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

第十一章 慶長 這裏如此之美

他們認識已5年。她32歲,他45歲。她從未注意過他的年齡。他跟她在一起,身心如同熱烈少年,為她竭盡所能提供能量,如同即刻被逼到角落消耗殆盡。他是帶來火焰的人,不會熄滅,隻會把她炙燒成灰燼。

慶長知道必須再次做出選擇。她遵循內心指引行動,其實一早知道選擇何在。如果一條道沒有走到黑,走到死,她會執拗前往。或許,她的人生模式就是如此,上天已給過明確暗示。如同飛蛾撲火,衝向火焰的盲目和不惜是必經道路。靈魂以創痛為食並因此強韌,反複碾轉碎裂,直到獲得重生。

她對定山提出離婚,坦承一切。定山卻為她顧慮,說,慶長,我與你結婚,唯一意願不過是想保護你讓你愉快。我能力有限製,但願意給予你自由。隻是想問你,你是否真的認為一段相愛的關係,需要為它做出俗世安排。也許它更適合作為一種理想一種儀式存在,你可明白我意思。生活伴侶需要的是理解和容忍,而非熱愛。你看,我們相識近7年,從未有過爭吵或慪氣,我盡全力照顧你。而你和他,互相逼迫至死的個性,是否適合朝夕相處。你可想過。

她當然想過。

她和清池,性格裏隱藏的強大自我一旦交戰就難以和解。但如同缺陷的致命無可回避,他們對彼此的需索渴望也無法被擱置。她的理性告訴她,許清池這樣的男人,隻能和於薑這般溫柔淺薄處處以他為重的年輕女孩共存,他並不允許女人時常以智性和個性來挑戰他。她的理性也告訴她,像她這樣的女子,定山是合適伴侶。他冷淡,緩慢,卻憐憫和容忍她,以善良寬厚與她共存,而不以占有性質的情愛征服她。

如果涉及情愛,務必會衍生出痛苦、怨懟、失落、不足種種人性之負麵。但若沒有熱愛和占有,沒有糾纏和交戰,情感也不過是形同虛設,無法抵達邊界。這是矛盾的互相依存的關係。沒有黑暗就沒有光。

理性即使清醒自知,抵不過內心對這段關係進行實踐的意誌。或者說,這是她始終持有的叛逆之心。

事實上她並不認為與清池的關係,能在世俗中得著安穩。離開上海,離開曆史,離開種種過往拖累和包袱,離開汙泥沼澤般四處打轉而無法超越的生活。這些事情,她年輕時要求自己做到,但現在知道人的卑微渺小及在某種秩序麵前必敗的境地。無可置疑,與清池的關係,是她挑戰現實存在又一個出發點。

如同一同對她求婚的應允,見麵5天的男子給了她一條可以實行叛逆的道路。雖然她最終是獨行。她生命中的巨大改變都由男人帶來。與其在一段安全僵滯的關係裏衰老並失去力氣,寧可在一段危險全新的關係裏獲得對自我能量的檢驗。最差的結果是什麽。她心裏想,不過是死。那又如何。

她說,定山,即便如此我也要離婚。我反複兩次,如果當初你不堅持結婚,也許我們可以一直平和相處和依存。我知道這是你對我的幫助。隻是我不能說服自己放棄重新選擇生活的機會。這是我的決定。是我要做到的事。

他說,或者我們可以先嚐試分居。

她說,我要跟他去香港。這歧戀會使你我內心難以安寧,旁人也不會理解。我無法以拖拉的方式過渡,隻能截然一刀處理。

他說,為什麽需要旁人理解。旁人不知內情,又持有什麽立場來評斷或幹涉。慶長,一個人忠於自我就是誠實。你選擇忠實於自己。我做過的選擇也是忠實於自己。我們並非演戲給外界評價。

她說,我是個隨波逐流的人,走到哪裏算哪裏,因為我知道前方其實無路可走。你的處境與我不同,請讓你的家庭寬慰。20萬的錢由我負責,你不必操心。謝謝你陪我走過這段路。事實上,我不可能再獲得如你這般善待於我的朋友。

他說,錢我以後有了能力會還給你。你對我沒有虧欠。隻有一個理由能讓我接受你決定,那就是,你與他還沒有真正走到終結了斷的時刻。如果抵達那一步,你自然能解脫。此刻路未完,你必須繼續向前。這些挫折創痛你隻能獨力承擔,旁人無法幫你分擔。慶長,你要堅強。祝你好運。

慶長離婚。32歲生日在香港度過。

香港,又一個中轉站。清池送給她大束白色繡球鈴蘭和玉簪,一枚用絲絨盒子裝起來的白金戒指,式樣簡潔,鑲嵌一顆渾圓海水珍珠,背後刻著他的英文名字和購買日期。慶長戴了幾日,不適應手指上有東西,想收起來,但清池不允許。於是她繼續戴著它,洗澡睡覺都不摘下。這一年,她是許清池的伴侶。他們開始共同生活。

住宅位於上環臨近山腰的公寓。房子屬於他以前在香港的朋友,長期工作在美國,把房子以便宜價格租給他。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在上環能有一套150多平米公寓居住,已算是安穩。但這無法跟清池在北京的別墅相比。他畢竟為她付出代價。無法改動房間布置,滿屋子都是別人的家具、用品、裝飾。對慶長來說,這個房子,不過如同一個長期租住的酒店房間,不能算是自己的家。清池沒有從北京別墅搬出任何東西,除了一部分衣服和書籍。於薑留守的別墅被當作倉庫,保留他以前既有生活的所有內容。

他隻是的確不再回去那裏,不再見於薑。把除工作之外的時間都給了慶長。

他的狀態有許多變化。初初上任,工作需要付出大量時間精力做調整,日日早出晚歸。45歲男人轉換職業,在一個新的行業重新開始,是艱難行進。他不再是外企派到中國的高級雇員,失去住房補貼差旅報銷等大塊其他收入。新工作的年薪比以前高,但補貼失去很多,收入其實並沒有增加。對於他一貫維持的家庭負荷和生活開支來說,依舊滿打滿算。

有時他會節儉。他們偶爾去高級餐廳,平時多去平民性的茶樓。吃完食物他要打包回去。慶長從來不是注重物質的人,以前跟清池在一起,因為他工作的性質被他帶到各類奢侈場合,附帶生活在這樣的場景裏,從不覺得是享受或虛榮,隻是接受這些內容是這個男子生活組成的一部分。現在他失去。她發現失去的不是生活內容,而是他的個性失去餘裕、慷慨和灑脫。形式上的特權被剝落之後,他的內心呈現出相應的軟弱和變動。

他負擔共同生活所有費用,也給慶長支出。慶長做翻譯工作,雜誌的活繼續接,同時處理春梅一年積累的圖文內容。如同在上海一起度過的兩周,她照顧他生活,做家務,清理,烹飪,熨洗。之前他們從未有過這樣長的時間在一起。一般三五天,最多也就兩周。清池的生活總是在流動,她隻出現在他的旅途中。現在才知道,即使是兩個相愛的人,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也是巨大考驗。尤其彼此關係親密粘連,個性又同等犀利而鮮明。

他喜歡房間裏空氣涼爽,極為怕熱。每次回家,把空調打到18度以下,房間裏冰冷徹骨。她不愛開空調,即使夏天,也隻喜歡風扇,打開對流窗口,享受自然風。

他果然習慣傭人打掃,在家裏襪子衣服隨手擱置,從不注意分類和分地方放置。不收拾,不打掃。這都是女人和傭人做的事情。現在隻有慶長做。慶長有潔癖,對他的漫不經心感覺不適應,這跟他的外表給人的感覺截然相反。

大部分精力都在工作之中,對生活並無熱趣。不愛種植花草,不喜歡修修補補,不注重日常生活細節樂趣。除了工作,最享受的事情是看體育頻道,睡覺,如同所有世俗男子的常規模式沒有區別。漸漸他覺得去看電影、去美術館、聽音樂會之類的消遣使人勞頓。以工作辛勞為借口,時有拖延,不像以前那般積極熱衷。

