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辛夷塢】

晨昏【辛夷塢】_分節閱讀_89

“二叔,這種時候了,就少說一句吧。”葉昀言辭懇切。

葉昀和葉秉文從無衝突,葉秉文也沒料到不怎麽管事的他會在這個時候插上一手,仗著長輩的身份道:“葉昀,沒你什麽事。”

他以為葉昀會應聲鬆手,可這一直乖巧的男孩子毫無退步之意。葉秉文警告地看了葉昀一眼,不客氣地用力掙了掙,扣在他手腕上的那幾根手指紋絲不動。明明站在眼前的男孩子看上去瘦而文靜,葉秉文自詡鍛煉得益,咬了咬牙,最後卻還是在腕骨的一陣疼痛下敗下陣來。

“都反了,你強出什麽頭?”葉秉文益發惱怒。忽然,他狐疑地看了葉昀一眼,又將視線轉向一臉冷淡的向遠。“哦”了一聲,做出個恍然大悟的神情,譏誚地笑了起來,“我說嘛,你比你哥還心疼,也對,這不是咱們葉家一貫的家風嗎?”

這句話讓葉昀頓時狼狽不堪,白淨的麵皮幾乎要滴出血來,窘得連話都不會說了,他覺得自己就像被扒光了衣服展露在人前。小小的一點心思,以為在沒有人的地方藏得好好的,冷不防就被人**裸地掀開。

葉秉文的手終於得以輕易掙脫,他活動了一下僵痛的腕部,表情既得意,又複雜,“真該讓我那修身養性,自命君子的大哥來看看啊。一代更比一代精彩,不過你們記住了,誰都不會有好下場!”

葉秉文離去之後好一會,葉昀才控製不住心虛地瞄了一眼大哥葉騫澤,可葉騫澤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恍若未覺。向遠始終都沒有出聲,葉昀離她很近,但他連看向遠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所以,也就無從察覺她此刻油然的失望。

葉靈的後事處理停當之後。向遠繼續回公司上班,公司剛遭遇大的衝擊,百廢待興,幸而最難的時刻已經過去了,山莊那邊運營情況尚算良好,前方總算還是可以看到一點亮光的,向遠鬆了一口氣,然而,她悲哀地發現,整個葉家,也隻有她一個人在意這件事而已。跟她一起徹夜忙碌,焦頭爛額,心急如焚的,反倒是李副這樣的一些外人。

就像這一刻,李副已經不是第一次親自捧著文件,站在向遠的辦公桌前,憂心忡忡。

“葉總就算再傷心,事情也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了,可他現在根本不在公司露麵,一大攤的事情難道就隻能擱置在那裏?”

向遠給了李副一個愛莫能助的表情,葉騫澤主管市場經營以外的行政工作,這還不是不可取代的,問題在於公司大額的資金動用,就算向遠首肯,也必須有他的簽字,這也算是對向遠位高權重的一種牽製。這是公司的製度,向遠可以理解,在過去,這也很少給她帶來實質性的影響,葉騫澤的簽字慣來隻是一個例行的流程,然而現在他從公司裏消失了,她才深刻意識到,不管她願不願意承認,葉騫澤畢竟是這裏的主人。

“寶鋼的那一片鋼材已經來函催了幾次,如果再不把這一筆錢結了,我看他們是不肯再把貨發過來的,我們的庫存也有限,而且一些特殊型號的角鋼已經找不到代用料了,難道停著機器等一個人?葉總為什麽連電話都不肯接。”李副皺著眉說。

向遠無意識的撥了撥桌上的筆,“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現在根本沒有這個心思,我試過去勸,說了半天,他好像什麽也沒聽見。”

“你說,這樣下去……”

“這樣吧。”向遠打斷了李副的猜測,“我再把這些文件帶回去,不管怎麽樣,他簽字就好。”

向遠回到葉家,葉靈房間裏的燈是關著的,她知道,葉騫澤肯定不在。葉靈死後,他大多數時間都坐在這裏,坐在葉靈割腕的那張凳子上,亮一盞台燈,想著他自己才懂的心事,誰也不理會。好幾次,就連楊阿姨進去打掃,都被他趕了出去。

向遠在這個房間門口站了一會,正好楊阿姨躡手躡腳地走過。

“你這是幹什麽?”向遠不解的問。

楊阿姨幹笑了兩聲,才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對向遠說,“你不知道,這幾天,我越來越覺得這房間陰森,人死在裏麵,實在是不吉利,走過的時候,後背都涼颼颼的,我是搞不懂,他怎麽還能在裏麵坐上一天一夜。”

楊阿姨嘴裏的“他”自然是葉騫澤,向遠“嘖”了一聲,薄責道,“怎麽越老越糊塗了,胡說八道什麽,以後別再說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小心自己嚇壞了自己。對了,騫澤去哪裏了?”

