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辛夷塢】

晨昏【辛夷塢】_分節閱讀_37

遠也跟著葉昀叫她阿姨,葉秉林不在家,她客氣而禮貌地接待了向遠,並再三感激她在李村救了落水的葉靈。她給人的整個感覺就是柔柔淡淡的樣子,沒有刻意的熱情,但那種自然而然的和氣更讓向遠感覺到舒服,向遠相信這樣一個女主人,必定也是會善待葉昀的。

向遠和葉昀回來的時候,葉太太正在擺弄茶幾上的花材,她拿著把長柄的剪刀修修剪剪,許多花都是向遠叫不出名字的。葉太太讓一個姓楊的阿姨給兩個孩子都倒了茶,打發楊阿姨去做飯,然後就邊把修剪好的花枝往一個白瓷瓶裏插,邊隨口跟向遠閑著家常,沒說幾句,葉騫澤就從樓上急急地走了下來,邊看著向遠笑,邊佯怒道:“怎麽來了也不叫我?”

葉太太撣了撣花枝上的露水笑道:“這不是茶都還沒喝一口,你自己就下來了嗎?”

葉騫澤坐到向遠的對麵,“一路都還順利吧?我本來說好要去接你的……”

“沒事的,葉昀跟我說了你很忙。”向遠打斷了他。

“是嗎?”葉騫澤有些驚訝,繼而失笑,“阿昀這小子!他非跟我說他一個人去接就好……”

向遠瞥了葉昀一眼,隻見他整張臉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便心知葉騫澤所說不假。

“我,是,是……不是……”葉昀張口結舌地辯解,卻一時口拙,什麽也說不上來,隻得低著個頭,眼睛看著地板。

葉騫澤給他解圍,拍著他的肩膀說道:“這孩子,有什麽難為情的,向遠以前待你像親弟弟一樣好,你去接她,不是很應該的事嗎?”

“那我待你不好嗎?”

葉騫澤愣了一下,這才發現向遠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的是他。她臉上笑盈盈的,猜不出心裏在想什麽。

“那是當然的,向遠,我還能到那裏去找像你這樣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他頓了頓,轉而去看葉太太插得差不多的一瓶花。

“騫澤,你覺得我今天這個作品怎麽樣?”葉太太溫和地問道。

葉騫澤也看了許久,“阿姨的水準越來越高了,不過好看是好看,我總覺得還有哪裏不對。”

“哪裏不對?”葉太太托著下巴左右端詳著眼前的半成品,然後摘下一隻,又添上幾支,卻始終不得要領。“向遠,你覺得呢?”

向遠見葉太太問到自己,不由暗自苦笑,她覺得插在瓶裏的花都大同小異,怎麽也比不上漫山遍野瘋長的時候好看,然而當然也不能拂了主人家的意,隻得說:“阿姨我對這個不太懂,不過從外行的眼光來看倒是很漂亮。”

幾個人又看著葉太太將那些花翻來覆去地擺弄了一陣,楊阿姨已經把飯菜擺上了桌。

“算了,就讓它這樣吧。我們先吃飯。”葉太太拍了拍手站了起來,微笑道:“向遠,你葉叔叔今天在外地出差,他特意打了電話回來讓我好好招待你,開學還早,你放心在這住幾天,讓騫澤和阿昀帶你到處看看,熟悉熟悉環境。我不太會做飯,你今天就嚐嚐楊阿姨的手藝,她在我們家做了好些年了。”

向遠連連點頭,幾個人上了飯桌,正準備動筷子,葉昀有些奇怪地問了句:“阿姨,今天怎麽不見葉靈?”

葉太太說:“她今天去參加學校的合唱團排練,大概會回得晚一些,我讓楊阿姨留了飯菜,不用等她。”她繼而又對向遠解釋,“我這個女兒你是見過的,性格太過孤僻,所以我和你葉叔叔都主張讓她多參加一些學校的活動,多跟同學接觸,這樣對她也好。”

向遠想起葉靈那張略帶蒼白的臉,不由心裏暗暗讚同葉太太的話,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不由自主地看了葉騫澤一眼,他低頭喝湯,神態如常。

一頓飯吃得差不多之後,葉靈才從大門口走了進來,依舊穿著簡簡單單的一條裙子,向遠跟她打了個照麵,覺得她似乎比上次見麵時更單薄了,整個人紙片似的。她也看到了向遠,態度還是相當友善,點頭打了個招呼,“向遠,你來了,好久不見。”

“是啊,葉靈,好久不見。”向遠看著她跟葉太太說了聲晚一點再吃飯,便徑直朝樓上走去。經過沙發旁的茶幾,葉靈停了下來打量她媽媽插在瓶裏的花,皺著眉說了句:“怎麽看上去怪怪的。”她說著,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將其中的一支鸞尾拔高了一些,再抽出一支大麗菊,自言自語道:“這樣不就好多了嗎?”