很多細節上恪守主觀的習慣和理論,固執已見,聽不進去別人想法。總覺得自己正確。時常有爭論。

對待女人是自私的。也許是受西方教育的影響,注重公平和獨立,覺得一些事情需要女人自己處理,他也並不願意費心承擔。不以女人為重,又需要對方處處適應他的節奏和心緒。以前經常為她開車門,拉椅子之類的事情,也並非真正與自身融為一體的服務意識,隻是有意識的技巧。換言之,他有心情有必要的時候會做,沒有心情沒有必要的時候就會不做。

有時他希望得到孩童式的縱容,有時則希望她對他低眉順服。自我中心的人,並不習慣體知和關心別人,卻要求對方符合自己期望。他對她的需索和要求,始終自相矛盾。

如果他們要為這些細節爭執辯論,生活將永無安寧。

如此種種,在三天或兩個星期之內可以忽略和體諒的細節,在持續的日複一日中,確鑿凸出,令人如骨鯁在喉。慶長均默默忍耐。他們之間的感情,再經受不起暴烈挫折。清池處於人生變動的轉折期,人在中年末端,內心比之前更為起伏**。他已為她付出代價。她理應順受。

即使生活變動對彼此個性習慣提出挑戰,他們仍是相愛的伴侶。

深夜,這個男子側身而眠,緊緊挨著她身體,額頭貼著她臉頰,發出酣沉睡眠的呼吸。脖子皮膚散發出獨有氣味,潔淨身體和香水混合而成的氣味。她即使與他日日相處,還是能用心感受這有鮮明存在感的氣息。百轉千折,滲人心脾。他們的情感和欲望,始終保持著一種日日常新的少年風格。她看到他鬢角額頭底處的白發,發絲上麵是黑的,底部是白的,這白色會逐步蔓延,直到他慢慢成為一個50歲的男子。

他在老去。共同生活使他再無顧忌,充分暴露出脆弱、遲疑、退縮、畏懼。他不再是那個比她大13歲強勢有力的男子,可以被期待掌控方向給予保護。相反,他漸漸成為她的男童,需求她的陪伴照顧容忍庇護。

她會在黑暗中會感傷良久。她問自己,她愛他嗎。她看著他的臉,用手撫摸他的鬢角和額頭,自答,當然。她愛他,就必須愛上他生命結構的所有組成部分,而不可能是擇需而取。愛他的強壯,要同時愛他的懦弱。愛他的熱量,也要愛著他的匱乏。接受他的本來麵目,而不是用幻象去塑造這個男子。

她深愛他,一如往昔。

隻是沒有想過,會跟隨他來到這樣狹小隔絕的一個島嶼生活。

以前她跟隨他多次短途來到此地。那時他們住在海邊酒店。清池忙於工作,她自己搭地鐵,在上環舊城區走遍所有大街小巷。坐渡輪過海,在油麻地一帶老區行走遊逛。這個富有活力的混亂而清潔的城市適合走路,坡道起伏曲折,山上的道路也迷人。當她確實在這裏生活,她覺得輕省。脫離掉在熟悉區域的所有曆史,雲和,上海,一同,定山,Fiona,同事,熟人……種種負擔。她本就是獨來獨往的人,對世俗一切沒有牽掛。當然,同時她也承擔寂寞。

在這個島嶼城市,沒有人可以交談,除了清池。失去工作的可能性,因為不知道會在這裏停留多久。

清池也不要求她出去工作。他了解和見識過她的工作,理解她的內心世界,尊重她的價值觀。這是他們之間除身體之外,精神聯結重要的部分。32歲的周慶長,走遍天涯海角,在現實社會裏不合時宜,如同一個遁世者,無所作為。對於一個在世間無法脫離隻能投身其中,又對其持有厭倦之心的個性複雜的男子來說,這樣單純而堅定的存在,等同他的精神支撐。

她沒有人際交往,在繁鬧城市中心,以在高山村莊中的寂靜之心沉沒於當下工作。整理出在春梅拍了一年的黑白照片。用原始的膠卷方式拍攝,拍下高山之上的田地,山嶺,孩子,女人,男子,老人,他們的日常生活和節日,以及一所小學和它的持續10年的義務工作者的一年四季。配上簡短文字。照片發到北京,在一家攝影人文雜誌上刊登出部分之後,引起反響。包括她以前采訪專欄的老讀者們,重新關注到她歸來。一時影響熱烈,是非爭議也再重起。

慶長照舊不參與,不解釋,不說明,不爭辯。做完一件事情,她就把它放在身後。自動與它脫離關係。

台北一家出版社編輯來信,想出版這些照片做成一本攝影冊。與她的想法不謀而合。

信得與她告別時,說過如果慶長的攝影冊出版,無需寄到春梅,她不想看到。她與慶長的一年是待客的一年。信得帶給她的影響,使她成為一個更為專注而單純的人。專心於當下所做任一事情,隻取根本不要藤葛。

清掃,烹飪,熨燙,清理家務。空閑時,閱讀,看碟,獨自出門,即使是每天坐渡輪的事情也從不厭倦。有時清晨,有時黃昏,用定焦相機拍下天空、雲朵與建築的照片。她不看電視,不讀報紙雜誌,不談論時事政治,不知曉熱點新聞。一概不知,不聞不問。同時,閱讀古代曆史、古代藝術史、古代筆記以及地理生物天文人類學等各種專業領域的書籍。讀大量宗教和哲學的書,也讀中醫和中藥的書籍。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如同依舊住在高山之巔。

她漸漸明白和接受自我的處境。不合時宜是一種選擇。她選擇倒退性的隱遁的生活,以此對抗心存失望的時代。也許隨時會被吞噬。她信任和執著過的事物,最終都與無常相關。包括與清情池之間的情感。

她察覺到在香港生活大半年,他在現實生活中對她逐漸積累起來的不適和退縮。

在生活形式中,他們不是歸類於共同目標和屬性的人。他需要一個漂亮的衣著時髦能幫他策劃家庭聚會的太太,可以對他的老板和同事以熟練英語談笑風生,聯絡感情建立交際。他需要一個活潑的生機勃勃的伴侶,暢談各種話題,進行娛樂,放鬆工作之外疲憊不堪的身心。他需要一個有健康身體和良好生活習慣的女人,不抽煙,不喝烈性酒,不熱衷刺青,沒有抑鬱傾向,不吃藥物,順應和投入社會,不是對抗和脫離。他需要一個對他持有崇拜尊重的愛人,溫柔,天真,嬌柔,仰慕,依賴他的智力和經濟能力,對他付出信任和順服,而不是挑出對抗和辯論。

她的直覺告訴她,他在現實和期望之間,物質和精神之間,最終偏向都是實際的有形的層麵。他需要的隻能是於薑這樣的女人。她和馮恩健都不是。馮恩健令他厭倦。而她使他認清自我,認清自身的無力和無法超越。這最終會成為一種心灰意冷。

於薑的電話,也從未停止。

在深夜或任何一個隨心所欲時段,直接打進來,恍若依舊是正牌女友。他一如以往在她麵前選擇接聽。馮恩健也有電話,冷靜簡潔,從不拖泥帶水,他們的確在協議離婚,隻是過程複雜需要確定瑣碎細節。電話裏傳出的,有時是於薑活潑嬌柔令人心神愉悅的聲音,發出清脆笑聲。他的對應簡潔,很快結束,態度溫和,無意間流露出習慣的熟絡感覺,應對之間自有一種節奏。有時,是她的哭叫和發作,在電話那端大聲指責怒罵,他沉默忍受然後掛掉。

她從未打算退出他的世界。他也從未對她做到斬釘截鐵。事實上,他需要這種被依賴和倚重的感覺。這是周慶長不能帶來的。慶長甚至從不撒嬌。

他依然給於薑資助,不隱瞞慶長。理由是,他離開對於薑造成精神創傷,在物質上他需要給予補償。他說,她還年輕,跟了我那麽長時間,我對她有責任。他如此曖昧不清,半推半就。也許出自本性的多情軟弱,不願意決絕舍棄一段持續過的感情,以此滿足男性自尊和情感需求。從某種理論上推斷,他以後對待馮恩健或者周慶長,也會如此。這或許是一種善良,或許不過一個男子的虛榮心。這種邊界不清注定帶來損傷。

