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辛夷塢】

晨昏【辛夷塢】_分節閱讀_40

r/> 葉昀聽她這樣說,心中更覺矛盾,他不是個嘴碎的孩子,也本能地覺得有些事情不該亂說,可坐在他麵前的又不是別人,是向遠。他從來沒有想過拒絕她的要求,即使她從不勉強。

“向遠姐,其實我也是有一次不小心偷聽到姑姑她們說的。”他口中的姑姑即是葉秉林的幾個堂妹,“有一次她們來吃飯,私下好像提過一次這件事,她們說得很小聲,我也沒聽太仔細,就記得她們說,阿姨她是被人……被人……”他淤傷的臉上有明顯的泛紅,怎麽也不好意思說出那個字眼,便含糊地帶過,越說越小聲,“是被人那個什麽之後,才生的葉靈。我,我是聽說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本來是打算對誰也不說的,可是你問我……向遠姐,你知道我說什麽嗎?”他擔心自己說得不明不白,可又不知道如何詳解,還好向遠沒有再提出疑問,她眼睛看著別處,沒有出聲,不知道在想什麽。

過了一會,她才叫了他一聲,“葉昀。”

“嗯。”

“你聽來的這些都是沒有憑證的閑話,忘了就好,別再跟人提起了行嗎?”

“我知道的,我不會跟任何人說,除了你之外。”

向遠打量他的眼神溫和了很多,“你啊,別再讓我大老遠地跑到學校來領你了,也別動不動較真,長得怎麽樣是爹媽給的,當你真正像個男子漢那樣來想事情了,也就不用擔心誰說你像女孩。還有,葉家是你家,不是‘他們’家,你身上流著的是跟你大哥一樣的血,沒有人能說你不是葉家人。”

葉昀點頭,向遠會責備他,會教訓他,她算不上一個溫柔體貼的大姐姐,可媽媽不在了之後,他隻有在她身上,才找得到一種叫做“親昵”的感覺。要是在過去,他恨不能投進向遠懷裏流眼淚,可是他知道以後不能再這樣了,他答應過她要做個真正的男子漢,一個可以為她流血,卻不會在她麵前哭泣的男子漢;他不想永遠做她眼裏那個怯懦的孩子,一遇事就軟弱地尋找她的懷抱,而是要長成一個可以讓她依靠的堅實肩膀,她不一定需要,也不一定稀罕,可至少她會知道,葉昀也是好樣的,不比任何一個人差。

向遠未必知道葉昀心中的壯誌洶湧,在後麵的日子裏,她隱約察覺得到這孩子的一些細微變化,可這變化更多的是令她感到驚訝又好笑。那天她領他回到葉家,他滿臉的傷讓在家的葉太太驚得手忙腳亂,盡管在學校醫務室已經對傷口做過簡單的處理,可葉秉林讓妻子把葉昀送到醫院做了一次全麵係統的檢查,確認隻是皮外傷才鬆了口氣。這孩子跟在學校一樣,打死也不說為什麽打架,不管用酒精消毒還是換藥,牙都咬緊了還說不痛,當天晚上睡覺的時候說了一晚的胡話,守了他大半夜的楊阿姨說,反反複複就聽見他嘟囔著:我沒哭,我沒哭。

傷愈之後,葉昀令人費解地開始對運動著迷,尤其是籃球,還非喜歡挑太陽最大的時候在球場上折騰,隻可惜他天生的白皙皮膚,好不容易曬黑了一些,轉瞬又白了回來;他在房間裏做了個標尺,早晚都測身高,很不能一夜之間揠苗助長。

準備上高中前的那個暑假,葉昀到G大去給向遠送東西,一路暢通無阻地上了女生宿舍樓,卻在走道盡頭的洗漱間附近裏撞見好幾個僅著貼身衣物的大學女生,那些女生嚇了一跳,葉昀更是麵紅耳赤,恨不能挖個地洞鑽進去,好不容易找見向遠,一見麵就抱怨為什麽這棟樓裏的人光著身體走來走去。向遠憋著笑解釋,這裏一向禁止男生出入,所以她們都沒料到會闖進這麽一個不速之客。葉昀不服氣,說要是這裏不讓男生出入,看守宿舍的阿姨怎麽會把他給放了進來。向遠當時邊點錢邊漫不經心地回答他:“大概阿姨覺得你還小吧,小男生不在禁入範圍之內。”葉昀連聲抗議,“怎麽還小,我都快上高中了。”向遠不作聲,把錢仔細又點了一遍,才站起來伸手在他頭頂比劃了一會,“你看,你比我還要矮半個頭,不是小男生是什麽?”

