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辛夷塢】

晨昏【辛夷塢】_分節閱讀_74

出聲,半開玩笑似的說了句,“該不會是為了陳有和的事情吧?”

葉騫澤卻笑不出來,“我聽說你把給陳家遺屬的撫恤金發放表扣了下來。”

向遠像是有些失望,自我解嘲的笑,“我還以為這是在辦公室才談的事情。”既然如此,她也換上了正色,“我並不是扣下發放表,而是讓他們收回去重做,行政部的人都糊塗了,就算破例給陳有和因公身亡的待遇,可是撫恤金也不該是公司規定的三倍金額。這算什麽?簡直是胡來。”

“是我讓他們這麽做的。”

“為什麽?”向遠貌似震驚地挑眉。

葉騫澤說,“何苦呢,向遠,不就是錢的事情嗎?人已經死了,別說三倍的撫恤金,就算是三十倍,三百倍,能讓死去的人活過來嗎?對於陳師傅的遺屬來說,我們現在能給的也隻有錢了。”

向遠抓起對麵葉騫澤的手,“騫澤,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但說實話,錢不是這樣給的。我承認在錢方麵我看得比你重,可也不至於在一個死人身上節省,如果給了他的家屬三倍的撫恤金,他們不但不會感念公司的好,也不會知道那是你的仁厚,隻會想當然的認為江源和你我心中有愧,這才可能特辦的給一個已經離職的員工發放三倍的因公身亡撫恤金。錢還是小事,我們不能授人以柄,把一個不屬於我們的錯誤攬上身。”

“不屬於我們的錯誤……你覺得我們沒有錯嗎?”葉騫澤喃喃說道。

“是!”向遠斬釘截鐵,她鬆開抓住葉騫澤的手,換而置於他的肩頭,“那就是個意外,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還需要我說得更清楚嗎?陳有和他跟班裏的人有糾紛,主動要求辭職,離開公司以後,自己不小心發生車禍。這個事實你也是知道的。當然,陳師傅在江源幹了這麽多年,他死了,是個悲劇,我們很同情,但這件事與我們無關,我再說一遍,他的死跟我們毫無關係!”

向遠看著葉騫澤若有所思的神情,又放柔了聲音,“你啊,你啊,心就是太軟,對誰都寬容,唯獨對你自己苛刻,這樣不是很累嗎?騫澤,為了陳有和的事情,你已經悶悶不樂一個多星期,他也已經入土為安了,讓這件事就這麽過了好嗎,我不想看到你不開心。陳有和那邊,我們就按規定的撫恤金額度發給他家裏錢,把話說清楚,這是公司念在二十年主雇一場,給他家的一點慰問金,不是義務和責任,是善舉。至於你心裏還念著舊情,我們完全可以通過其它方式幫他們家一把。”

“好,既然你也這麽想,我打算讓陳師傅的兒子進江源做事……就給他陳師傅生前的待遇吧。”

向遠立刻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頓時變色,想也不想得就說道,“這怎麽行,你要給他兒子進入公司也就算了,還要給他固定工待遇?這不行,絕對不行。現有那幫固定工已經是江源的一塊心病,我聽你的,也聽爸爸的,不改變他們的合同方式,那就讓這些人自然淘汰吧,退休一個就少一個,怎麽還能繼續沿用這種荒謬的用工方式。總之我不同意。”

葉騫澤淡淡地說,“這不是幫助他家裏最直接最實際的方式嗎?陳師傅愛人是個家庭婦女,兩個孩子都沒有固定工作,他的大兒子是在建築施工隊幹過,你也說江源將來要從生產向施工發展,缺的不就是這樣的人?給他固定工的待遇,這也是他要求的,我答應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向遠臉色卻寒了下來,“原來你都已經承諾了別人,不過是禮貌上知會我一聲。葉騫澤,善良也要有個限度,否則就成了濫好人。陳有和的兒子憑什麽‘要求’你?他倒是算盤打得劈啪響。真當江源欠他了。你今天答應了他這個要求,明天就會有數不清的要求。這事沒門!”

很少人能激怒向遠,自己卻麵不改色。然而很可悲,葉騫澤就是其中的一個——也許是唯一的一個。他輕笑了一聲,“向遠,江源我任你做主,可是你忘了,我並不是沒有權力作出這個決定。”

這話一出口,向遠愣了一下。怒極反笑,“你跟我提這個。是啊,我怎麽能忘了,你才是姓葉,整個江源都是你的,你愛怎麽樣不行?”