慶長沒有與他強硬對抗這種態度。她內心早已分曉,於她,許清池是唯一的男人。於他,周慶長從來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內容而不是全部。不管她置於何種位置,這就是許清池的結構。定山從沒有因為女人的問題讓她生氣,並堅決與她對峙,絕不改變自己。他安寧平靜陪伴她,為她默默做出一桌飯菜,不與人糾纏不清。清池吸引女人注意並且對她們具備持久魅力。他內心缺失之處需要來自對女性情感的征服和操縱。他從不願意失去這種支配權力。

清池一直希望她戒煙,但她沒有戒。他希望她能夠懷孕,她也一直沒有懷孕。她知道也許懷孕能使清池促進解決問題的速度。連她自己也確信,如果和清池有孩子,孩子會好看,聰明,**,獨特。但不知道為什麽一直沒有。也許因為生活不安定,看不到明確穩固的未來,她內心缺少真正的迎接和準備。

不會帶來苦痛的感情,同樣也無法帶來**和生長。而對未知的探索和冒險,務必要付出代價。

慶長早就明白這一點。帶著某種不再言說的失望和平靜,她觀望許清池的情感世界如何維持平衡。他說去北京出差一周,順道去於薑那裏取他的衣物。他的東西還在北京別墅。香港的租住公寓裏,全是房東留下的物品。他們都清楚,這裏不是穩定居所,但他也從未有意專門建設這件事情。一周後他回來,臉色疲倦極為頹唐。她詢問,他意興闌珊,隻說旅途勞頓身體不適。

深夜她醒來,看見身邊的男子無眠,坐在**用雙手捧頭,長久不動。她躺在枕頭上看他。一室微光之中,彼此相隔如有千萬重山,遙不可及。她一聲不吭等他開口。

他說,慶長,你有想過跟我結婚嗎。

我如何和你結婚,我離了婚,你又沒有離婚。

我知道你從來都是對我不滿意的。你從不願意主動對我說我愛你。你從來不說。

說有何用。千言萬語,抵不上一步行動。

他悸然動怒,說,你又在指責我嗎。你覺得我沒有為你做出任何努力嗎。你覺得我沒有付出任何代價嗎。

慶長看著男子激怒而扭曲的麵容,心裏明白他不過是內心壓抑,無事生非。他對自身現狀不滿意,影響到他對這段情感關係的心理反應。失去的往日特權和驕傲,不過是身外之物。是外界給予的形相和遭遇。人若無法自控,隻能由它們撥弄。內心的價值觀是不能變動的。她心裏想,他畢竟還是一個商業社會中的人。他被這些身外的評價,資源,身份,限製,緊緊捆綁控製,失去自我認定。

他對她的向往不無道理。慶長是截然不同的人。慶長是他內心渴望擁有但早已失去能力的某種象征。他們不是彼此的對手。他對她的瞻仰,超過她對他的期待。

他也許從來都覺得無法抵達她,內裏隱藏深不可測的自卑,也從不覺得可以得到她,承擔她。她是4500米高山之上難得一見的野生鳶尾,清冷高遠,詭異難辨,不屬於他的世界。他知道自己行至3000米,已再無呼吸餘力。她本應是一種更為高遠的存在,如同他放在行李箱裏那一本隻在睡前拿出來閱讀的詩集。但是他們沒有把握好此間距離,最終墮落為情愛中受束縛捆綁的男女。最終不過都是凡人。

這種種日漸認清的現實,能夠以單純的充沛的劇烈的愛來做出彌補和替代的嗎。他們都已知曉,愛不具備這種功能。愛也許是祈禱和幻象。愛不起實際作用,也沒有生活中妥協和維護的功效。愛最終成為一麵鏡子,隻用來辨析真實自我。愛讓現實無處可避,凸現出任何幻象和借口都無法覆蔽的真相。

他們在這段關係裏,找到的隻是真相。

聖誕節前夕,他對她說出一個消息。於薑懷孕了。

與他在一起的5年,冬天總有特殊記憶。第一年冬天,她去瞻裏,遭遇雪災,他不顧危險來接她回去。他們重逢於冰天雪地的異鄉,在寒冷簡陋的房間相擁而眠,做出今生識別的確認。有一年冬天,她在高山之上的村莊,在淩晨凍雨連綿的木樓裏醒來,夢中他的麵容逼近絲絲分明。有一年冬天,他們在臨遠餐廳裏吃晚飯,他敞開心扉說出承諾決定帶她離開。這一年冬天,他告訴她,他讓於薑懷孕。

於薑在北京並不缺乏異性伴侶,作風大膽,圈子混雜,但他對這件事情遲疑不決,是在確切日期裏,他的確做了與此相關的事情。他去北京的一星期,一直住在她的別墅裏。他沒有抵擋她的哭泣和纏綿,他也不覺得這是一件違背內心原則的事情。對**他持有開放態度。以前於薑吃避孕藥避孕,他從不操心。他們久別重逢。所有機緣時間應對無誤。她年輕身體活力充沛,他令她再次懷孕。這是第3次。

他當然知道這是一步即錯的事。這個17歲跟隨於他的少女,現在25歲。她第三次懷孕,不會再輕易去流產。於薑把青春美好的8年光陰擱置在這個男子身上,希望跟他有婚姻有孩子,期待時久日長,從未放棄。她的身體也不能再受傷害。所以他的第一個反應是要失去慶長。他非常害怕。他說,不要離開我,慶長。我會說服她去流產。

慶長說,你愛她嗎。你誠實回答我。請你說實話。

他說,不。我不愛她。我隻有你一個。慶長。這就是我的實話。

那你為何這樣對待我,又這樣對待她。

一切都是她的要求。我沒有拒絕。我不願意傷害她。你知道,在當時的情形下……

她截然打斷他,你如何再為你自己自圓其說。你為何總是把責任推卸到你的女人身上。為什麽你始終都覺得自己沒有任何過錯。

他說,不要離開我,慶長。我什麽都可以為你做。

深夜,他再次被來自北京的電話催醒。對方哭泣不止。他走進衛生間裏,關上門,說話良久。有激烈的怒吼,也有低哀的請求。一直持續,糾葛不清。約打了一兩個小時,終於出來。她坐在床邊,沒有開燈,忘記穿上一件衣服,隻覺得渾身冰涼。他走過來,跪在她的腿邊,把臉埋在她的膝蓋上,身體無法控製地顫抖。她伸出手,撫摸到他頭頂的頭發,這厚實的圓乎乎的腦袋。虎頭虎腦的腦袋。她撫摸著他,沉默不語,對他與女人之間的戲劇場景已麻木無情。連失望也不再存在。

他說,慶長,她說要自殺。請你給我時間。請求你。給我時間,我來解決這個問題。我明天一早要去機場,必須再去一次北京。

他抱住她,他要她,試圖用肉身來作出撫慰。她拒絕,她的身體僵直冰冷,他無法進入,無法使她柔軟暖和起來。她說,我已失去對你的性欲。無法再與你做。我的心和身體,現在就跟岩石一樣。天快亮的時候,她驚醒過來,對著沉寂的房間輕聲叫喚,清池,清池。他在她身邊,醒過來,說,我在這裏,我還沒有走。她側身看著他,說,你抱住我。清池。他伸出手臂,像往昔一樣把她擁抱進他的懷裏,臉頰緊緊貼著她的額頭。她在這懷抱裏再次閉上眼睛。

她輕聲說,我還想再睡。我沒有睡夠。此刻我非常希望能夠入睡。哪怕當我醒來的時候,發現你已離開我的身邊。(文-人-書-屋-W-R-S-H-U)

她為信仰和追隨這個擁抱,付出全部力氣。不過想得到一個伴侶。一個茫茫世界中能夠與她相守,堅定親密的伴侶,一份可信任的真切的情感,一個內心可歸屬和棲息的家。如此而已。她在情感的陷落中自欺,隻為滿足缺損的自我。她讓自己相信可以在他身上托付所有。她對這種虛空和無常抵押下賭注。

