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

63、身世

63、身世

穿過弄堂,福恒望了望那院門,他的母親海棠兒就躺在那裏,一個人……握緊拳,咬緊牙,他向前挪移著千斤重的步子,一步沉似一步……明明前些天還能下地四處亂指揮……明明昨夜還精神百倍地守在他新房外……

混亂中,福恒腦中是紛飛的回憶,兒時的艱辛、每年除夕的相聚,以及——

年初她首次病危時,他從軍營趕至福府的夜——

海棠兒躺在**,早已是氣若遊絲,出多進少,忽見他來了,這才微微緩過氣,但病到那日臉上本來不多的肉早已經幹了,隻有眼神還有些神在,她雙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又拿眼將他細細的打量了一遍,笑得無力。

緩緩地她在看了四下無人時,方才從被裏慢慢地拿出一塊玉佩放入他手中。握緊。

他不明白,細細地看那塊玉,這玉他六歲時隻在福府看過一眼,他記得這是父親給母親的定情信物。

但湊近了定睛一看,心中頓時翻江倒海般暗暗吃驚,青龍玉佩剔透晶瑩,寶石本身就已經算是珍寶,而且做工精致分明是宮中之物,更別說那雕紋竟是條五爪坐龍間以雲彩,後麵還刻有皇上的字……他握緊玉佩的手開始顫抖呐呐不能成言。

他用探詢的眼睛望著母親說:“皇……皇上的?”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是止不住的顫抖,突來的事實讓他震驚地不敢相信這是真相。

母親滿眼是淚,緩緩地閉上眼睛,任淚水滑過一道道水痕,咬著唇,默默的點頭,梗咽道:“他……才是……你爹……”

他握著玉,滾在眼框中的淚忘了落,所有的不理解串在一起,像層層剝開的繭,藏著真相就一直在流言中,原來皇上對他的百般寵溺,福政對他言語中中無處不在的恭敬,眾皇子們對他百般挑剔中的忌憚,還有太子的隱忍,永銘那夜驚慌的眼……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他也是皇上的兒子……所以跋扈如太子受了傷也不敢說緣由,永銘和他在一起總不如他對程潛親密……還有福政對母親退避三舍的遠離,王夫人會默認他是她生的兒子,固倫公主會收他做繼嗣……以及母親眼中那越來越絕望的眸光與憔悴……一反常態地送他去宮中……

“康安……不要怪他……他努力了……隻是……祖製……不可違……”母親的聲音殘喘,帶著寬容。他雙膝跪在母親麵前垂淚,祖製?

就是宗人府——所有皇族,從戶籍管理到襲封注冊,從衣食田宅到婚喪嫁娶,從教養挑補到賞罰罷免升官,一切一應事務都由宗人府管轄。包括出生,沒有在冊就等於不存在,子憑母貴,皇八子的母親宮女出生,所以在皇八子長至十五歲由宗人府題請封爵時,“子憑母貴”無論永炎多麽得皇上喜歡,無論多少人讚眾皇子中永炎最賢,但是封爵由皇上欽定時,依舊必須遵照祖製從貝子開始。而他福恒的母親甚至連進宮為宮女的資格都沒有,他的身份自然就隻能漠視,好似不曾存在一樣。因為內務府沒有他母親的名字,宗人府就沒有他福康安的名字……

所以他從小像皇子一樣遠離母親,在皇城養大,自小配與保姆、乳母、針線上人、漿洗上人、燈火上人、鍋灶上人。有諳達,教授語言、飲食、行走等禮節。 6歲,隨眾站班當差,在上書房房學習,黎明即起,穿衣戴帽進入乾清門,混雜在諸王隊列中,在禦前站立。日日年年吃皇子的苦,享皇子的福,卻沒有皇子該有的地位。

難怪皇上自小為他挑選的騎射師傅是所有皇子裏最嚴厲,也是唯一在被暗示要帶著實戰的,因為……因為所有的皇子都可以憑借點滴的努力輕而易舉就至少封到貝子,而他福康安必須依靠軍功受封爵位,用命去換前程。所有的所以都在他的心裏千回百轉。

一世為臣?用自己的命去打別人的江山?他甚至連一次為自己拚的機會都沒有,明明他也是皇子……永炎的痛此刻又怎及他的痛。原來永銘不是不敢對他如何,隻是不能……

“康安……我懂你的心……但孩子……答應娘……”海棠的聲音緩緩地,卻分外清楚。

“娘您說,兒子都答應你——”他壓下心中翻騰的思緒,垂淚梗咽。

“永遠不恨你爹……”母親淚如雨,她恨他恨了一生,也苦了自己一世,他是君,既然無可奈何,又何必作繭自縛,她這孩子她已經虧欠太多,與其讓他活在仇恨中,不如去學會愛,愛那個遺棄過他的父親,至少……至少可以得到善待。康安值得人去疼愛,去珍惜,他是個可憐的孩子——是她可憐的孩子。

“去愛他——”