葉騫澤在向遠拂袖而去之前扣住她的手腕,低聲道,“算了,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們別為了這件事吵架。”

向遠長長的歎了口氣,“好,我們不吵架,我累了,先去睡覺。”

接下來的日子。向遠連為這件事氣惱的時間也沒有,因為溫泉度假山莊開張試業的日子迫在眉睫,她和滕雲兩個主要負責人日日忙得不可開交,滿腦子除了山莊開張前的準備事宜,其它的什麽也容不下了。

開張的前一晚,他們連夜作最後一次巡檢,向遠和滕雲都是目標性強,做事力求盡善盡美的人,這個項目已經耗費了他們太多的資金和心血,如今已如箭在弦上,必須要讓它按著設定的軌跡發射,正中紅心,絕不能脫靶。

等到他們確認每一個環節的人員、物資都已到位,再無問題,隻等著次日的開門大吉,已是將近淩晨時分。向遠並不急著趕回去,不疾不徐地沿著嶺南園林式的山莊小道緩行,滕雲在一旁陪同。

“你也累了一天了,趕緊回去吧,明天的事情還多著呢。”向遠笑著趕他。

滕雲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道,“這句話對你不是同樣適用嗎?怎麽,跟葉少鬧的別扭還沒完?我認識的向遠可不是為小兒女瑣事計較的人。”

向遠笑道,“這麽明顯嗎,我該說是我心事太淺,還是誇你觀察入微。”

“我隻是感歎,就算一個人的心再大,也總要被小事所累。”

“大事,小事?”向遠自言自語,然後很突然的問了一句,“滕雲,你相信江源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大公司嗎,像永凱,像中建那樣的大公司?”

“信啊。”滕雲慢條斯理地說,“我信你罷了。”

向遠苦笑,“我,我也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裳,江源姓葉,我性向,這不是很明顯的嗎,可笑我還以為自己當真就生是葉家人,死是葉家鬼了。直到不久前,才聽君一席話,驚醒夢中人啊。”

滕雲駐足,一如閑聊,“其實隻要你想,姓葉姓向,不是一念之間嗎?”

向遠一驚,扭頭看他,滕雲卻閉著眼睛,專注地聽著風吹動小徑兩畔竹葉的沙沙聲。

是啊,都是一念之間。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向遠心如野馬,她唯有自己緊緊揪住那根韁繩,緊緊揪住。

此時白天穿梭在山莊內的工作人員大多已就位安寢,隻等待著明日的忙碌,偌大的莊園被空明的寂靜覆蓋,隻有風聲和樹葉的密語,忽高忽低,似遠還近……良久良久,向遠才覺得自己的心在這寂靜裏安份了下來,她看著滕雲,說,“這不是我的初衷。”

滕雲睜開眼,雙手一攤,笑著沒有說話。

向遠跟他又往前走了幾步,一彎新月掛在不遠處亭子的飛簷上,疏淡冷情,如夢一場。

向遠在恰當的時候轉開話題。“看啊,月亮又出來了……我跟你說過我家鄉的月亮嗎?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去了,想得最多的,還是山裏的月亮,做夢時記得,清醒時也忘不掉……它太亮了,照得我無處藏身。可是想著想著,有時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記憶力的山月跟真實的月亮是一樣的嗎?為什麽我隻要記起騫澤跟我在婺源時的日子,無論哪一個晚上,月亮都是圓滿無缺的,而事實上它應該每天都在變。滕雲,你說,圓滿的會不會不是月亮,而是我的回憶而已,是我的回憶讓它看起來更美。”

滕雲笑了,跟向遠一樣,像個孩子那樣長久的仰著頭,“就算是同一個月亮,在不同人的心裏也是不一樣的。我還記得我跟他約在一起的第一次,是一個晚上,我們租了條船出海徹夜釣魚,你知道,他在那樣的要害部門,凡事都考慮著影響,對於跟我的關係,之前一直是猶豫不定的……直到那天晚上,什麽都改變了。”滕雲說話時嘴角的笑意柔和而溫暖,向遠當然知道滕雲口中的“他”,指的就是那個親密無間的同性伴侶。

