,褲子劃破了好幾道,小腿上全是尖利的樹枝劃出的血痕的鄒昀氣喘籲籲地跑到她的身邊。

“向遠姐,剛才……剛才那個人……”鄒昀顯然是在半山坡也看到了葉靈落水的那一幕,他平時爬山爬樹靈活得像隻猴子,隻有乍然大驚之下才會失足滾落下來,他心急如焚地衝到向遠身邊,卻被向遠臉上一閃而過的狠勁和漠然嚇了一跳。

鄒昀救人心切,心急如焚之下也顧不上言語,眼看四周再無旁人,他咬咬牙,拖著一條傷腿就紮入水中。剛遊上幾米,傷口處的劇痛讓鄒昀再也使不上力,眼看那女孩白色的身影在不遠處隱約晃過,他拚命想朝她靠近,自己卻不經意嗆了一大口水,頭腦一陣空白,腳底像有一雙無形的手將他往潭心拽。

這野鴨潭雖然不大,確實驚人的深,即使是盛夏,潭水也是涼得沁人,據說潭心好幾處地方,就連村裏水性最好的成年人潛下去也探不著底。正是因為這樣,當年向迤落水的時候,許多鄉親幫忙著搶救,但是就連屍體都沒有辦法及時打撈上來。這潭水每隔幾年就會淹死人,小孩們都被家裏大人警告過不許在這裏遊泳……鄒昀慌了,掙紮了一下,手腳卻更不聽使喚,尤其是傷了的一條腿仿佛失去了知覺,意識也在慢慢地模糊,絕望之間,忽然覺得有人推著他往岸上走,等他伏在地上咳了幾口水,緩過勁來的時候,向遠已經渾身濕漉漉地拖著那個女孩往岸邊靠,他連忙爬起來在岸上幫了向遠一把,兩人合力才把那意識全無的女孩拖離了水潭。

向遠累得夠嗆,她問了一聲,“鄒昀,你有沒有事?”見他咳著搖頭,才便將注意力轉移到平躺於地麵的葉靈身上。葉靈的麵龐更無血色,胸口的起伏也若有若無。

“向遠姐,怎麽辦?她不會死了吧?”鄒昀畢竟還是個孩子,嚇得聲音都帶了哭腔。

向遠指著水潭斜上方農田的方向,急聲對鄒昀道,“你快去,把李二叔的牛牽過來。”

鄒昀當即會意,也無力理會腿上的傷,扭頭就往向遠指著的方向跑。

鄒昀牽來李二叔的牛的同時,身後還跟著一大批聞聲而來的村民和遊客。其中有經驗豐富的人將葉靈的身子杠上牛背,讓她麵朝下趴在牛背上,然後鞭著牛往前跑。

向遠走到人群外喘氣,十月的天,風拂過濕透的身子,不可思議的涼。沒過多久,她聽到了鄉親們慶幸的歡呼聲,知道葉靈吐出了腹內的水,想必已撿回了一條命。算她走運,向遠撇了撇最,心裏卻是一輕,說不清是為了一個生命的獲救,還是為了她心深處一閃而過的陌生念頭所獲得的救贖。

她擰了擰衣服上的水,謝天謝地,口袋裏的錢雖然濕了,卻依然還在,不回家換下這身衣服,又還等什麽。她朝自己家的方向走,遠遠地聽到腳步聲追了上來。

“向遠姐……”

她就知道是鄒昀這小家夥。她回頭指了指鄒昀的腳,“快去村衛生所給你傷口消消毒,褲腿破成這樣,你阿姨又要數落你了。”

向遠回到家,向遙看到她這個樣子,想問又不敢問,悶聲不吭地去燒水。等到向遠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衣服出來,才發現鄉親們居然把仍然虛弱的葉靈抬到了她家。原來,葉靈獲救後,圍觀的遊客雖多,卻沒有一個認得這個莫名落水的女孩,不知道是受驚過度還是未曾恢複,葉靈清醒過來之後始終麵無表情,一言不發,村民們沒有辦法,送去衛生所,赤腳醫生說沒事之後,他們隻得把她往向遠家抬。一則向遠是搭救她的人,二則向家兩個女孩子,照顧起來也方便得多。

這一天向家的所有空房已經住進了遊客,向遠無奈,將自己的房間騰了出來,晚上跟向遙擠一擠。向遙跟村裏另兩個女人一道,給葉靈換上了向遠的幹淨衣服,之後葉靈就一直處於半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