而他不過是一個俗世的男子。

在清池去了機場之後,她起身,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

在這個臨時搭建的租住地裏,收拾出物品,不過是一些衣物和書籍。她與他之間從來沒有過共同的建設和積累,無法獲得時間能夠從容攜手直到白頭老去。他沒有給過她任何未來,隻有無盡的理由、借口、推卸、曖昧。而同時,他們又為彼此付出了那麽多。

她把手指上的戒指取下,放在餐桌上。沒有話想說,於是也就沒有一個字的留言。拖上行李,關上門。買機票。回到上海。再次換掉手機號碼。刪掉許清池手機號碼。租下一個旅館房間隱匿起來,獨自一人,跟誰都不聯係。所有的期許破滅,接受現實,擔當這結局。

除此之外,還能如何。為了得到他的肉身,繼續苟且地存在下去,與他一起麵對越走越迷茫的前途。仇恨他對她的傷害,讓他苦痛和損失。還是自毀。不。不。這都不是她要的方式。除了忘記和平靜。她不要其他。

她試圖盡可能沉沒在昏睡之中。在夢中,看見一條河岸,岸上蒼綠樹林掛滿燈籠。一盞一盞,明亮喜悅。她獨自站在對岸觀望,看著閃爍璀璨的燈的叢林,與他說話。

她說,清池,我們的感情,來得這樣迅急,這樣完滿,這樣美,一開始就點亮了所有的燈。這燈,多得數不完,看不盡。但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時間倒流,還能再有一次開始,讓我們持有耐心和希望,一盞一盞慢慢地點。點一盞,亮一盞。點一盞,再亮一盞。這樣,就可以長相廝守,慢慢攜手走到老,走到死。而不是在活著的時候,看著這亮滿的燈火逐漸稀落下去,一盞一盞地冷卻,熄滅,黑暗,摧毀。

這樣的過程,讓人的心何其傷痛和失望。不是對感情,而是對人生。或者說,我並不覺得我們的感情是一種失敗。失敗的是我自己的人生。因為我最終知道,這些無常的熄滅的黑暗下去的東西,是我的人生必須去麵對和承擔的終局。

我不知道愛應該以怎樣的方式存在。為何,我們相愛,最終卻隻能互相傷害,並且分裂隔離。

我已無法再麵對你,因為無法麵對和你在一起的這個失敗的自己。我要重新來過。

她在夢中醒來。吃不下食物,隻能喝水。在清晨天光中,走進衛生間,看著鏡子裏的女子消瘦憔悴,默默煎熬的麵容。她感受過的痛苦,那像火焰一般透明而炙熱的痛苦,一旦點燃,整個人就被充盈膨脹成一個火爐,日夜燃燒。即使咬緊牙關,也是粉身碎骨的事。但此刻,她感覺到更多的,是一種隨波逐流的順受。沒有哭泣。沒有酗酒。沒有沉淪。以前做過的事情,不會再重複。

不知曉睡了多久。睡了多少天。不知曉。隻是在某一天清晨醒來,天色初亮,房間裏灑滿灰藍色光線,清涼幽靜。她在床鋪上睜開眼睛,是的,床單上沒有鮮血,手臂上也沒有刀痕。隻有她的心,結了一層薄而幹燥的傷疤。她想起他的名字和麵容如此清晰,心裏卻沒有多餘的反應或聲響,如同經曆一次徹底的清空和終結。如同一個站在對岸的人,遠遠佇立,想不起前塵往事,早已道別,不可能再會。斷絕時間。沒有過去,沒有未來,隻有現在。她感受到新生。

她一直在堅定而執著地往前走。往前走。終於把彼此的路走盡。他完成在她生命中注定的任務。她可以選擇記得或者遺忘他,但這種選擇已經不重要。他務必會被時間的河流隔遠,推開。她要繼續前行。

這也許是每一個被愛碾壓過的人,在餘生都在做的一件事情。她沒有幸免。她也沒有免俗。

這場愛戀,使她被打落原形。使她碎裂。使她再次成形。

人的一生,要去的地方,是有限製的。即使你有充裕時間,豐足金錢,也不能漫無目的四處行走。去一個地方,必須持有目標。沒有目的的路途,使人迷惘。因為失去目標意味對行動失去控製和約束。她記得有一次,坐客機去香港,在抵達前半小時收到通知,香港天氣有暴雨雷電,無法在機場著陸。臨時改道,決定停留在桂林機場。滿滿一班飛機的乘客在機艙裏滯留。排隊上洗手間,站立,聊天,打電話給朋友同事老板家人戀人。乘務員拿著礦泉水瓶子和紙杯提供飲用水。隻有她不知道可以跟誰聯絡,除了給清池發出一條短信。他在開會,不能跟她聊天。她再找不到其他可以聯絡的號碼。打開手裏的書,是關於古代帛畫的一本專業論著,已看完一遍,打算再讀一遍,是手上唯一一本讀物。即使已在桂林,整個機艙裏的人依舊覺得和桂林沒有關係。他們被擱置在一個金屬容器裏,與時間和空間斷絕關係,暫時隱沒在真空裏。目標如此清晰而唯一,沒有猶疑不決。也就是說,此刻,桂林的存在,與他們沒有意義。

一個小時後,飛機重新起飛,去往香港。她在呼嘯而起的機艙裏,想到自己和他的關係,就是兩個坐在一起的乘客和桂林之間的關係。如果今生是一架有方向所在的客機,他們不過是被隨機編排同坐的乘客,但這種隨機裏麵一定隱含著某種與宇宙力量呼應的指令,體現一種和前世今生來生互相貫穿渾然一體的秩序。他們無法明白和了解這種寓意,隻是短暫共度,注定各奔東西。

她問他,這裏如此之美,可否停留。他說,不。這不是我們的終點。

然後,飛機起飛。

清池。如果我們相愛過。

他是比她大13歲的男子。他13歲或許已經遺精,心目中有用以意**的女子對象。他的情愛世界早已是獨立存在,與她毫無關係。在她出生之前,他已獲得行走語言的能力,已擁有她無從跟隨和探測的曆史。他走在時間的前端。她追趕不上這13年的曆史。

他5歲,跟隨知識分子家庭移居香港。她還沒有出生。

他16歲,去加拿大讀書。她3歲,在棠溪鄉下度過父母離異之前尚算安穩的童年。

他20歲,在大學校園裏開始正式的戀愛,開一輛二手車,經常和女友一起旅行。她7歲,母親離開,跟隨祖母在封閉小城生活,準備入學地區小學。

他26歲,名校電子工程碩士畢業後,讀商業管理碩士,並且已決定畢業後與同班同學,來自台北移民家庭的馮恩健結婚。她來自有軍人的家族,可算是名門之後。她13歲,祖母去世寄居在叔叔家,與嬸嬸爭吵,第一次離家出走,在火車站候車廳的椅子上度過一夜。

他31歲,進入跨國公司工作,攜帶全家,在紐約5年。她18歲,輾轉於不同的戀愛和男子之間,極力想離開雲和這個令她感覺窒息的二線小城。

他36歲,公司開發亞太區業務,他受到重任,攜帶妻子孩子回到北京建立機構,業務範圍主要在香港、韓國、北京、上海、台北、新加坡等地。她23歲,通過婚姻抵達上海,找到第一份工作,每日5點半起床,坐公車一個多小時,去商業中心區上班。有時通宵加班,艱苦謀生。

他40歲,遇見她。她27歲。

如果沒有一種命定的秩序做出安排,有可能一生都不會相遇。

在地球上,在人群中,遇見一個人,與之相愛的可能性能有多少。這概率極低。

各自背景,經曆,身份,階層,截然不同,地理環境孤立沒有交錯。即使是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中的人,也有可能終其一生不會在大街上擦肩而過。他所在的地方,她不在。她所在的地方,他不在。像平行軌道上的星球,默默轉動,自成圓滿,了無聲息。直到她因為與一同結婚來到上海,認識Fiona,被指派去一個咖啡店采訪一個人。直到他在門口出現,坐在她的對麵。這所有的因素環環相扣,缺一不可。