楊阿姨吃了排頭,有些怏怏的,“一早就出去了,還能去哪裏。在六榕寺陪阿靈小姐的骨灰吧,這倒好,兩父子都以寺廟為家了……”

這老保姆年紀大了,又天生碎嘴,向遠知道說她也起不到多大作用,這次索性當作沒有聽見,轉身就下了樓。

“那個……晚飯還做不做?”楊阿姨跟在後麵問,她私心裏希望不用做,那就不會耽誤了晚上的電視劇。

向遠走了幾步,停了一會,忍耐著說了句,“我們都出去了,萬一葉昀下班回來,總不能餓肚子吧。”

她開車出去,六榕寺她是熟悉的,以往去,總是去探望葉秉林,現在好了,還多了一個葉騫澤,葉家的男人在這一點上倒是很像,都是情種。

果然,在暫時放置著葉靈骨灰壇的偏廳,向遠找到了低眉斂目坐在一側的葉騫澤。他眼前擺放著一本再殘破不過的舊時線裝書,看那架勢,好像很久都沒有翻動過了。

向遠沒有出聲打擾他,輕輕走了過去,拿起了那本書。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句話,“執執念而死,執執念而生,是為眾生……”

她合上了書,歎了口氣,“你坐在這裏那麽久,參透了嗎?”

葉騫澤緩緩搖頭。

向遠苦笑,“是啊,如果能夠參透,你怎麽還會像現在這個樣子?”

他不說話,原本溫文柔和的一張臉,雙頰都凹陷了進去,顯得顴骨高高地突了起來,整個人更覺憔悴,向遠沒有辦法不心疼,她俯下身說,輕聲道:“騫澤,我們回去好嗎。”

葉騫澤還是搖頭,仿佛除了搖頭,世間再沒有別的事可做。

“我記得你是相信人死了有靈魂存在的,所以才想在這裏陪陪葉靈是嗎?但是,頭七都過了,如果真的有靈魂,那為什麽不讓她好好地去呢?”

“她希望我在這裏陪她。”

這是葉靈死後,葉騫澤說地第一句話,聲音粗嘎沙啞,向遠聞言,百感交集。

“她不在了,你活著,你不可能一直陪著她。騫澤,如果她心裏念著你,她也不想看到你這個樣子的。”

葉騫澤仿佛又回到了老僧入定的狀態,口不言,耳不聽,萬事與己無關。

向遠心裏的火苗開始往上竄,他這個樣子,讓她又難受又心酸。她拽起葉騫澤的手臂,不由分說拖起他,“走,跟我走。”

他仍不肯動,向遠的聲音微微地顫抖,“葉騫澤,你還記得,你讓我嫁給你的那一天,是怎樣拖著我走地嗎,如果你腦子裏除了這個骨灰壇,還記得一些‘別的’事情,現在就跟我走!”

葉騫澤終於鬆動了,他不再抗拒,任憑向遠拽著他,磕磕絆絆地出了寺門,上了她的車。

“我們回家……你別這樣好嗎?”向遠一邊發動車子離開,一邊看著身畔副駕駛座上行屍走肉的一個人,茫然不知所措,窗外的景致在夜色中瞬間擦過,那些城市的霓虹成了黑夜中渾濁的一條光線。

向遠看著前方,“你不是說,從今往後,我們要好好過的嗎。你說過的,騫澤,你忘記了?”

他的視線卻在窗外不知名遠方,“我有什麽資格好好過?”