母親的手握的很緊,福恒閉上眼點頭,淚如泉湧。

“永遠……永遠別讓他知道……你知道他是你爹!”母親再次叮囑,她的恨怎麽可能一句話就一筆勾銷,既然那個人不敢承認他們母子,那麽她就要讓他永遠隻能看著自己孩子,承受著自己孩子喊別人叫父親,被不能相認的痛苦折磨著。她海棠兒當年敢愛,如今卻也敢恨。

他睜開眼睛一臉震驚,但母親的話不能違背,默默他點頭。

母親看著自己的孩子倍覺心疼,苦苦的笑了說;“……來……讓娘再好好看看……”

他抬起頭,讓母親伸手摸著他臉一寸寸一點點,許久笑著說:“長大了,更俊了,真是好看——真想看看我兒封王的樣子……但好像……來不……及……哪怕……娶個媳婦也好啊……康安……我的康安……我的兒……是娘對不住你……”……

兒時,和碩老格格令保姆抱走他時,母親囑咐說:“從此,你要記著,隻要有別人在,你隻能喊我姨娘……不準任何人知道我是你娘……否則你永遠見不到娘了。”小小的他滿眼是淚,卻哽咽不能成句:“我聽話的……康安聽話的……”其實他隻想說,康安聽話,娘為什麽不要康安了……

往事疊加,心痛無以附加,他頓住腳步回頭,明慧抬起眼滿是疑問。

從明慧的眼裏,福恒仿佛看見了老格格嫌惡的眼神,母親說,不要回頭,你是娘的希望……

閉上眼,福恒一咬牙跨過了門檻,邁進了老格格的院子的角門,邁過了他的懵懂時代。

誠齋記得福恒後來說,他從母親靈堂門前邁過時,隻記得母親說:“真想看看我兒封王的樣子……”

他需要這個虛假的身份!

他已經失去到不能再失去!

母親的死像一塊巨石沉沉地壓在福恒的心上,不能呼吸。

那片叫做母親的天塌得甚至沒有可以追念的一塊瓦礫。

誠齋記得年長的福恒說,他曾想為了母親的話,努力讓自己去愛隆慶帝!但知道真相後,這好難——尤其是母親那樣寂寞,孑然又無名無份的離開時,他身為親生子連正式去吊唁的權利與膽量都沒有。他憎恨自己的懦弱與虛榮。

誠齋卻不知道自己是該感謝福恒這唯一不能對永銘言語的脆弱,還是該憎恨當年為什麽要為一個一時心動的人去扛起這份脆弱,葬送自己一生?

對明慧而言人生至關重要的一刻,福恒幾乎聽而不聞,呆呆地強拉出笑,盡管那笑更像哭,木訥地請安,問禮,機械的回答……然後退出。

回來時他把明慧留在老格格的院子,獨自悄悄回到靈堂窺望——

空蕩蕩的屋子,供著簡簡單單地瓜果,一對燭下燃著三支香,空蕩蕩地屋子隻有那個海棠兒昔日隨身的丫頭在靈前燒紙,素白的衣服,甚至沒有哭泣的聲音,淡淡地,冷冷的。

福恒隔著林木靜靜地看著屋裏的人,把一張張紙錢放進火盆,又一張張燃盡……淒淒慘慘、冷冷清清,來得卑微,走得寂靜……眼前模糊,躲在角落裏隻能默默心如刀絞,把淚水默默地咽進肚子裏,“對誰也不能說”母親的話言猶在耳,當年他不懂,如今他明白卻發現不管自己多麽掙紮,皇室的顏麵像一座高牆把他們母子分隔在天與地,隻能遠遠窺望。他走得越高,他們就距離越遠。

他不能,甚至畏懼讓人知道他的母親原來隻是個西子湖畔的娼優……伸出的手想抓住什麽,握緊的拳頭始終什麽也留不住……

一天天,從日出至深夜,他站在無人的角落,窺望著母親的靈堂,寂靜冷清,漸無人料理,忽一日請安回來,連七日未滿,靈堂的棺木已經不知道所蹤,他瘋了似地站在福政的嫡妻王夫人麵前。

王夫人身邊的侄兒媳婦徣二奶奶王熙說,請道士問過,道士的意思。

他能說什麽?皇室的葬禮都由欽天監擇日子,何日送訃聞,何日開喪發送,皆由道士們說了算。

他能說什麽?

其實他連詢問都逾越了身份,如果消息傳到老格格的那裏,老格格原本病中,她如何思想?他問了又能得到什麽?無非是多一個人懷疑他的出身,但王夫人還是狀似無意地替他問了諸事宜以及葬址,末了王夫人淡淡地說:“我知道你小時候,海姨娘在我病中帶過你,但她畢竟是姨娘,你上了香,賞了銀子,心中惦記著她,她泉下有知,也必然寬慰,既然她生前對你最盡心,你這模樣,豈不是讓人難瞑目?我勸你這事丟開手,別終日往這邊跑,把新媳婦丟在屋裏,成何體統?”

福恒退出屋,唯一記住的是他娘葬的位置。

一回院子,開口隻說:“讓寶嬋來書房。”轉身就匆匆跨進書房。卻不曾見不遠處那雙落寞的眼睛,滿是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