事後看來,所有進程如同一個編織極為細密精巧的網囊,慢慢收緊,直到在某一瞬間把他們籠絡其中。若其中出現任何一個微小缺口,他或她都有可能半途泄逃而出。如果這樣精確的時空與因緣的交會,是一種被編排好進程的秩序,那麽,一切勢必會有條不紊循序漸進地發生,直到最終成形。

如同他對一個陌生女子的尋找,跟隨內心聲音,走進一間偏僻客房,拉開窗簾,看見她在隱匿中睡眠。他於夜色裏坐在椅子上,默默看著她的那些時間裏,想了些什麽。她無從得知。也許他什麽都沒有想,隻是接受她在他身邊出現的現實。他們體察到的屬於自身的質素在一一自動對應,歸屬,確認。這就是一種秩序。或者說,原本就是等待著時與地的意願和宿命。

他們在人群裏撞了個正著。挾帶起初無法辨明的特定意義,被各自背後的手推動,來到一個貌似偶然卻實質規定極其嚴格甚至苛刻的時空交叉點上。他看到她,對她說,你好,我是許清池。他走向她,為了讓她辨認出他。他在這個約定的時刻出現,身上攜帶前世早已排列成形的種種暗號和印記。如果她是那個被選擇的人,她就會在重重包裹和形成之下,找到一路暗藏的隱秘線索。並悉數將它們牽扯而出,捆綁,整理,打包,投入下一世浩渺無際的時空。

這是她為他而等待在此的原因。

她也想過,如果沒有他的出現,她的生活會有什麽不同。

她會被迫前行,不管快樂還是不快樂。命定的秩序,從不給予憐憫、顧惜、寬恕。它隻給予命令、指示、結果。但因為他出現,她的生活注定將會不同。他打開的天地,不僅僅是她對這個世間的體會和認知,對情感與欲望的深入和探索,對人性的質疑和清潔,更重要的是,她經由他,再次麵臨一條通往內心的孤長隧道。她需要鼓起勇氣進入、行進、抵達、超越。

如果她注定要在這段關係裏經曆苦痛沉淪,那麽,它是她的任務,用以自我探索和成長的道路。

無可置疑。相愛,是命運給予的使命。

慶長在上海重新開始生活。

這座城市照舊給她歸宿。一個城市是一座封閉而隔閡的島嶼。人的生命也是一座一座各自的孤島。生活以有序的方式,陳列於貌似開放實則束縛重重的時空之中。33歲的慶長,再次終結和清洗自己。

幫Fiona做一本新創刊的攝影雜誌。她讓Fiona保全她的行蹤,沒有說明原因。Fiona對她失蹤一段時間,什麽都沒有問。朋友做到這個境界,自然有她的容量。這一次合作,Fiona給予了她最大限度的自由。她說,慶長,人都知道高雅的東西是什麽,但高雅卻要建立在篤定穩當的物質基本之上。如果沒有我們這些為低俗努力並用低俗賺夠錢的人,怎麽可能給你一個空間去做這些高雅內容。大雅大俗其實沒有分別,但你有潔癖。上天給了你一些沒有分給其他人的東西,所以其他人給予你足夠多的寬容。我們其實一直在忍讓和包容著你,你可知道。

也許。從一同開始,Fiona,定山,清池,她以前雜誌社的同仁,或者所有一起工作過的夥伴,都曾拿出寬容來承擔她對這個世界的態度和觀點。

將近6年過完,Fiona沒有把自己嫁出去。她已35歲。她的目標是成功外籍男人,一如既往。找不到可托付終生的男人,並不讓她覺得生命有缺陷。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到處參加派對社交,享受奢侈品牌,不亦樂乎。生活足夠擁擠精彩,也就沒有空檔來思考人生缺陷。因為始終和老外混,Fiona把自己徹底改造成一個半中半西的上海女人,一句話起碼搭上3個英文單詞。手勢,神情,腔調,都很西式。雖然她的身份證始終沒有變化。

慶長一邊工作,一邊開始嚐試結交朋友。心理醫生宋有仁由Fiona介紹,德國出生長大的華裔,48歲,在上海開私人診所。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去他那裏接受治療。他的診所有嚴格的會員製度,需要介紹人推薦才可以通過。費用當然也相當昂貴。慶長一直與社會疏離,Fiona大概對他詳細介紹過周慶長的情況,他對她十分感興趣。每周有兩個小時的時間,他希望與她相處,無需費用。時間是周六下午。對他來說,這種不贏利的付出,更像一個約會。一次朋友之間的相見。

第一次見麵,他就問她,瞻裏的觀音閣橋是否已經消失。

這一定是Fiona對他提起的。慶長想,她其實並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做過一些什麽事。但她依然坦率,說,是。它在5年前就已被摧毀。當然我也沒有回去證實。隻是打了電話詢問當地人。

你為何不嚐試為它的保留做出努力,做了這樣詳實的采訪記錄,可以跟上級部分溝通,讓他們重視。

在采訪時就一直被當地某些部門阻礙和驅趕,他們試圖阻止。誰都知道這個龐然大物是個很老很美的東西。他們害怕。但即便如此,它依舊不適應這個時代,它總歸要被清除。她看著他的眼睛,說,你可知道在可見或不可見的區域,有很多這樣的建築在被消滅。我們能夠見到的美的事物是無法窮盡的,也無法想象。這種輪回是它們的命運所在。沒有人斷論美的東西應該永恒。一個擁有沉重曆史和無數美好事物的國度,總有些許悲哀。它的痛苦之身是它自身的負擔。美,是痛苦的血肉。痛苦,是美的骨骼。

她對他說起親眼所見祖母村莊的敗落。年輕人去往外麵打工,村子裏剩下孩子和老人。田地冷清無人耕種,土地廟遭棄絕。溪水幹涸汙髒,岸邊漂滿死魚的屍體。破損的古老祠堂,徒留一座廢棄戲台,精美木雕日益腐朽。往昔的聚會盛況全村人圍聚看戲鑼鼓鏗鏘,聲影全息,隻留下日光斜照裏的塵影飛舞。一個村莊旺盛完整的生命,被抽離幹淨。

她說,都隻留下一具殘骸。所有被推翻陷落和拋棄的東西,都不能夠再來。也許,人們也不再期待它們能夠回來。不管是信念、傳統、人與土地的關係,還是一座持有尊嚴卻無力自保的古老的橋。

精湛壯美的觀音閣橋到了被摧毀的時間,就隻能在機器作用下斷裂瓦解。木雕被運走賣錢或被燒毀。它注定要迎接屬於它的時代的劫難。它會被毀滅,不會被損傷。它會消失,不會被改變。它的美與情懷,會在時間的海洋中輪回,不會沉沒。即使沒有人紀念它曾經的存在,它依舊存在。

你去采訪,隻為了紀錄下這種演變,以此作為紀念嗎。

不。隻為了與它相認。

他身材不高,中等個子。清潔,健壯,適度的理性和感性,溫和穩重。平素喜歡穿中式布鞋,尤其是鞋底用針腳密密縫出來的傳統式樣。雖然一直生活在歐洲,骨子裏卻有很傳統很東方式的內蘊。個性顯得頗為奇妙,有一種可費猜解的深度。與之相處,不會覺得乏味。如同暗藏無數儲存充實的抽屜,隨便打開一個都分量十足,琢磨觀賞半日,共度時間絕無乏味。

3年前他來到上海,租下衡山路一幢曆史悠久的老別墅。一樓是診所,二樓三樓自己住。這個老房子是新喬治時期風格,在維持原有結構上做了裝飾整修,得以修繕維持存活呼吸。他傾向瑞典古斯塔夫風格,硬木家具,手工壁紙,素木地板,用深鈷藍色和冷灰白色的搭配。空敞的房間顯得更為冷寂。

小花園裏有露台、藤架、涼亭、草地和各種植物,存留古老的栗子樹和橡樹。他又種了紫藤、繡球、鈴蘭,還有一些不同種類的爬行玫瑰。種了葡萄、南瓜、絲瓜。小花園在春夏時蔥鬱青翠,枝葉繁茂,花朵綿密攀援。午後和黃昏時,因為日光變化,光線與色彩亦變幻不定。

