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傷心時
24、傷心時
宮中的除夕晚宴一如往年的熱鬧,福恒坐在其間,滿臉堆笑,但心裏想得依舊翻來覆去是海棠兒垂淚的樣子,心中陣陣刺痛。
換做以前,不諳世事前,晚宴結束後就可以回到自己的住所舔舐傷口,熬過這夜,第二日又在忙忙碌碌的功課中把心中的苦澀麻痹,然後忘記,但今年……
略長的皇子們都圍在隆慶帝身邊暢談國事,一個個籌措滿誌,胸懷天下。
福恒是大臣之子,乖乖的坐在皇九子的下首,默然不語。
偶然皇上問他,他就開心的答幾句,專挑皇上高興的話說,心中實在覺得無趣卻莫可奈何。
他身邊的皇九子今日也是一反常態,悶悶地不愛言語。
最讓福恒奇的是,永炎一直守在永銘身邊,仿佛永銘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不放心一般。
永炎甚至還叮囑福恒,如果永銘要說話,一定要注意,千萬別讓他開口,或者是沾酒。
福恒點頭,悶悶的,也沒把永炎的話放在心上,一心想的是他娘,為什麽說那些話?難道福政不是他爹?難道宮裏的流言是真?
福恒搖頭,疑問堆滿的腦袋,想要爆炸!
母親的淚,濕潤了福恒的心。
混沌中,福恒看著旁邊眼睛發紅,好似哭過的永銘,不解——
難不成又挨皇上罵了?
皇上已經好幾年沒訓斥過他了!
福恒知道永銘盡管自進上書房後。就時常被叫至乾清宮,與諸位年長的兄弟暢言國事,聽皇上的治國理想,但早慧的他似乎有點不堪重負。
因為福恒隱隱的覺得,縱然皇九子時常被他的師福們讚“博古通今、學貫中西”,但皇九子更像那個隱居在西五所的皇三子,對成為國之棟梁興趣缺缺。
甚至如今所作所為隻是為了那個深宮裏日漸冷落的生母,甄妃——為了保護那個在後宮無所依持的甄主子。
而據說甄妃之所以成為甄妃,則是為了她的家族……隻要皇九子持續優秀,甄妃就不會被忽視,而甄妃在甄家就在。皇七子痛失母妃的那一幕沒有人會忘記。
曾經意氣風發的皇七子,鬱鬱寡歡,離群索居像一隻受傷的鷹,永銘說他的眼裏還有牽掛,牽掛著另一個離群索居,把自己包裹自己世界的人。
福恒不是個好奇的人,他從未追問過那個人是誰,他隻想問皇九子,在他的牽掛裏可有他福恒這樣一個人。
不敢問,因為答案很明顯是不可能。
今夜的福恒無暇去看誰,滿心滿眼隻有他母親眼眶滾滾的酸楚,即使眾皇子在那裏一個個興高采烈。
盡管皇九子掩飾著失落,在他西洋師福驕傲的目光中闡述日食的形成,那自信、侃侃而談的他臉上有著一層微光,但福衡卻隻聽得見自己的心在哭。
不知道過了多久,福恒聽見一個聲音問:
“你的笑比哭還難看!又想你娘了?”
福恒忙臉上堆笑,抬眼要說怎麽會,卻見皇九子那雙犀利的眼睛彎彎地似一灘水映著他的臉,他說:
“你笑得真假!”
因是低頭耳語,福恒能感覺到皇九子靠近的溫度,福恒立刻紅了臉撇開,明明有許多托辭,但麵對皇九子,他總是拙笨的選擇不語。
“每年都這樣,真是的!”
皇九子小聲的嘀咕。
福恒有些著惱,要說什麽,卻見皇九子一手拿著一個酒杯,但眼睛紅紅的像隻兔子。
不由得眉頭一皺,喝酒了?
福恒這才想起,永炎的交代,忙抬眼看永炎,永炎在哪裏笑得溫文,但擔心的眼睛始終是不是掃過今日不在狀況的永銘。
出事了嗎?
福恒想問,卻沒心情,去追究他人的傷痛。
皇九子挨著他滑坐下來,說了一句“借靠!”
