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辛夷塢】

晨昏【辛夷塢】_分節閱讀_49

於,他向學校提出以個人名義承包,繼而與學校協商以個人獨資形式買下了這個加工廠,並向院裏遞交了辭呈。

當時學校給他開出的價碼是四十五萬,就為了這四十五萬,葉秉林耗盡積蓄外,還向銀行抵押了全家惟一值錢的房子,借遍了所有的親戚朋友,葉太太也拿出了娘家的所有嫁妝傾力支持他。除了他們自家人,沒有誰看好這書呆子對一個破工廠的瘋狂行動,可偏偏就是這一次的瘋狂,讓改名“江源”後的標準件廠在二十年裏從年銷售額五萬二千元的小廠,一躍成為年產量近十五萬噸,產值逼近5個億,擁有一千五百多員工,下轄標準件製造、建材用鋼構件製造這兩個分公司,一個全資的金具銷售公司和控股投資公司的知名製造企業。

江源在最輝煌的時期曾壟斷了整個華南地區的工業用標準件螺栓的製造和銷售,是南中國建材零配件最大的供貨商之一,G市數得上的納稅大戶。在這點上,向遠敬佩葉秉林,他是個讀書人出身的好商人,江源可以說是他一個人在前方衝鋒陷陣闖下來的江山,然而她看過這幾年的銷售報表和市場對比情況分析,盡管她鄙薄葉秉文的為人,但卻在某種程度在讚同葉秉文那天說的話,葉叔叔老了,時代不一樣了,他依靠著原先那一套團結和絕對誠信的理念,依靠著高強度低利潤的密集勞動方式,還有一成不變的市場運作模式,已經讓江源在不知不覺間陷入了低穀,原本不堪一提的家庭作坊式小廠遍地開花,又幾家竟有和江源齊頭並進甚至超越江源的趨勢。

向遠曾靜下心來想過江源的問題在哪裏,光是成本一項就讓她嚇了一跳,以螺栓為例,每噸的售價中,成本竟然高出私營小廠四成不止,究其原因,一是原材料采購途徑太過“正大光明”,二是人力成本居高不下。

江源以福利好著稱,雖是私營廠家,竟有近2百人簽訂的是無固定期限合同,據說這幫工人是江源創業和興起時期的元老,他們作為集體所有製時期的正式職工跟隨江源直至現在,對企業發展功不可沒,葉秉林承諾不會忘本,於是給了他們穩定的飯碗、高薪、住房,他們也許是為江源的發展立下過汗馬功勞,但好待遇卻養懶了人,這幫人大多數並無太高的專業素質,卻基本上都不事生產,居於管理崗位,易上難下,在企業中所得到的與後來招聘的普通合同工有天壤之別。葉秉林後來也意識到這樣的用人製度也許是有問題的,所以一直在分配上盡量協調,以消彌內部的不平衡,這樣的結果是江源員工的收入在整個工業開發區都是屈指可數的,這兩年江源最大流動資金開支竟然不是購買設備以用作擴大再生產,而是興建了四棟員工合資建房。

都說經營之道,在於“開源節流”,江源之所以能存活至今,全賴近二十年的好信譽打下的良好市場基礎,江源的產品,擱在哪裏都是信得過的品牌。葉秉林為人爽朗,交際廣泛,許多大的建築企業老總都是他的朋友,可他太過耿直,始終難以接受信譽、質量和交情已經不是在大工程中中標的關鍵。江源的產品再好,好不過大型建築企業自有建材供應係統的內部關係,好不過省內小廠的低價高回扣策略,更難以打通建材招標市場那看不見的條條門路。

向遠參與的第一次江源管理人員例會上,葉秉文就當著眾人的麵毫不客氣地說,現在的江源從內到外隻能用四個字形容:一塌糊塗!