慶長第一次來,等在門口,站在棚架下,抬頭看懸吊下來的南瓜,長久默默凝望。他說,你喜歡南瓜嗎。她說,我為這果實此刻的形態和質地打動。飽滿,碩大,安靜,平衡,沉浸於渾然的成熟之中。它們這樣美。

她是一個衣著隨意略顯邋遢的女子,絲毫不講究,不施脂粉。頭發在背上編成一根粗粗的印度發辮,發絲中纏繞深藍和暗紅的細細棉線,裝束氣質都與別人不同。眼神清澈,沉默寡言,顯得落落寡歡。她的安寧和**,即刻讓他愉悅。

他們經常坐在回廊裏。兩個小時,與其說相談,不如說隻是一起並肩麵對這個綠樹蔭蔭的花園。她抽一根煙,有時長久不說什麽話。脫掉鞋子,赤足盤腿,蜷坐在椅子上,把下巴支在膝蓋上,神情如同略帶自閉的孩童。聽微風、噴泉和昆蟲聲音。聽著寂靜。

有時她會去草地上蕩秋千,蕩得很高,裙子在風中發出凜冽顫動。自由自在,完全不顧忌一個比她大15歲的陌生男子,在身邊觀察凝望。

有一些時候,她會在他的引導之下,嚐試說出自己,也談到清池,想起一些非常細微的往事。比如桂林的飛機,一邊說,一邊把往事清空出內心。她說,我們無法觸及天上的信仰。我們隻是凡人,有卑微的肉身、欲望、情緒、感情和局限性。我們悲傷,同時也純潔。盲目,同時也勇敢。失敗,並且注定失望。

她對他說起一些從未可能對他人啟齒的事情。

性的部分,在她與清池的關係裏,其實極為重要。清池對她說,我從未在與別人在做的過程中得到過這樣的感受。慶長,你可知道,與你做,是我現在生活中唯一的也是極限的樂趣所在。它是一種撫慰。

性是親密、喜悅、聯結、溝通,是與對方以本真麵目共存和融合的方式。他對她的欲望,幾近時時刻刻都會被激發。不管他們走在街道上,坐在餐廳裏吃飯,在電影院裏看電影,還是在超市買東西。他牽住她的手,撫摸她的頭發,碰觸到她的脖子,都會無端感覺欲望蓬勃而起,身體熱而堅硬。仿佛彼此軀體發出源源不斷的聲響,總在互相呼喚應對。

有時,性是孤立、訴求、期望、對峙。他會試圖把她控製在他的力量之下。這潔淨強壯的肉體,傾訴它的欲求,希望被容納,接受,保護和感動。在爭執或冷戰時,他們無法再用語言溝通,隔膜和誤解,爭辯和批判,阻止所有訴求。感情被孤絕,彼此一言不發,無法和解,而無辜的肉體還在尋求聯結和通暢。這是怪異的感受。她有時會覺得屈辱,難以理解,倔強對抗。即使在難以負擔的敵意和悲傷之中,他的身體,依舊在對她作出執拗而熱烈的表達。

有時,性是損傷、暴力、絕望、憐憫。

有時,性是唯一單純、脆弱、天真而真誠的告白。他說,我這樣狂熱地愛著你,慶長。對男人來說,**是他唯一能夠做到的表達。也是他唯一信任的表達。其他的都不是。

他對慶長描述和其他女子的經曆。他對**一直持有坦率清潔的熱愛,從不避諱和慶長談論種種體會和記憶,以此作為分享彼此生命的隱秘而直接的通道,用這種方式,緊密聯結,感同身受。不能拿以示人的黑暗,轉換一側來看,卻是一種純潔明亮。在紐約深愛過一個女子,對方的肌膚有一種膨脹的張力,充盈向外彈破的力量。對他緊追不放,兩個人無法在一起,情緒不可自控,雪天持刀在他身後追趕。他衣服都沒有穿夠,倉皇奔跑在雪地中。

所有的脆弱、羞恥、隱私、難堪、創痛,他拿出來給她。她聽著來自一個男子生命中真實的細節,內心沒有嫉妒或不悅,隻有一種隱隱傷感。仿佛他不是一個在與她相愛的男子,而是世間中與任何一個女子相愛著的男子。他是公眾的,不是私有的。他屬於他自己,他不是她的。她對他的感情是這樣一種理解,如同對人性所持有的一種理解。具備一種開放性,而絕非狹隘的占有之心。

她依賴和需索他的**,哪怕是暴力。如同沉默而無形跡的黑洞,吸收一切。越暴烈有力越感覺到對他的趕盡殺絕,找不到退路,如同執拗的困獸。這強大的存在感是她所需要。隻有這樣的灌注才能讓她平靜。除此之外,無他。她內心深淵般肅殺而無底的能量,超出彼此預料。

她陷入在一種對自我情感匱乏的恐懼和防禦之中。同時又是一種誤入歧途般的迷戀和渴切。在他們爭執衝突最嚴重時,她喝醉,半夜哭泣,逼問他是否可以給他們彼此未來。他一早要開會,困極無法入睡,生氣而用力掌摑她,把她的手捆綁起來強迫她停止。清晨她醒來,發現他親吻她腫脹的臉頰,愧疚無助。性,打鬥,傷害,創痛,糾纏,柔情,無解,如此種種,絞紐成一股強大的繩束縛這關係,越來越緊,幾近無法呼吸。

這一次次重複的輪回。因為他們不過是其中被擺布的棋子,肉身和情感從來都無法隨心所欲,隻能被等待做出安排。這種癡迷和需索,一條現世因緣的繩索。都想掙脫,逃離,卻無計可施。不知道離開對方可以去往哪裏。

她曾經期望他的情愛與欲望的力量,能夠引領她,把她帶出夜色中的沼澤森林,奔赴一處開闊無邊際的平原,看到雲層皎潔,萬籟俱寂,明月光亮升起。把她帶到情感持有超越和升盈的另一個層麵。但實際上沒有一個男子可以具備這樣的力量。

她的道路隻能自己摸索。她的困境隻能自己解脫。她的方向隻能自己引領。

她對宋說起對清池都沒有提到過的往事。從未對任何人說起。曆史對她來說,不僅是時間之中的記憶,也是消化在她體內的糧食。她的組織,是由這些哀痛、陷落、離別和死亡消化分解之後的黑色團塊拚接而成。她整個人的存在,是這些往事存在完整的證據。

她說,祖母在她12歲的時候,心髒病突發在睡夢中去世。

祖母撫養她很久。在祖母身上,她習得人性溫厚質樸的一麵。小時祖母疼愛她,偶爾吃一隻鬆花蛋,讓慶長吃完,自己用剩餘下來的醬油拌飯。那醬油裏有鬆花蛋的碎渣,她不想浪費。這細節,慶長一直沒有忘記。她因此學會對人的溫暖心意,為對方考慮,讓出利益,盡量不增添他人的麻煩,替人著想。祖母脾氣剛硬,但從不抱怨,也不退縮。扛起責任和擔當,盡出最大努力。相反,慶長覺得自己的父親和母親,在感情和情緒上,卻都是任性和放肆的孩童。

他們的世界裏隻有自己。即使踐踏著他人的傷痛前行,也要得到和實現目標。這種桀驁不馴的個性,慶長也有繼承。不羈自私的人最終要付出代價,他們傷人傷己。

祖母是虔誠的基督徒,抽煙,清瘦。穿盤扣斜襟大衫,衣衫上有一股淡淡煙草味道。她經常要求慶長與她一起做禱告。很久之後,慶長才得知,父親也許是服藥自殺。父親深深依賴母親,無法接受她的斷然離去,也無法承擔她對他的放棄。成人也許認為自殺是一種羞恥,所以都一直隱瞞真相。這秘密的壓力,使年老的祖母從未停止在黑暗中祈禱,並且總是祈禱時淚流不止,發出哽咽抽泣。人的傷痛,都隻能隱藏在表相之下,埋沒在隱秘之中嗎。而對生活持有平靜,是深刻的壓抑,也是一種苦痛的力量。

