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辛夷塢】

晨昏【辛夷塢】_分節閱讀_73

一旦取消了原有的固定工資,就意味著他們勢必要跟那些外地人一樣沒日沒夜地幹活,去爭那點定額。否則僅憑那幾百塊的補貼,是絕對不可能維持生計的。

公司既然已經將工程分包到各個車間,作為承保責任人的車間主任為了盡可能的拿到更多的超額收入,下放到每個人的定額必然不會太低,以這些固定工現在的能力和水平,他們要完成與合同工一樣的定額難之又難。這是很簡單的一道算術題,大家心裏都有一個算盤,完成的工作量少,收入就低,即使加上那寥寥無幾補助,別說達到以往的收入水平,就是跟一個身強力壯的臨時工比都未必能及。而且方案裏說得很清楚,幹不了,可以,那就去幹得了的崗位,越是輕鬆,收入就越低,總之江源會履行董事長的承諾,絕不輕易辭退任何一個固定工,江源永遠有他們的位置,永遠給他們一碗飯吃。可是吃不吃得飽,就看他們自己了。

這麽一來,享受了許多年優待的元老們哪裏肯依,一時間,公司辦公樓裏幾乎都是來申訴的固定工,有撒潑鬧事的、有死賴活乞的、有破口大罵的,當然也有苦苦求情的。可是,他們期望最高,始終站在他們這邊的葉秉文這時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說自己也沒有辦法,拍拍屁股就到國外“考察”去了;葉騫澤雖肯耐心聽他們訴苦,好言相勸,但是說要緊的地方,他也隻能無奈說這是公司的規定;找向遠的更是早早被她的助理攔在了辦公室外,即使見著了她本人,她也是一句話推得幹幹淨淨。向遠說自己隻能管到車間主任一級,任務已經總包到車間,至於車間內部如何分配,她管不著,有什麽事就去找車間承包人,那是他們小集體內部的事情。

這才是向遠的高明之處,即使再多的人知道那方案實際出自她之手,那又如何,直接麵對這些糾紛的人不是她,而是從承包中得利的車間主任。正如她說服葉秉林時提到的,隻要分給車間主任一點利益,管理人員的積極性也調動了,而且,壞人自然有人搶著做,風波是免不了的。但是,任何事情隻要大多數人得益,就用不了多久。合同工那邊總算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跟固定工的同工同酬。雖說收入未必明顯見漲,但勞動積極性竟是高了許多。固定工們再橫也沒有法子,他們中的中堅力量,也就是車間主任一級的管理層已經是既得利益者,自然會維護改革。剩下的一部分,縱使再多不滿,也無可奈何。公司沒有違背合同約定,隻要他們願意,還是可以一直在江源幹下去,而且留下來雖不可再如往日風光,至少餓不死,要是出了江源,他們又能去哪裏?

當然,也有例外的少數人。一直在標準件車間擔任調度員的老員工陳有和就是其中一個。陳有和是不折不扣的元老,原本是G大機電係實驗室的看管員,跟隨葉秉林一起到了江源,可以說江源有多少歲,他就在這裏幹了多少年。難得的是陳有和並不像大多數固定工一樣被縱容得懶惰而驕橫。他為人尚算和善,工作也還認真,雖然做事比較慢,但人緣相當不錯,和葉秉林也有幾分交情。過去葉秉林身體還好的時候,過年過節,陳有和都是要到葉家去坐坐,跟東家說幾句吉利話的。因此葉家上下對他都頗為熟悉,葉騫澤兄妹見到他時都稱呼一句陳師傅。

標準件車間在承包之後,車間主任為了減少開支,把原本的車間管理崗位削減了不少,兩個調度隻留下了一個,陳有和便被下放到班組裏專職負責數螺絲,這在他們車間主任看來,已經足夠照顧他上了年紀幹不了重活。可是陳有和工作雖負責,但天生動作慢,他就算從早到晚埋頭在那裏數,都滿足不了車間的生產要求,班組長對他頗有微詞,而且,由於數螺絲的工作按計件收入,以他的速度,拿到手裏的錢少得可憐。他是個老實人,整日隻知道唉聲歎氣,越數就越老眼昏花。