“那我呢?我是你妻子,我該怎麽辦,騫澤,葉靈死了,你難過我知道,可全世界為她陪葬你才甘心嗎?你為什麽不想想我,就算我求求你了,你哭一場,哭過之後就好好過日子行嗎?”向遠忘了她的文件,忘了她的目的,她不是無所不能的女強人,隻是一個哀傷的妻子,坐在心越飛越遠的丈夫身邊,唯願可以低聲喚回。

向遠看到葉騫澤用力地側過臉去流淚了,她從方向盤上騰出一隻手,覆在他的手背,他卻一點點的抽離,“對不起,向遠,對不起……”

向遠的手張開,又在虛空中握緊。她笑了笑,在後視鏡中看到自己,都覺得有些淒惶,“對不起,對不起有什麽用?葉騫澤,你說過你不想傷害任何人,難道我就不是人?”

“對不起……”他還是這樣一句話,聲音卻漸漸小了下去,疲憊無限延伸。

“我討厭你這句話,我討厭你現在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你別逼我說你想聽的,你現在覺得她比全世界都重要,可她活著的時候你幹什麽去了?你為什麽不帶著她遠走高飛,為什麽要娶我?”向遠稍稍仰了仰頭,車已經駛入了鬧市區,這城市的夜晚太亮,太亮了,亮得人的悲傷無處容身。

“她都燒成灰了,你要有血性,就隨她去死,要不,你就好好地活!否則我看不起你,你是個最無恥的懦夫!”

她問自己,向遠,你該怎麽辦呢?這一路山山水水的經過,你以為什麽都難不住你,可是,該求的已經求過了,再難聽的話也說出了口,在這個男人麵前,你還能怎麽辦?難道你要跟他一起掉眼淚嗎?眼淚是最虛偽無用的東西。你看不起它,可你現在不是一樣軟弱?

不會的,一定會有辦法過這一關。向遠不敢動彈,眼淚落地,就等於承認了她在悲傷麵前的束手無策。

“別讓我覺得嫁給你是這輩子最愚蠢的決定。”

葉騫澤把一張淚痕滿麵地臉轉向她。這張臉是那麽陌生。“對不起,向遠,我沒有辦法了,是我的錯,我下輩子還給你。”

向遠終於聽到了自己的一聲哽咽,所有的話語都支離破碎,“不,不,不……這輩子就夠了,就算真的有下輩子,我也不想遇到你了。騫澤,要還就趁這輩子,趁我還在你身邊,你抓著我的手好嗎……抓著我的手,你看,它才是有溫度的啊。”

他抬起了手,最後卻慢慢的捂住了自己的臉,良久良久。

向遠說錯了,她自己都感覺不到自己手上的溫度,她縮了一下,絕望的力量太過霸道,心輕易都寒徹了。她哆嗦著從身上掏出那個染過血的斷頸觀音,緊緊地將繩子抓在手心,烙痛了自己。

“執執念而死,執執念而生……她已經死在自己的執念之下,你就步她後塵?”

葉騫澤看見了那個耀眼著的碧綠觀音,眼裏終於有了活意。

“原來它在你這裏,給我,求求你給我……”

向遠笑了一聲,“好。”然後一咬牙,就將手上的東西從打開的車窗外狠狠一擲。

葉騫澤靜靜看了她一眼,沒有半點遲疑,沒有半句言語,鬆開安全帶,反手打開車門,就從行駛中的車子裏撲了出去。

向遠連叫喊都來不及,猶如噩夢驚魂,她急踩刹車,尖利的刹車聲和後麵一連串的碰撞聲入耳驚心。她打開車門的手反而穩了下來,穩得如同她的腳步……她就這麽一步一步地走近撲倒在馬路上的那個人,他是幸運的,後麵緊跟著的車輛,沒有一輛與他相撞,就是如此,巨大的摩擦力還是讓他傷痕累累,一身是血,可他還在匍匐著,徒勞地滿地搜尋那個不知去向的觀音。

熱鬧的中山大道,這個城市最繁華的中心,車水馬龍,燈火如晝……向遠卻覺得很安靜,安靜地過了火,就連從後麵車輛下來的車主,還有漸漸圍上來的旁觀者那一張一合的嘴裏說的是什麽,她也聽不見了。向遠在這片安靜中,在許多雙陌生的眼睛之下痛苦失聲。這就是她愛著的男人,這就是她尋尋覓覓的幸福,這就是在十三年的月光下說,“我們永遠不會分開”的葉騫澤?不,不是的,她愛的是記憶力那個和月光一樣溫柔皎潔的男孩,絕對不是眼前的他。

向遠從身上再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