也不等福恒反應,說罷也無視眾目大喇喇地靠在福恒肩上,繼續細細地細酌。
福恒很喜歡皇九子就這樣軟軟地靠著他,會覺得心裏很溫暖,尤其在這看似喧囂的寂靜裏,特別踏實。
隻是,可以這麽任性嗎?他的心小心的問。
“我也想我的媽媽……隻是回不去了!一個人……很寂寞,你不懂的寂寞……”
皇九子的聲音有些哽咽,於是他又低聲道:“看見你真是窩火,年年都這樣,明明見得到……”
福恒僵住欲推開皇九子的手,不明白皇九子在說什麽,愣住了。
“會唱江南小曲嗎?”皇九子轉過頭來問。
福恒微怔,他倒是兒時聽過母親唱,隻是那時候隻是覺得好聽,沒記過,於是說:
“不會!”
皇九子坐起來,笑出一臉哭相。。
看樣子是真醉了,粉白的臉酡紅酡紅得倒像書中的女兒紅。
福恒聞著皇九子身上的微微的酒香,怔怔出神,看樣子喝的不少。
福恒很想扶著永銘去一邊休息,但他沒有動。
隻模糊聽見永銘對他說,“我唱給你”。
然後隻見他,左手執杯,右手拿著筷子在杯子上輕輕的敲了敲,竟真的唱了起來:
“鴛鴦雙嬉蝶雙飛,滿園春色惹人心兒醉……悄悄問一聲女兒美不美,美不美?說什麽榮華富貴……說什麽一去不歸……隻願天長地久,與我心上人兒常相隨……”
唱著唱著,福恒忽然發現永銘換了一首曲子:
“叫一聲我的哥,你來聽我說,走遠路,岔道多,你千萬別走錯;叫一聲我的哥,出門在外,風雨多,你大樹下躲一躲……”
歌聲忽然一停,福恒忍不住抬眼,隻見永銘紅紅的眼在角落裏,滴滴落落竟是淚。
頓時慌了神。
要說什麽,才忽然發現了不得了——
怪不得永炎說,不能讓永銘喝酒!
永銘這一唱不打緊,待福恒回神時,直覺周圍霎時間清風雅靜。
再看四周,全看著他們這邊默然無語,心中大叫不妙,再看皇九子也酒醒了,淚也擦了,正皮糙肉厚的傻笑。
幸而皇上臉上無怒隻是微微地似在想什麽,也默然不語。
太子永仁挑起兩道濃眉,頗玩味地看著永銘,目光灼灼,笑道:“我說,九弟你在上書房沒托懶吧?有空學小曲?”
皇九子連忙站起來,陪笑說:“這是以前聽人唱的,不知道怎的就記住了,我讀書多上心,問我師福就知道了。”
“我覺著九弟可以在學一門功課,依我看就學個什麽古箏什麽的!”
四皇子永和坐在席上不動聲色的笑說。
皇九子笑道:“我今年的功課我師福可是都安排好了,師福對不?”
西洋師福笑了,操起那一口怪腔怪調的官腔說:
“要皇帝陛下做主,皇帝陛下說教什麽,我就教什麽!王子殿下!”幾句的怪怪的話一說,眾人皆笑了。
隆慶帝笑畢命散了,獨留下了福恒。
福恒小心地侍立在隆慶帝身邊,第一次隆慶帝問起了他那個外麵說撫養他的姨娘。
福恒不解,一一作實回話。
隆慶帝不語,隻是不自禁第一次拉著福恒的手挨在身邊坐下,與福政的恭敬與不言苟笑相比,此刻的隆慶帝讓福衡從內心感覺到了一種他自兒時就渴望的親情,像父子!
他甚至恍惚隆慶帝就是自己的父親。
福恒那裏知道,皇九子那支小曲,卻使隆慶帝想起了康安的母親海棠兒。
那是數十年前,隆慶帝還隻是個皇子,率兵南征時的事情。
福恒的母親就在那湖上唱著小曲兒,似這首又不是這首,今永銘這麽一唱,蕩蕩悠悠竟似江南湖畔的畫舫裏,如花美眷……
可歎永銘從未去過江南,竟把那江南的韻兒抓的十足。
福恒靜待隆慶帝繼續追問,卻發現隆慶帝拉著他隻是怔怔出神。
一時隆慶帝回神,看著福恒仰望著自己的眼,這眼亮得就像那日蕩漾的湖水,清澈而明亮。
那夜隆慶帝對著福恒說了很多,從宮中的點滴,到書房的所學所思所想,然後他暗示福恒說好生把那兵法、騎射學好了,將來出了上書房是有大用處的。
福恒連連點頭,隆慶帝方放福恒離開。
福恒走後,隆慶帝又獨自沉沉地怔了半日,後據說派人去了趟福府,又或者是他親自去了。
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