葉昀因此大受刺激,向遠在南方女孩子中算是比較高挑的,一米六六的個頭,女孩子若是瘦的話容易顯得比實際海拔更高,葉昀挺直了腰站在她的麵前,頭頂也隻是與她的眉毛齊平。這個認知猶如一個驚雷,劈得他暈頭轉向,他都忘記是怎麽告別向遠回到家裏的,後來很長一段日子,晚上想著這件事情都不安得難以入睡,好幾次做噩夢,夢見自己不但長不高,反而成了侏儒,然後驚恐地嚇醒,一身冷汗――他想像不出一個侏儒怎麽能成為向遠的依靠。

就連葉秉林夫婦也發覺了他的焦慮,他每天測身高的次數比吃飯的次數更多,以往從不主動提要求要買東西的孩子,轉彎抹角地纏著爸爸和阿姨給他買各種促進骨骼生長的營養素,打籃球更是像瘋了一樣。就連遠在異國的葉騫澤也接到這個弟弟的電話,偷偷摸摸地問他十六歲的時候有多高?還問什麽同是一隻長頸鹿生的小鹿有沒有可能一隻高一隻矮。葉騫澤莫名其妙地把這件事告訴向遠,向遠才發覺自己無心的話讓這心重的孩子都有了心魔。盡管不知道葉昀為什麽如此在意這個問題,但是向遠還是想了辦法來開解他,她對葉昀說:“你爸是高個子,你媽媽也不矮,看你大哥就知道你以後絕對矮不到哪裏去,你這孩子,怎麽沒事盡操這些閑心。”可是這個時候葉昀那裏聽得進這些,他如今跟向遠同行,都不願意跟她肩並著肩。向遠後來想,要不是高一那一年,這孩子開始像春天的小樹一樣迅速抽枝,大半年時間從教室裏第二排被調到了倒數第三排,他還會不會因為這件事一直鬱鬱寡歡下去。

向遠大四的時候學校要求自找單位實習,她學的是財會,葉秉林順理成章地安排了她進入江源的財務部。江源的財務總監不是別人,正是和向遠頗不對盤的葉秉文,也許是礙於哥哥葉秉林的麵子,作為向遠名義上的長輩,葉秉文並沒有太多地為難向遠,但是在江源財務部的兩個月裏,向遠的工作安排始終遠離實質性的財務內容,她大多數的時間都被用在打字、倒茶送水、為本部門的人跑腿上,就連資料歸檔和碎紙這樣的活計也很少得經她的手。

向遠覺得其實葉秉文完全沒有必要對她如此戒備,且不說她隻是大學沒有畢業的一介菜鳥,就算真有什麽問題讓她發現了,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葉叔叔是個聰明人,他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事情,她向遠又何用強出這個頭。葉秉文執掌的江源財務究竟有沒有什麽問題她不敢說,但僅憑局外人的立場來看,包括財務部主任在內的一幹財務人員均由葉秉文提拔,這已是一個極大的問題。

這個問題還不是她需要費腦筋的,平時倒茶送水倒也甘之如飴,不該問的一字不問,不改說的決口不提,實習結束之後,順利收拾包袱走人,實習鑒定上也是鬥大一個優字。

她對江源沒有感情,但是葉秉林卻待她不薄,讓她難過的是,這幾年,葉叔叔的身體每況日下,本來正值壯年,雄心勃勃的他被糖尿病和早年插隊留下的風濕折磨得心有餘而力不足,開始的時候他還強撐著,一次長達半月的住院治療之後,他終於說:“也許騫澤該回來了。”

第十八章

葉騫澤要回來了。

其實在國外這幾年,以他的家境,回國往返幾次根本不是問題,然而每次到了假期,總有事情將他絆住。對此,葉秉林的看法是,男孩子在外麵自力更生,多曆練是好事,並不強迫他有事沒事回家看看,可話雖如此,可借著出差、考察的機會,幾年來他“正好途徑”大兒子上學的城市,卻不下五回。

騫澤回國那天,已經臨近畢業的向遠在學校已經沒有什麽課,因此葉秉林提出讓她一塊去機場迎接,她沒有拒絕。那一天,葉家幾口人全體出動,向遠站在人來人往的接站口,他的航班剛剛降落,一別四年的人,重新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她深深吸了口氣,似乎想從空氣中辨析出與往常不一樣的氣息,然而一切如常。向遠想,也許是因為這已經不是他們分開的第一個四年,她已習慣離別。