一次,由於陳有和清點的螺絲數量遠低於車間所需,全班人的進度都受了影響,其他人心中不滿,自然冷言冷語不斷。老陳自知理虧,低頭不敢吭聲,手也不停,實在等不及的班長過來幫了一把,卻無意中發現老陳之前清點的數目嚴重有誤。班長也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忍無可忍之下勃然大怒,連罵老陳簡直一點用都沒有,要不是因為占了是固定工的便宜,早不知道被踹到哪裏去了。即使非賴在江源不可,也不應該再待在車間拖累人,趁早去掃廁所,慢騰騰地,愛掃多久掃多久。

老陳雖老實,但活到幾十歲,何嚐被人指著鼻子這樣羞辱過,何況對方還是個合同工身份的班長,他又羞又氣,當下找到車間主任,說,如果實在嫌棄他沒用,他也不是不要臉的人,不幹了總可以吧。誰知車間主任也不留他,二話不說就把他帶到了人事部辦手續。

老陳原本說的是氣話,還天真地指望有人挽留,走至這一步,自然後悔了,但也找不到可以下的台階,隻得硬著頭皮說,辭職是非辭不可的,但必須得葉董親手簽字。他還當著打聽了葉秉林所在的療養院,幾次三番得去找,但是每次都撲了個空,葉秉林不是去做一天的理療,就是不知道溜達到那個病友的房間下棋。

陳有和無比失望,後來經人點醒,現在江源最得葉秉林看重的人無非是葉秉林的兒媳婦向遠。他於是輾轉找上了向遠,說明情況,嘴上仍說隻要葉董簽字,他立馬走人,不再拖累江源,但是心裏是存著希望的,他一方麵希望通過向遠能夠讓葉秉林知悉故人的遭遇,一方麵也盼著向遠為他排憂解難。

向遠爽快地接過了陳有和的辭職信,兩天以後,就把多了葉秉林簽名的信交還到他手裏,和信紙一起遞過去的還有一小疊鈔票。

當時向遠是這麽說的,“陳師傅,我嫁到葉家的時間晚,所以跟你打交道的機會不多,但是聽騫澤他們都提起過。跟公司二十幾年一直走過來也不容易。你說要走,我挺惋惜的,但也總不能勉強你老人家,辭職信我公公也看了。他也是這個意思,如果在江源實在待得不開心了,我們強留也不好。這是我公公的一點心意,也有一點是我的,這筆錢跟公司無關,隻是葉家給一個老朋友的。出去之後,可以做點小小生意,即使在兒女身邊享福,有點錢傍身也是好的。”

陳有和萬萬沒有想到是這樣的一個結果,他在江源半輩子,覺得自己就算要離開,也是功成身退的圓滿退休。沒想到自己的一番氣話,就連葉秉林也樂得成全他,看來他在公司當真已是個廢物。他把辭職信和錢拿在手裏,沉痛自傷,話也說不出來,老淚縱橫。

就在那天下午,葉騫澤來到向遠的辦公室,欲言又止。

向遠給他倒了杯水,坐到他身邊,笑道,“我最怕你這個樣子,究竟有什麽事?”

葉騫澤輕聲問,“我聽說陳師傅要辭職,你讓他走了是嗎?”

“原來為這樁。”向遠露出了然的神情,“你覺得我做錯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向遠,陳師傅說的是氣話,你不會看不出來。”

“那你覺得我該怎麽做呢?怪他的主任。還是怪他的班長?他們也沒錯啊。我答應過你,除了鬧事的,絕不驅趕任何一個老員工,我也並沒有食言,是他自己適應不了現在的形勢,主動要求離開。”

“總不至於沒有辦法吧。他做不來車間的活,那就給他換個崗位,江源那麽大,就沒個安置他的地方?向遠,讓他回來吧,我去說,他會答應的,他這麽大年紀了,小孩也不爭氣,沒了工作,一點依靠也沒了。”

“當然,江源安置下一個陳有和不是問題,可他能做的崗位他願意做嗎?如果我為他破例,下一個陳有和出現又該怎麽辦呢?別人心裏會怎麽想?都安置好了,那改革還有什麽意義?”

葉騫澤一時語塞,但仍未放棄為陳有和爭取,“他是不一樣的,陳師傅他是我們家的老朋友了,我們不能這麽對他。”

“你看你,就知道為別人操心,自己嘴唇說幹了都不知道,喏,喝口水吧。”向遠微嗔地把水推到葉騫澤麵前,見他抿了一口,依舊心不在焉,隻得繼續說,“說到和陳有和的交情,騫澤,你爸爸難道不比你心裏有數?辭職信是他親手簽的,你知道為什麽嗎?任何事情必須要有它的規則,而規則對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出於朋友的道義,可以適當在規則外幫他,但是出於公司的立場,就讓他走吧。公司現在在發展,每邁出一步,不可能沒有代價。不破不立,這就是我沒有挽留他的原因,如果你覺得我做錯了,可以去把他請回來,但是,你覺得你做的就是對的嗎?”

