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辛夷塢】

晨昏【辛夷塢】_分節閱讀_88

她如同接受最深層次的催眠,除了點頭,再沒有別的回應。

是啊,從今往後,那就好好過吧。一輩子也就是幾十年,一萬次的尋尋覓覓翹首以望,等的無非是這一刻身邊緊緊相擁的一個人。

向遠在身心的疲憊中昏昏然入睡。睡前,葉騫澤仍沒有鬆開環住她的一雙手。恍恍惚惚之間,向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坐了起來,葉騫澤帶著點不安的睡顏就在身畔,可奇怪的是,向遠聽不到他的呼吸聲,一切都那麽安靜,安靜到詭異。在這一片死寂中,她又看到了那個從兒時開始就反複出現在自己夢裏的女人,依舊一身白衣白褲,背對著她站在窗前。

窗竟然沒有關,午夜的風卷起白色的窗簾,就像一隻白色巨鳥的羽翼不斷拍打在那個臉上,窗外,是比夜色更深濃的夜。向遠明明記得,臥室的窗簾是自己親手挑選的玫瑰灰紫色,什麽時候竟然變成了這樣一片的白,然而當她四下環顧,哪裏又不是白色,梳妝台不見了,落地燈不見了,床頭的書不見了,就連她身邊的那個人也不見了,隻剩下白,全然的白茫茫一片。還有那個看不清麵容的女人。

向遠知道自己必定是又陷入了這一個夢,她最害怕的一個夢。沒有什麽恐怖的情節,可是她就是在這空落落的白色中不知所措,怎麽也醒不過來。而那個女人的背影又太過熟悉,偏偏說不出是誰。

向遠感覺自己下了床,一步步朝那個女人走近,可不管她走上多少步,那個一動不動的女人依然跟她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當向遠終於放棄地停下腳步,就聽到從那個女人的方向傳來的若有若無的聲音,這聲音同樣熟悉得可怕。

“二十年後,與君相會,

亂葬崗裏,孤魂野鬼,

如花美眷,枯骨一堆,

你一堆,我一堆,

誰也分不出誰……”

向遠原是凝神去聽,當下不由得毛骨悚然。那女人還在呢喃,但遠處的天邊隱隱傳來雷聲,一陣響過一陣,蓋過了那淺淺的低語。

是夢是夢,要醒來,快醒過來……

向遠默默地在心裏念,她用自力地掐自己,可惜一點也不痛。驚雷聲漸漸伴隨著電光劃過天際,那女人在緩緩回頭。

多少次,向遠都想把那女人的真麵目看個究竟,她要戰勝這個熟悉的夢魘,就在不久前的幾分鍾,她步步逼近,不就是想掀開那女人的廬山真麵目嗎。可那女人現在終於轉身,她卻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是那麽渴望知道答案。

眼前容不得她選擇,那女人的臉終於完全麵朝向遠,那一刻,一道炫亮無比的閃電在窗口炸開,照亮了那張臉,還有房間裏死一樣的白。

向遠如遭雷擊一般驚醒,彈坐起來,閃電的餘光仍在,夜雨將至,落地窗卻是緊閉的,那裏除了一盆蘭花,哪裏有什麽女人,向遠鬆了口氣,心裏慶幸著沒有吵醒葉騫澤,正待睡下,卻發現房間的大門半開著,那鬼魅一般的身影隱在那半邊黑暗裏。

“誰?”就是向遠膽大,還是禁不住一身冷汗,叫出聲來。

那個影子沒有出聲,定定地,直勾勾地看著床的方向。

葉騫澤終於被驚醒了,“向遠,什麽事?”他抱著妻子,順手按亮了身邊的台燈,看向門口時,還是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涼氣。

那半開的門邊如幽靈一般的人不是一身白色睡衣的葉靈又能是誰?她如夢遊一般神色恍惚,眼睛卻睜得很大。

“阿靈,你這是幹什麽?”