她貌似漫不經心地看了葉靈一眼,葉靈還是個紙片似的人兒,她站在葉太太身邊,麵孔沉靜,可麵上不自然的潮紅和下意識捏緊的雙手卻出賣了她。向遠記起,這一次她有多久沒有見到葉騫澤,葉靈也就有多久,顯然這嬌柔的溫室蘭草過去從未嚐試過這樣的離別和相逢,可是站在時間和空間所劃下的鴻溝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這鴻溝能讓葉騫澤忘記了他曾經喜愛過的一杯鹹豆漿,也能讓他心裏的一枝花變淡。

葉昀先是在向遠身後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又轉而在她麵前晃悠,高一的他在一陣竄長之後,已經如願地小小俯視一下向遠,這個改變讓他終於不再介意跟她並肩而行。

向遠被他晃得眼花,“嘖”了一聲,“你瞎轉悠什麽。”

葉昀還來不及說話,就聽見前方有人笑著喊了一聲,“向遠?”

向遠的眼睛越過葉昀,騫澤人已經在眼前,他給了向遠一個措手不及的擁抱,明知道也許是異國習俗的熏陶讓他打招呼的方式改變,臉頰貼在他胸口的那一刻,向遠腦子裏還是出現了短暫的空白,隔著襯衣,她感受到他的味道,這味道讓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們坐在曬幹的穀垛上,陽光混合著禾苗的氣息,溫暖而幹燥。

“向遠,你沒怎麽變……不,比以前漂亮了。”他拉開一些距離打量著她。

向遠笑,“你倒是比以前會誇獎人了啊。”

他似乎變得比四年前肩膀寬厚了一些,眉目間也添了穩重,笑容和煦,風儀靜好,跟他比起來,自認為長大了的葉昀還是像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

這個小子此時卻忍不住插嘴,帶著男孩變聲期的怪腔調,“哥,我呢,我哪裏變了嗎?”

葉騫澤轉而去揉葉昀的頭發,“都快比我高了,你說有沒有變?這回不擔心了吧。”

葉昀的笑容裏有極力隱藏的得意和淡淡的羞澀,葉騫澤摟住他的肩膀,看著離他最遠的葉靈,笑了笑才說,“阿靈,就你不會照顧自己,太瘦了!”

葉靈不開腔,回以他微笑,麵上的潮紅卻更盛了,她似乎還在等待葉騫澤再說些什麽,他卻朝著一旁的父親和繼母走了過去,伸手把眼眶潮濕的葉太太抱在懷裏,葉秉林一個勁地拍著兒子的肩膀,話不多,眉宇裏卻全是笑意。

後來,向遠不止一次回憶分崩離析前的葉家,這是定格在她記憶裏最後一個和樂融融的畫麵,或許這樣的場景後來也曾出現,可她總記得這一刻,記得每一個人臉上的笑靨。

其實這樣的和樂在回家之後的晚餐時就已被打碎,開始的時候一切如常,葉騫澤跟向遠有說有笑地,葉秉林興致也很高,讓楊阿姨找出了藏了十多年的好酒,就連葉昀麵前也被倒了一小盅,向遠不喝酒,葉靈卻主動要了一點,她坐在離葉騫澤最遠的地方,兩人除了初見時的問候,再無其他單獨的對話。向遠不動聲色地冷眼旁觀,她看得出葉騫澤對葉靈著意的冷處理,不管他心裏怎麽想,就算是裝的也好,她不介意陪他演下去,他有心演,就證明他有心揮別過去那些糾纏。

酒過三巡,葉秉林就說到了自己近年來身體的力不從心,他說,“騫澤,阿昀還小,你爸爸半輩子闖下的一番事業肯定是要你來背的,你回來了,我就可以喘口氣了,說吧,要休息多久才能回江源上班?”

他等著兒子給他一個期限,也許一個月,也許半年,他都不意外,可是萬萬沒想到,葉騫澤放下筷子,猶豫了一下,還是不疾不徐地對他說:“爸,可能江源的事情我做不來,我想去學校教書。”

“你胡說八道什麽。”葉秉林滿臉驚訝,笑容卻開始褪去,“你是我兒子,怎麽能說江源的事情做不來?況且,你在國外學了幾年的企業管理,難道就白學了?”

“對啊,騫澤,工作上的事情不熟悉不要緊,慢慢來,江源遲早是你們兄弟倆的,怎麽能隨便說做不來?”葉太太也勸他。

葉騫澤開口有些艱難,“對不起,爸,阿姨。”

“趁我這把老骨頭沒散,你要學什麽我都可以從頭教起,一家人說什麽對不起?”葉秉林不快地說。

“可是我對從商真的沒興趣,在學校,我……我自己申請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