葉騫澤疑惑的看了向遠很久,“我說不過你,但是,向遠,你怎麽就能時刻算計得那麽清楚?不破不立?對於滕俊,你也是這麽看的?還是你對所有的人和事都能那麽理智到冷血?”

說到滕俊,向遠眼裏難以察覺的一黯,對於被開除的結局,一直坐信自己沒錯的滕俊很難接受,他在向遠麵前一句話也沒說,但向遠沒有忘記這個樸實本分的小夥子當時眼裏的失望、委屈和憤怒,當然,更忘不了向遙流著眼淚的指責。

向遙一直說自己太傻,不該相信向遠真的會為她著想,會幫滕俊,原來向遠一手提拔滕俊,再讓滕俊滾蛋,這一切都是無非是個陰謀,是向遠在證明自己可以把人高高捧起,也可以讓人摔得更痛。

拉著滕俊離開的時候,向遙把自己的辭職信也扔到了向遠的身上,“我不幹了,你讓他走也行,我跟定他了,他去哪裏我就去哪裏!”這是向遙走前的最後一句話。

向遠把手覆在葉騫澤的手背上,葉騫澤的手比她涼。

向遠說,“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可以,騫澤,否則我今天就不會坐在這裏。”

葉騫澤轉過頭去,深深吸了口氣,過了一會,才慢慢的翻手回握住向遠。當時他們都沒有想到,陳有和離開公司後不到一星期,由於過馬路的時候精神恍惚,在家門口不遠被一輛運砂車當場撞上,當場氣絕身亡。

接到喪報,葉騫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默,向遠獨自代表葉家和江源前往靈堂拜祭,她目不斜視地走過家屬身邊,就像沒有看見那些仇視和敵意的眼光,認認真真地給陳有和燒了三炷香。

第五十七章 爭執

陳有和的死讓葉騫澤好幾天都無法從一種難以名狀的難過中抽身,向遠下班回來,無論多晚,都看到他書房虛掩的門裏有光線透出來,可是裏邊一點聲音也沒有。

葉騫澤一向喜愛獨自靜坐看書,但是婚後,他就把閱讀的地點從書房換到了臥室,經常是一邊倚在床頭挑燈夜讀,一邊等待晚歸的向遠。向遠知道葉騫澤微閉的房門是一個無聲的信號,他始終難以解開心結,但她並不急著解釋,又或者,她並不認為自己在這件事上需要解釋。

一連幾天,向遠都是熄燈入睡了一陣,才察覺葉騫澤回到房間,躺到了她的身邊,兩人均是無話,有時向遠會在半夢半醒之間將臉輕輕偎在身邊那個人的肩頭,他總是背對著她,說一句,“睡吧,別著涼了。”

向遠覺得,每個人都有讓自己想通的方式,葉騫澤是個重情的人,他為了陳有和的事心情低落她並不意外,這個時候讓他靜一靜,也許不是件壞事。

過了一周,向遠聽說葉騫澤要求行政部以因公身亡的待遇給陳有和的家屬發放撫恤金,她心裏雖覺得不妥,但轉念一想,算了,說不定這樣可以讓他心裏好過一點,於是也並不阻撓。然而,當行政部按葉騫澤的意思做的撫恤金發放表被向遠拿在手中的時候,她隻匆匆看了一眼,就毫不猶豫地將電話打到財務部和行政部,將這件事暫時壓了下來。

不出向遠所料,當天葉騫澤沒能繼續在書房“靜讀”,向遠走過書房門口的時候,他站在門後。

“向遠,有時間嗎,我想跟你談談。”

向遠欣然點頭,“好啊。”她微笑駐足,“對別人說沒有時間,對你怎麽能說這句話?”

“進來坐下說好嗎?”葉騫澤側身說道。

向遠走近他身邊,一手扶著門框,笑道,“我現在就怕跟人麵對麵地坐著談話,大概是最近經常跟客戶談判留下的後遺症,隻要一坐下就忍不住討價還價,據理力爭。我們兩個人還那麽講究幹什麽,我就喜歡這樣聽你說話。好了,說吧,你可是悶了好幾天了啊。”她見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