做完了這些,葉靈回過頭向餐桌的方向看了一眼,隔了那麽遠,但向遠知道她是在朝誰張望,她那眼神分明是在等待著另一個人的認同。而葉騫澤沒有作聲,隻是在放下筷子的時候嘴角忽然微微地上揚,葉靈頓時綻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那一刻,向遠恍然覺得她身後的花也黯了顏色。

那天晚上,向遠在葉家的客房翻來覆去地難以入眠,她不是個認床的人,然而每當她的意識開始混沌,白天客廳裏的那一瓶花的影像便跟著兩個模糊的笑臉不斷變幻重疊,逼迫著她原本疲憊的神誌變得無比清明。她是不會看錯的,但她寧願自己看錯、猜錯、想錯,那不是兄妹間的默契和親昵,那是兩心相印才有的、無需言語的交流,那是隻屬於“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會心微笑。

她從**彈坐了起來,背上一片汗濕,伸手揪住了身下的被單,那上好的緞麵布料,握在手裏,滑而冰涼,她使了些力,仍然像什麽也抓不住,抓住的也握不牢。

她真蠢,葉靈姓葉,她的媽媽嫁給了他的爸爸,他們現在是兄妹,然而,如果他們願意,也可以不是!五年了,向遠想起自己和騫澤已經在兩個不一樣的世界生活了五年,最懂他的人已經不再是她。她向遠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認輸,隻是沒有想到,最後會敗給距離和時間。

向遠從來沒有這樣衝動過,幾乎是立刻掀開被子下了床,打開房門走了出去。第一次忘了問自己想要幹什麽?忘了問自己這樣做有何意義?她隻想站在他的身邊,也許她會求證葉靈對於他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麽,也許她會說服他放棄出國留在她的身邊,也許她什麽也不說,隻想看著他,踏踏實實地看著他。

客房在一樓,她扶著溫潤暗沉的烏木扶手拾階而上,葉太太送的軟緞拖鞋,落在地板上,悄然無聲。二樓的第一間房,門縫裏還透著一線光,向遠靜靜靠在門的旁邊,聽著和燈光一樣無意流瀉出來的話語聲。她想說的話,她想要問的問題,原來已經有人比她更急切地想要找一個答案。

――她是誰?我又是誰?

――別走,別走好不好!

――我不想和你分開。

……

多愛了一點點,就是如此卑微。向遠想,現在的自己和門的另一邊那個蒼白的女孩有何不同?夜裏有些涼,這樣也好,此前的衝動和盲目也跟著手腳慢慢地冷卻了下來,她攏緊了衣服,一步步走下樓梯,轉身的時候,依稀聽到了門背後幾聲細碎的哭泣。

其實,她和葉靈還是不同,至少,她不需要這樣的哭泣。

向遠回到房間,熄滅了床頭的一盞小燈,周遭的一切立刻向黑暗裏陷。她回想起葉靈那一聲哭泣後,自己仿佛依稀看到十來米開外的走廊盡頭,葉叔叔和葉太太的房間也打開了一條縫,很快又悄無聲息地合攏。

是不是除了葉昀之外,這個屋子的每一個人都無法入睡?向遠閉上眼睛,睡不習慣的軟床,好像有雙手下麵把她往看不見的深處拽,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城裏的夜晚,比山間行走的夜路更黑。她記起倒影在溪澗裏的月亮,還有那個跟她促膝看月的少年。他那時說,“我們永遠不會分開。”可是永遠是什麽?活著的人誰有資格說永遠?無論想還是不想,沒有人能承諾“永遠”不分開。

第十四章

次日中午,葉秉林特意提前從外地趕了回來,中午吃飯的時候,葉家總算全家到齊。葉秉林一貫喜愛向遠,見了麵免不得聊得興致勃勃,說完了村裏最近的一些新鮮事,他便忽然想起了似的問了向遠的專業。