滕雲接著說,“後來很久以後,我們談起那個夜晚,我說,我明明記得當時天上是下弦月,星星若隱若現的,可是他非常肯定,那天根本沒有月亮,海上下著小雨。我現在已經不知道,我和他之間到底誰的記憶是真實的,也許是我當時太過幸福,就連陰雨天也自動記作是明月清風,也可能是他那天心裏有事,連帶記憶也是濕的。當然,最有可能的是月亮是真的,雨也是真的,不過是天氣變化了。我們的記憶就是這樣,總是選擇記住自己想記住的,什麽是事實,反而被拋在腦後。”

向遠聽著滕雲帶笑的回憶,不由說道,“其實我反而應該羨慕你。”

滕雲的愛情才是最純粹的,無關名利,無關地位,甚至也無關結局。

她想,不知道在葉騫澤的記憶裏,那些有向遠同行的片斷,是否也有一樣的月光。假如他們都堅守著自己的記憶,會不會到了最後才發覺,其實那是完全不一樣的景象?那樣的話,倒還不如忘了。可她的記憶一直都太好。

第五十八章 開張

籌備了近兩年之久的溫泉度假山莊終於在初秋的一天開張試業,由於事前的功夫已經做足,當日一切事情都按照計劃按部就班的進行,用向遠的話說,這個耗費了江源無數人力財力的嚐試是否能夠唱響,看的就是這第一出戲上得夠不夠漂亮,假如台上的兩分鍾出了差錯,那背後十年功都是浪費時間,之前她已經讓滕雲把所有的工作安排細分到每個責任人,大到關鍵人物的陪同,小到一盆花的擺放,事無巨細,件件有人負責,這一天平穩度過,大家都有獎勵,誰有了疏忽,嚴懲不貸,假如真出現了問題,也可以往源頭追溯。忙而不亂,緊張有序方才是她的預期。

直至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江源的溫泉度假山莊開張時的盛況都為業內人士所津津樂道。且不去說那重金造就的場麵是怎樣繁華似錦,往來賓客是如何冠蓋如雲,單說剪彩時執剪的人中站著本省的紀檢委書記和G市主管經濟的副市長,這已足夠讓人玩味許久。受邀前來的記者長槍短炮不斷地變幻,賀喜的花籃如長龍一路蜿蜒擺開,每個角落的紅毯上都隨處可見盛裝的貴客,烈火烹油之勢映照得葉家前所未有的風光燦爛,向遠拋灑銀子時心中割肉一般地疼在此時得到了些許慰藉,沒有出哪有進,既然要玩,就玩票大的。

親自送大領導離去時,向遠彎腰關上車門,笑著揮手看車開遠,然後她站在原地,朝著山莊的大門回望一眼,隻見秋天顯得特別高的天空下,人頭攢動,歡聲喧天。

她記得很清楚,過了大門,再穿過偏廳,往回廊右轉處的楹上題著古樸雋雅的幾個篆體小字——“舊時明月有無中”。當時滕雲提出過要換個更應景的,向遠跟他說,“算了,花那個錢幹什麽?這個就挺好。”可她很清楚,這樣的熱鬧之下,縱使真有舊時明月,“無”的時候也勝過“有”了。

晚宴開始後,向遠和葉騫澤分別周旋在客人中招呼應酬,這晚貴客來了不少,自家人卻缺席甚多。在醫院與死亡拉鋸了許久的葉太太兩個月前病逝了,按照葉秉林的囑意,後事辦得低調而簡單。葉秉林甚至沒讓兒女們慣例守靈,自己坐在亡妻的骨灰旁靜靜的陪了一晚上,然後親自將骨灰匣送到了六榕寺。

由於隻有葉靈才是葉太太的骨肉,病養中的她還是被父親接了回來,為母親戴孝。她的氣色比之前好了很多,神態看起來也很清醒,看到葉騫澤夫婦的時候,她竟然還對他們露出微笑。那天葉騫澤顯然因為待他有如親生的繼母亡故而情緒低落,也無心管事,向遠看著葉靈撫了撫母親的遺像,然後點了柱香,她沒有點香的經驗,嗆出了眼淚也點不著。向遠走過去幫了一把。葉靈說了聲,“謝謝”

“客氣什麽,你看上去身體好了很多。”向遠對葉靈說。

葉靈隨手把香插在香爐內,抿嘴笑了笑,“好了也沒用,到頭來還是會病,誰都有這一天,遲早罷了。”

她指著的是葉太太遺像的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