當時葉秉林重病在床,清醒時囑令由生產廠長提拔上來的李助理分管生產安全和質量,葉秉文照例掌管財務大權,兼管市場,而葉騫澤則暫負責行政和人事。葉騫澤雖在從商方麵一直心不在焉,但他也是個明白人,江源的現狀他心裏有數,然而明白是一回事,被自己叔叔當著眾人的麵全盤否定了父親的成績又是另外一回事。向遠坐在會議室很偏僻的角落,看著葉騫澤雙唇緊閉,麵容漠然地坐在位置上,手裏把玩著一支黑色簽字筆。她知道他心裏必定起伏難靜,他的心越亂,手中的筆轉得就越快。葉秉文的話雖刻薄,然而句句不假,更何況他的長輩身份,葉騫澤這個時候就算拍案而起,又有何意義。

葉秉文說到從財務報表上呈現出來的應收賬款催收不利和銷售額銳減,直指市場部銷售人員全無頭腦。向遠的頂頭上司,那個學校教馬哲出身的中年男人在一旁唯唯喏喏,汗流不止。會後他組織本部門各大區經理召開部門小會,苦苦商量對策以息上怒,要求總結不足,廣泛借鑒。在座的區域經理各抒己見,泛泛而談,輪到向遠的時候,她隻是說了句,“借鑒什麽,借五十萬去輸牌?”

葉秉林除了作為江源的財務總監外,另一個身份是公司控股的旗下一個投資公司――廣利的董事長,關於那五十萬,在江源早已不是秘密,私下議論紛紛的人多得是,但初來乍到,一直謹言慎行的向遠漫不經心地一句話,還是嚇得她的頂頭上司在隆冬之即汗流如注。他隱約知道向遠和葉家關係非淺,具體什麽來路卻不清楚,平時尚且客客氣氣,此時也不好作聲,唯有瞪大了一雙眼睛。

半日不到,向遠被“召喚”到總監大人的辦公室。隔著厚重的辦公桌,葉秉文坐在背光的角落朝她冷笑。

“我以為你真的可以不動聲色,原來不過如此。”

向遠客氣回答,“哪裏,我不過就事論事。”她想,江源的信息傳播速度遠比她想像中快啊。

葉秉文的唇再度揚起一個弧度,“人最怕自視過高,你不認同我的作為,那你又能做什麽,力挽狂瀾?像女超人一樣用正義的手段拯救江源於危難中?”

“不,我是站在晚輩和後進的立場真心想向葉總你學習,聽說全國建築企業交流年會這個月底在昆明召開,葉總手中不是有一張廠家入場券,這一次打算準備多少賭資,說不定可以輸回下半年的訂單。”

葉秉林不笑了,褪去笑容的那張臉依舊陰沉,他明明是長得好看的一個男人,可那神情,仿佛心中覆滿喜陰厭光的青苔。生日那一夜的混亂如在他眼裏閃回,他克製。

“那好,不如我把這張券給你,讓我看看,你又能給我病**那可憐的哥哥帶回什麽?”

向遠欣然應允,“葉總既然那麽安排,我就恭敬不如從命。”

葉秉文沉默打量了她很久,然後慢條斯理地打開抽屜,拿出那張入場券,將它緩緩推到她麵前。

“你想究竟幹什麽?”他第一次對這個年輕的女子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向遠小心地翻看入場券,隨口反問了一句,“葉總覺得呢?”

葉秉文目送她轉身,不疾不徐地補充了一句,“去雲南,可以。不過順便提醒你一點,你的前任離職之前,今年西南區的業務招待費已經隻剩下四千塊。祝你彩雲之南旅途愉快。”

第三十章

向遠那天離開葉秉文的辦公室,直接到財務部將那可供她支配的四千塊業務招待費預支得一分不剩。聽說要出差,早已混熟的前台小妹問她需不需要預定飛機票,她有如聽到了一個絕妙的冷笑話,最後票是定了,最便宜的普快列車,幸而還有硬座。

G市到昆明,中午出發,次日可到,距離會議報到時間正好還有兩天,不可去的太早,當然也不可太晚。晚上回到住處,行李簡單明了得經不起收拾,向遠想起她的前任,江源實行市場銷售人員費用包幹製度,西南區一年的業務招待費含差旅費總共是一萬八,那個人在她接手之前的前八個月就用去了一萬四,而整個雲南、貴州、川渝市場全年的回款額隻有九千塊,如果這是真的,那麽這個素未謀麵的前任西南區銷售經理也算是有才。她在燈下一張張地看著下午才從財務手中接過的鈔票,點鈔機驗過,然而經過了自己的手才是真的。