那一年冬天,南方陰寒,天氣持續低溫。祖母看病吃藥已數年,經常咳嗽,心血管也有問題。慶長放學回家,祖母為她做好晚飯,用燒水壺接了一壺水,放在煤氣灶上燒開水。她說覺得疲倦,要在**躺一下,於是脫掉棉衣、外褲、鞋子,躺在**蓋上被子。慶長做完作業,外麵天色漆黑,想叫醒祖母和自己一起吃晚飯,連叫幾聲,祖母都不應答。她摸了一下祖母,皮膚雖然還是軟的,但已沒有溫度。祖母死了。她沒有覺得害怕。打開燈,一個人在空氣凝滯的房間裏吃完晚飯,洗幹淨碗,一隻一隻倒扣放置。然後脫掉衣服,上床,依舊和以前一樣鑽進祖母的大棉被裏麵。睡在她身邊,緊緊挨著這具蒼老冰冷的身軀。

她沒有做夢。在淩晨5點多醒過來,天還沒有亮,隻有隱隱微光。她又輕聲叫喚祖母,房間裏沒有絲毫聲息。以前,哪怕慶長輕輕翻一個身,祖母都會警覺,給她蓋被。她再次試圖分辨真相,祖母死了嗎,但她不願意接受這個現實,隻是覺得巨大的恐懼和孤獨。這個世界上隻剩下她一個人,再沒有人會應答她,疼愛她,真正發自內心喜歡她,接納她的停留。她淚流滿麵,這樣哀慟,隻能強迫自己再次閉上眼睛,企圖入眠。

隻有睡著,才能停止,才能忘記,才能回避被獨自拋棄的事實。她祈禱能夠入睡。再次入睡,在死去的祖母身邊,一直睡到中午。睡到隔壁鄰居來敲門查電表。

他們進來,發現了祖母的屍體。

記憶由一些分裂而持續的碎片互相粘連而成。又分明是一條沉默而洶湧的河流,從沒有留下餘地,可以讓她勉強抓住一塊岩石停靠。河水衝擊、席卷、包裹著她順流而下,無力分辨和改變方向。清池與她在彼此揪鬥最激烈的時候,會大聲怒吼,說,慶長,你的暴戾激烈是因為童年時沒有家教,沒有人管你,你身邊所有的人都沒有安全感。你因此絲毫不顧惜撕剝人臉皮,肆無忌憚,殘忍至極。你可以豁出去傷害你身邊的人,也傷你自己。

清池是截然不同的個性,他來自有身份的知識分子家庭,父母對他管束嚴格。他對人沒有如此複雜難測的疏離、冷漠、猜疑和不信。他無法領會什麽是生命底處的缺陷和不安全感。他也不知道人的恨意和需索可以是這樣隱秘而強烈的存在。以真實情感逼近他的慶長,已不僅是那個在瞻裏孤軍奮戰堅強獨特的女子,這隻是她的一部分。

他看到了她隱藏在河流之下的另一部分。

她說,我小心翼翼保護自己,在陌生人麵前從不泄露心緒。他們視我為理性和冷靜的人,卻不知道我心裏藏匿著一個幼童。清池打開我的心扉,令我躲無可躲,隻能走出來與他交會。他伸手可以令我致死,也可以擁抱我給我撫慰,讓我平靜信任。他無力做到。到最後,他所做的種種逃避拖拉,一次次伸手過來擊打我。我已為他敞開,再無屏障,無處可躲。他的傷害可以輕易擊中我,激發我強烈的恐懼、戒備、失望和爭鬥。是一種無路可退。

他被她的反應驚嚇,更為退縮,隻想與她保持距離。說,慶長,我如此愛你,但你讓我痛苦。得到愉快,避免痛苦,當然是俗世中人的本性。他其實對她從無憐憫,也無嚐試理解她的心靈,包容她的匱乏,即使他如此鍾情於她。或許,男女之間占據比重的,是征服,占有,控製,支配,貪戀,欲望。它們頂著愛的形式和名義行事,唯獨缺少犧牲。

他隻看到這個成年女子犀利,暴戾,反複無常,像出鞘的匕首,咄咄逼人不惜彼此刺傷。不知道她隻不過是一個孩子,在黑暗中隱蔽蜷縮隻是想保護自己。她需索愛時日久長。她對他的依賴和信任如同血肉深沉。她被迫剝離這一切的時候痛不可忍。

真正的愛,一定存在憐憫與理解。但他對她沒有。

起初,她為那些負性而糾葛的重量,感覺無助、困惑、憤怒。長久的時間洗刷之後,她明白過來,如果沒有麵對過洶湧的衝突和傷痛,與自我與外界的戰爭,罪惡和壓抑,無從獲得最終的理解。它們並非隔絕而單獨存在,而是相互依存,提供養分、呼吸、血液,喂養補給。所有的對比都擁有這樣的結構,沒有高下對錯之分,沒有你是我非的論斷評判。隻有正反兩麵融為一體。

一段男女情愛的關係,是自己與他人和世界之間的關係的倒影。是自我的投射麵。這段關係像一麵鏡子,清清楚楚照亮她自己。如果不是一段強烈的開啟封閉心扉的關係,她沒有機會相遇到隱匿在內心深處中的自我。看到這個孩童的脆弱、需索、哭泣、甜美。看到她的曆史、記憶、創傷和情結。看到褶皺的幽微和向往的光明。

這個男子帶來一個機會,讓她麵對生命中最本質的自我。如此**真實。

而對於他,也許無法承認,他對她的愛最隱秘而晦澀的部分,其實是渴望成為像她這樣的人。敢於直麵甚至撕剝自己的生命,讓它破碎,露出真相。敢於傾盡自己的感情,哪怕被它踐踏。這是他內心需求的一部分。但是被滾動不止的安全和急躁的生活陷落。做不到,其他部分也不過是背道而馳。無法給予世界以意誌,因為在接受這世界所有規則。沒有信仰,不管是對愛,還是對真實。試圖抓住一切愉悅,卻拒絕負荷創痛。不相信感情所代表的光,始終警惕和躲避黑暗。

所以他隻能理性而堅定地生活在這個俗世之上。他的工作,美麗柔順的女人,富足生活,前途。

隻能以此終老。

但他的確以他的方式愛過她,以他所稱謂的愛。隻是這注定是不堅定的東西,是被撥弄和操縱的東西,它無法與時間抗衡,也無法給予現世的生命以未來意義的影響。它與她所追索的情感,是兩回事情。即便如此,她依然承認,他愛過她,以他的方式。隻是她一直站在幻象之中,以為它與俗世的目標不同。但其實它沒有什麽不同。它依然隻是一段俗世男女的歡愛糾葛,看來也就是如此。

她說,當我對他持有憐憫和理解,其實是對自己持有憐憫和理解,如同一種真相浮出。當我看清楚這一切,執著的偏見,評斷,妄想或幻覺,便如一麵鏡子的碎片,墜落地麵,無法成形。

她看見他與她,一對世間平凡男女,為前世的因緣牽扯,在今世癡纏傷害。那不過是遵循做出償還或繼續虧欠的秩序。她看見他們之間的放棄和離別,情感的內核在時間中日益清湛。即使傷害折磨,離棄失散,相愛,是對彼此履行的使命。

因此,在他們認為彼此相愛的時候,其實早已經在相互準備離去。

宋有仁對她說,慶長。當你學會愛自己,相信自己,你就能夠知道如何去愛別人,相信別人。而不管這個人在你身邊,還是離開你。這段關係是已經結束,還是依舊延續。外界事物處於無常的變動、更換、破壞、損毀之中。愛人有血肉,更易腐朽。隻有你的相信,來自你內心的愛,是完整而穩定的存在。不管何時何地,與什麽樣的人在一起。持有它們,就持有長久。

—文—他又說,你這樣豐富敏銳的女子,感情強烈赤誠,原該是一個男人的寶藏。如果他具備耐心和理解,可以和你即使在一個狹小房間裏共處,也如同行走在通向整個世界的旅途之中。可惜,許清池不是能夠享受這段路程的人。他跟不上你的腳步,無法抵達你內心深處。這隻是我作為一個男人的個人觀點,並非專業意見。這隻能說明,你的情愛道路注定崎嶇,不如其他女子順暢平坦。這是一種注定。中國人的宿命論自然有其道理。