“會計係。”向遠說。

葉秉林笑道:“G大最好的專業其實是建築和機械,不過會計係這幾年也不錯。我之所以過去極力向你推薦G大,不止是因為我也是這所學校出身,而且我畢業後留校任教過一段時間,許多教職員工都是熟識,就像你們會計係的主任也是我過去的朋友,這個社會就是熟人多了才好辦事,你在那裏念書,也會有個照應。”他說到一半,又歎了口氣,“我是學機械的,現在出來自己打拚,做的也是自己的老本行,原本總盼望著孩子長大了可以子承父業,可騫澤這小子偏偏不爭氣,高中不肯選理科也就罷了,大學好歹也選個管理類的,出來也可以幫幫他老子,哪知道他居然給報了個哲學係,這不是活生生想氣死我嗎?”

他說著還不解氣,狠狠地瞪了坐在他身邊的葉騫澤一眼,“你就不能跟向遠一樣,做人務實一點?”葉騫澤觸到向遠有些尷尬的眼神,不由得苦笑一聲,繼續保持沉默,低頭吃飯。

說到這裏,葉秉林自然又想起了另一個話題,“對了,騫澤,我之前跟你說的事你考慮得怎麽樣了。你要念那個什麽哲學係我是不會同意的,既然說國內沒有什麽好的學管理的學校,那就到國外去。你不要忘記你是哥哥,阿靈是女孩子,阿昀年紀又還小,我遲早是要老的,辛辛苦苦半輩子積攢下來的事業不交給你還能給誰?”

葉騫澤繼續沉默不語,葉秉林不禁有些惱了,“你這脾氣到底是像誰,去還是不去,就不能給個明白話?”

葉靈慢慢地放下了筷子,插了一句,“爸,您說讓哥哥考慮,意思就是說讓他自己做決定,可您現在這個樣子,究竟是問他的意見還是在逼他非去不可?”

“我怎麽逼他了……”葉秉林還沒說完,葉太太就打了個圓場,“阿靈,怎麽說話呢?不管怎麽樣,你爸爸肯定是為哥哥好,就算是逼他出去,也是希望他將來會有出息。”她轉而看向葉騫澤,柔聲道:“騫澤,阿姨也讚成男孩子趁年輕出去闖一闖,多曆練曆練,眼界就會寬闊很多,看問題的方式和角度也會變得不一樣。”

“媽,你也想著他走嗎?”葉靈的淚水在眼裏打轉,費解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葉靈不明白,向遠卻是懂的。她和葉騫澤舉手投足,眉梢眼底湧動的莫名情愫是如此明顯,隻有他們自己天真的以為把全世界都蒙在鼓裏。葉叔叔是個男人,或許忙於工作無從察覺,葉昀還小,不諳世事,然而這些小兒女的情態如何能瞞過於他們朝夕相處,心思細膩的葉太太。昨天夜裏,葉太太房間那扇開了又關的門讓向遠更加確信她對這一切是知情的,葉靈不是葉騫澤的親妹妹,非要在一起,其實並非沒有可能,但是不管是出於什麽原因,葉太太在葉騫澤出國這件事上的立場已經無形證明了她對女兒和繼子之間的感情糾葛持不讚同的態度。

“不行,我不同意哥哥到國外去,國內那麽多好大學,為什麽要往外走?哥,葉騫澤!你聽爸爸的話,在國內念管理不行嗎?最好是在本市,G大你不喜歡,政法大學也可以啊……”

向遠心裏冷笑,她同情葉靈,因為這個傻女孩根本就對周圍的一切看不明白,當事人尚且一聲不吭,她卻聲竭力嘶地據理力爭。也許葉騫澤對她並不是沒有感情的,但他的顧忌遠比這個孤僻而單純的妹妹要多,所以他忍不住朝她微笑,卻始終不敢踏錯一步。葉靈以為他不敢違抗父命,殊不知葉騫澤心裏其實也在搖擺。他從小就是這樣一個人,善良、多情、軟弱。葉靈怎麽贏得了他,就將怎麽失去他。

“向遠,說句話啊,你也不希望他走對不對。”葉靈得不到想要的回應,絕望之下竟將救命的稻草寄托在向遠身上。那麽看起來,這個為了讓心上人掛心,不惜縱身往深潭裏跳的女孩還沒有想像中那麽笨,至少她隱約也看得出向遠的心思,女孩在這方麵的第六感總是敏銳得驚人。

對,我比誰都害怕他離開,我和他已經分開得太久了。向遠有些黯然地對自己說,然而她仍在葉靈的苦苦追問中保持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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