點到第三十七張,手機接到葉騫澤的來電。那天葉叔叔病房外的一席話,關於那杯水,也許是話說得太明白,讓認識了一輩子的兩人為對方的選擇悄然寒了心,所以直到向遠答應葉秉林的要求進入了江源,舊時的好友又成了同事,朝夕相見,麵上卻也並不太熱絡。想想也是,他家裏五口人,除了葉昀,剩下的病的病,弱的弱,公司一大攤子事,他就像被逼著挑上擔子往一條不情願的路上走,她則是初換環境,處處留心,每天有做不完的事,私下的聯絡越來越少似是免不了的。

而這天晚上他卻在電話那頭說:“我在你門外,向遠。”

向遠放下了錢去開門,他沒想到她住的地方如此開門見山,除了一張凳子就是一張床,走進來的前一刻微微遲疑,向遠明白他,笑道:“房東出國一段時間了,再說,現在很少人認為所有的孤男寡女都是幹柴烈火。”

葉騫澤坦然一笑,“我是沒有關係,你一個女孩子,在外多注意總是好的。”

向遠明白他是好意,懶得爭辯,轉身去找水杯,“你隨便坐,我給你倒杯水,葉昀常用的杯子沒有關係吧。”

葉騫澤輕輕推開了向遠手裏的杯,“不用了向遠。”

他把手裏的一個牛皮紙信封遞到她的手裏,“拿著,出門在外有用得著錢的地方。”

向遠低低地吹聲口哨,將未拆非的信封在手裏掂了掂,“你把明年的招待費都帶來了吧。”

他說,“去昆明的事我聽說了,四千塊辦不成什麽事,別讓自己辛苦一場卻白跑一趟。本來應該讓我二叔給個說法,這樣明擺著是刁難,隻可惜這幾天我爸狀況不好,我不希望他為這些事煩心。你先拿去用,如果有需要就跟我說。”

向遠笑嘻嘻地把錢賽到葉騫澤懷裏,“用不著這樣,一萬兩萬的我自己也有,但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出趟公差,沒理由用自己口袋裏的錢啊。再說,你給我這些,算是我欠你的,還是欠公司的?”

“你跟我需要算得那麽明白嗎?”葉騫澤歎了口氣。

“親兄弟尚且要明算賬,何況是我們?”

“你這個人,唉,你啊!”

不知道為什麽,葉騫澤無可奈何的責怪讓向遠心裏沒來由地劃過一陣微薄的喜悅,更甚於她看到錢時的歡欣。

“你既然知道,就不用再多說了。騫澤,我感激你的好意。”

“我來不是要你感謝的,昆明這次會議的規格高,去的人級別都不低,那幫人的做派我知道,廠家想靠近不容易,沒錢更是寸步難行。我是……擔心你。”

向遠低頭喝了口水,繼而笑了起來,“我怎麽用這個杯。”

“阿昀他現在還常來嗎?”他說著又補充了一句,“他現在除了去醫院看爸爸,家都回得少了,不過也是,這個家成了現在的樣子,不想回來的正常的。”

“他小孩子一個,沒你那麽多顧忌。”

“小孩子嗎?我們一年一歲地增加,他也長大了,跟我說話都是個大人的腔調……阿昀,他比我幸運,也比我更清楚自己。”[最愛小說網-wWw.QiSuu.cOm]

向遠看了他一眼,笑著把他往外推,“回去吧,別提醒我在變老。”

他執意不讓她送,兩人門口揮別,向遠關上房門,靜靜地握著一杯水站在燈光下,過了幾秒,她輕輕旋開了門,仿佛是感應到她的動靜,隻到長廊盡頭的葉騫澤回望一眼,兩人各踞一頭沉默相對,他們似乎都以為對方有話要說,自己卻無言相對。

這些年,他們想著不同的事,說著不同的話,心都在不同的兩岸,隻有記憶舍不得丟棄,仍在猶豫地遙遙相望。

感應式的走道燈亮了又滅。

“晚安。”向遠平靜無瀾的道別問候打破僵局。

葉騫澤點了點頭,“晚安。”

次日向遠獨自登上開往昆明的列車,11個小時的車程,春運前期的客流小高峰,車廂裏擠滿的大多是返鄉的民工,旅途枯燥,鄰座的幾個人吵著要玩牌打發時間,向遠連番得贏,換回一個靠窗的位置,頭抵在窗沿的車廂壁上得以小憩一陣,昆明眼看在望。

這次建築企業年會由國家建設主管部門主辦,雲南當地一個大型建築單位承辦,會址選在了翠湖之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