葉騫澤的手跟向遠一樣,俱是冷汗。

葉靈終於開口了,“沒事,真不好意思,嚇到你們了。我就是睡不著,忽然想起有一句話忘了問你。”

她說話的對象顯然是葉騫澤。

“什麽話?”葉騫澤也感到懷疑,也許葉靈的病情恢複得並沒有他想象中那麽好,今天發生的事情,也並不像表麵那樣平靜無痕地過去了。

“我就想問,葉騫澤,你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這句問話,就算是作為旁觀者的向遠也聽到了不止一回,向遠扭頭看了一眼葉騫澤,他依然如以往那樣選擇了沉默。

出於意料的是,葉靈沒有糾纏,她似乎早已經料想到這個答案,提問隻不過是出於習慣。她笑了笑,什麽也不再說,反手帶上了門,消失在門的另一邊。

葉騫澤閉上眼睛,長舒口氣,仿佛他才是噩夢初醒的那個人。

“睡吧。”他撫了撫向遠的手背。

兩人重新睡了回去,房間裏恢複安靜,他們長久地聽著對方的呼吸,還有窗外急促的雨點聲,雖然沒有人說話,可他們知道對方都沒有睡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天就快亮了,向遠的翻來覆去讓葉騫澤再一次的按亮了燈。

“怎麽了,還忘不了剛才的事?她就是這樣,你別放在心上。”葉騫澤很少見到這樣不安的向遠,柔聲安慰。

向遠搖頭,“不,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她不顧葉騫澤的勸阻,翻身下床,開門赤足走過門外的走廊,葉靈的房間門果然是半掩著的。借著窗外的路燈,向遠看到她半靠在窗前的凳子上。

“葉靈,我想跟你談談好嗎?”向遠不想嚇到她,先出聲打了個招呼,葉靈一動不動,沒有半點反應。

向遠於是走近,離凳子上的人還有一步之遙,已經察覺到足下踩著一灘黏濕的**,她心裏的不安感覺攀到了製高點,二話沒說退到門邊摸索著牆上的開關。

燈亮起來了,眼前的一幕讓向遠終身難忘,幾欲窒息,血,一片的血泊……她先前腳下那一灘**得來源,正是椅子旁那隻垂落的手。

“葉靈……”向遠緊緊閉上眼又再睜開,終於反應了過來,她不顧腳踩著血泊,走至葉靈身邊,拍了拍葉靈的臉,那張臉已經完全沒有了溫度,血卻還沿著緊緊握拳的左手淅淅瀝瀝地往下滴。

“不行,你不能死。”向遠喃喃自語。很多回,她都在心裏暗暗地想,世界上為什麽要有葉靈這個人的存在,更惡毒的時候,她甚至詛咒過這個陰魂不散的女孩早點從世界上消失,可是,不能是現在,不能是這種方式。

“騫澤,葉昀……”

她試圖喚醒沉睡的人,一邊跌跌撞撞地打電話,滿手的血沾染在電話的按鍵上,觸目驚心的紅。

120的線路始終占線,向遠放棄了徒勞的反複重撥,擱下電話,就看到魔怔了一般駐立在門畔的葉騫澤。

他注視著葉靈的眼神讓向遠打了個寒顫。

她早該猜到的。

她以為她的幸福有可能重新開始,其實,那不過是終結前的狂歡。

第七十一章 涼透

葉靈死了。

G市最好的醫院最好的外科醫生也沒能挽回她的命,事實上,當120的急救人員終於趕到葉家,在查看葉靈的傷勢時,已經默默搖頭。

人是在急救室被蓋上白布的,向遠一身是血地站在那裏,聽著醫生說:“向小姐,節哀順變吧。說起來,我接觸過很多死在手術台上的病人,可是自殺的意願這麽堅決的,這還是頭一個。普通人選擇割腕,手上大多刀痕淩亂,而且不止一道,因為求生的本能,不管多絕望,第一刀下去總是猶豫的,而這位不幸剛剛亡故的葉小姐,左手手腕上隻有一道刀痕,傷口深達15毫米左右,不止是軟組織,就連腕部的軟骨也劃損了,這樣決絕,實在是匪夷所思。而且,在割腕之前,她用烈酒吞服了近三百粒安眠藥,三百粒……就算是糖果,都需要勇氣。年輕的女孩子,我不知道有什麽事可以讓她這樣義無反顧地去死,半點後路也不留。”

號稱G市外科第一把刀的男醫生看多了生死,他似乎沒有期望自己的問題在向遠身上得到答案,歎了口氣,“有人為了一點小幸福很努力地活,偏偏死得不明不白,有人一心一意地去死,我也不明白是為了什麽。”他說完,把一個物件遞交到了向遠手裏。“這是死者臨死前攥在左手手心的東西,她抓得很緊,取出來還費了一番功夫,我想,你們家屬或許可以留個念想。”

不需費心去鑒別,向遠第一眼就認出了手裏的那個東西,這曾經屬於她,卻誤打誤撞賣給了葉靈的斷頸觀音。想必這觀音之前完全被人血浸透過,血液滲入了那劣質人造玻璃上的縫隙,讓觀音脖子上的裂痕變得觸目驚心,紅色的掛繩蘸透了血,幹涸了之後整條都成了黑褐色。

原來葉靈緊緊握拳的手心藏著的就是這個,生前就跟這觀音形影不離,到死都放不下。她這樣珍視是為了什麽?難道是因為這斷頸觀音就象征她無望的愛,生來殘缺,注定不祥。在別人眼裏一文不值,隻有擁有的人如珠如寶?

葉靈已經死了,答案永遠沒有人知道。

葉昀和葉家的司機辦妥了各種手續,出現在急救室的另一頭,向遠在他們走近之前,迅速將這不祥之物收了起來,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應付例行公事的警察,向公公葉秉林報喪,處理接下來的喪事,當然,還有莫家那邊的爛攤子。

從看到血泊中的葉靈第一眼開始,葉騫澤就一直是那個樣子,不哭也不笑,一句話也不說,像個木頭人一樣,好像整個靈魂都被抽走,剩下的隻是臭皮囊。

向遠體諒葉騫澤的驚痛和哀傷,他是再善感不過的一個人,葉靈對於他又太過特殊。他不可能馬上從這個衝擊中恢複過來。葉騫澤需要時間,向遠就給他時間。吩咐了楊阿姨好好照料葉騫澤之後,她就著手為葉靈的死善後,反正她一個人忙碌已經習慣了,也不是應付不來。而且葉昀懂事了,還可以幫她一把。

隻不過,葉騫澤讓人憂心的狀態直到葉靈出葬那天還沒有任何改變。由於葉靈是未嫁的女孩,既是早夭,又是以如此淒厲的形式自殺,這在當地是很不祥的一件事,盡管向遠已經竭力不讓事情外傳,但是紙包不住火,坊間還有充斥著各種小道傳聞和流言。喪事辦得一切從簡,除了至親,其餘人一概沒有通知。葉秉林按習俗是不能到場的,白頭人送黑頭人,就算是一心向佛的他在聞訊後也禁不住老淚縱橫,哭過了之後,他才對向遠說,“去了的就是留不住的,人都要死,早晚罷了。”

莫建國倒是帶著莫恒來了,葉靈死後,有一度,莫建國大為震怒,他覺得葉家用這種形式欺騙侮辱了他們,但是正如向遠的解釋,葉家就算再卑鄙再走投無路,也不至於用自家人的一條命來騙取鼎盛的援手。葉靈的死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對於這個結果,葉家比任何人都難以接受。向遠開誠布公地對莫建國說,如果莫家為這件事在事業上打擊江源,那也隻能任憑處之。

莫建國是個明白人,他知道這一番話裏,向遠說的是實情,心中不平自是難免,但事已至此,用任何手段對待江源又能挽回什麽呢?他畢竟是看著葉靈長大的,人都死了,前塵舊事,隻有一筆勾銷。好在目前為止莫家和葉家的聯姻知道的人不多,就此不提,當作什麽也沒發生過。

原本就寂寥的下葬儀式,葉騫澤誰都不理會,神色木然,向遠也累了,沉著臉一言不發,葉昀紅著眼睛,更是不知道說什麽好,到頭來,唯一痛哭的隻有癡肥呆傻的莫恒,他心愛的小女孩,變成了一把灰,再也看不見了。

儀式將近結束,一身黑衣的葉秉文竟也來了,他沒有摘掉墨鏡,徑直走到葉靈的遺像前,將一束白色百合放下,低聲說了句,“也好,你媽媽一個人很孤單。”他輕輕撫了撫遺像上葉靈的容顏,退後幾步,就到了向遠身邊。

“笑吧,你為什麽還不笑,你想要的都會得到,你不想看到的人都會死掉,開心就表現出來,憋在心裏不會難受嗎?”葉秉文指著向遠說,手還沒有伸到向遠麵前,就被站在向遠身後的葉昀一把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