—人—如此這般,她對他說,他對她說,直到後來她覺得所有的細節和感受清空,再講不出任何關於和清池的內容。

—書—最後,她再無故事可講。隻是經常帶去中國茶,與他一起沏茶喝茶。又和他一起學書法,兩個人在回廊下寫毛筆字,臨摹典雅清遠的碑帖。在花園裏種香料,薰衣草、薄荷、迷迭香、百裏香、月桂,也種西紅柿、豌豆、玉米、蘿卜。一年四季,按照輪轉的時節種植和收獲。他喜歡廚房,熱衷做西式的食物,有一個寬敞漂亮的大廚房,各式精良設備一應俱全。一起烹飪。一起吃晚餐。他們的兩個小時,漸漸成為整個午後在花園裏的勞作、休憩、互相陪伴。

—屋—直到慶長確認他已經不把她當作他的病人。

有時她會有心理退回的傾向。在一些無法預料的時刻產生劇烈情緒起伏,突然覺得深深恐懼。如果他一定要來尋找她,絕對可以把她找到。她不過依舊在上海,在這個封閉的城市裏。哪怕走在大街上或者出現在酒店裏,他們都有可能不期而遇。他說過,慶長,如果我持有要再遇見你的信念,我知道我一定會實現。她有一種直覺,他已失去這信念。他們已彼此放棄。

她寧願他失去這個信念。如果再次邂逅,她自問是不是還會選擇放下一切,繼續跟他走。她想,即便她看透他所有骨骼和組成,看到她與他之間絕無可能存在安穩和妥當的未來,但她或許依舊會前往。所有的痛苦折磨,(W//R\\S//H\\U)將重新輪回一遍,再次碾壓和碎裂她。然後,再次重組,完整。這就是宿命。沒有止盡的沉淪和反複。這孽緣一定帶有前世的因果。他追隨而來,他找到她,要她償還出一切。但這一世應該已經償還了吧。她的整個生命,為這樣一場愛戀,排山倒海般折騰,消耗,損傷,毀滅,重生。

她付出了代價。他應該可以放過她。

慶長。我愛你。我會愛你至死。她對他說過的這句話早已確信無疑,並在確認的瞬間把它付諸時間的洪流之中。不過是捕風捉影,夢中逐花。在現實的生活中,她隻與自己同行。他們對彼此已失去任何意義。

她對自己說,慶長,你可相信。她自答,是,我相信。

相信愛,一如相信真相。相信他,一如相信她自己。

直到他們餘生都成陌路。直到這樣各自老死。

6個月後,宋有仁向她求婚。他說,慶長,我很久之前在瑞士一個小鎮買過一棟房子。我想得到伴侶,等待很久。他從未結過婚。慶長認定他是個雙性戀。為何48歲的時候,想跟女人結婚,他並不隱瞞,說,希望有個孩子。因為他母親90歲高齡,居住在德國,觀念傳統,希望見到他娶一個中國女人,生下孩子。慶長說,我無法確定我一定會懷孕。他認真地看著她,說,我確認你會有。

她說,但是我們不相愛,宋。

不。我們相愛。隻是並非你定義中的男女之愛。情愛,親情,友情,都是愛。有誰說一對伴侶的組成必須要由情愛組成。跟我結婚,你會得到自由、照顧以及新的生命閱曆,而我願與你作伴,彼此享受餘生的安穩。隻是你在回複我之前,要認真考慮,你是否能夠接受婚姻之中各自的獨立性,也許你會將之判斷成是一種疏離和冷淡,因我深深了解你一直渴求彼此融合占有的親密關係。但這種關係會帶來創傷和執念。對愛的完美標準和執著追求,最終一定會令我們受損。真正親密的關係,建立在孤獨、自由和持有尊嚴的前提之上。我希望你理解這一點。

我從未出過國。

你清冷自足的性格,會很快適應。像Fiona反而不行,她有很多野心欲望,需求名利熱鬧。你也許有時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但從來都知道你不要的是什麽。你很獨立,對外界沒有依賴。你長年來疏離隱匿的處境,跟在異國他鄉也沒有區別。

我沒有語言能力,以中文為生。中文是我的職業。

沒有關係。你可以跟我說中文,你還可以學習語言。隻要落腳於一個地方,就會熟悉那個地方的語言。

那我將放棄現在的工作。

是的。但這不過是俗世事務放棄也無妨。你可以寫作。若你有了充足時間,可以嚐試表達自己。這是人在微小和有限中可以爭取的機會,直麵以及抒寫心靈。它不是孤立的任務。它會與不曾謀麵的陌生人相逢。

我來路波折,又為何選擇我。

你是一座被相認過的觀音閣橋,慶長。我從未告訴過你,我也喜歡中國古老的一切。喜歡所有美的消失中的事物。包括人。

宋有仁來上海開心理診所,其目的無非一邊以工作打發時間一邊尋找餘生伴侶。在上海3年,他見過很多女子,年輕漂亮,聰穎能幹,風情萬種,形形色色。隻有在見到慶長時,才果斷出擊。也許因為慶長從無機心也無設想,不存欲望,沒有期待。她看起來樸素而低斂,卻負擔著黑暗而顛覆的內心裏程和情感曆史。如同在深沉夜色來臨時才能映襯出熠熠清輝的孤輪。他認定這是一次殊遇。

她本該居住在高山之巔,貿然來到茫茫人海。她整個人的存在是這樣的形態。他需要這種存在。並自認可以保護她。

慶長在33歲的秋天再次注冊結婚。

不知為何,她生命中的婚姻都來得直接從不浪費時間。那些選擇她的男人,在一起初就做出認定。也許他們是寬容她的那些人的組成部分。如同Fiona所說的,慶長,你身邊的人都在為你付出代價。

慶長之前從不設想要交往的男子類型。她的眼目單純,需索同樣單純的存在。接近一同,因為他憐憫她給予她全新道路。接受定山,因為他是善良可靠的男子。接受清池,因為他們彼此鍾情,付出身心。接受宋,則因為他是命運為她準備的再一次的出發。這準備也許早就被籌劃完全,隻等待正確的時機來臨。

她隻以本真自身,直接有效與另一個人發生關聯。信得曾對她說過,所謂國籍,教育,社會背景,風俗習慣,氣候,地理環境,政治,經濟,都不過是生命形式的標簽,和生命質地沒有關係。她在內心認同自己是一個沒有身份的人。是一個按照生命真實質地存在的人,是不受形式概念限定製約的人,是可以隨時出發隨時終結的人。這樣的人也許會成為浪子,死在沒有標界的土地上。她對未來給予了全部開放性,其實根本無所謂會在哪裏。哪怕在一個語言不通無人相識完全把曆史清零的異國他鄉。

也許這種結果對她來說,不是一種放逐,卻更接近是一種回歸。

婚禮簡樸,在別墅花園舉行一個小型聚會,請朋友們來喝香檳,聽現場樂隊演奏,有人唱歌,三三兩兩結隊跳舞。然後切開一隻婚禮蛋糕,分享愉悅。

他與她,把當季采摘下來的香料、花朵以及蔬果,包紮起來當作禮物分送前來祝賀的客人。來客大部分是宋有仁的朋友。慶長這邊,隻有Fiona。慶長是寂寞的人,沒有多餘相識。Fiona是她的朋友嗎,她不知道,她的內心從來都無人分享。但Fiona陪伴她時日久長,並且的確是一個熱誠積極的熟人。慶長沒有穿婚紗,穿一條簡樸的長度及膝的白色棉綢連身裙,早已過時的保守式樣,小圓翻領,布扣,打褶裙擺,搭配繡花鞋子。長發編印度式大粗辮子,盤起來,插著數朵花園小徑邊種植的粉色石竹花。

Fiona百感交集,說,慶長,我夢寐以求的事情,你總是能夠輕輕鬆鬆得到,為什麽。我真是想不通。你孤僻,過時,落伍,性格倔強不宜人,你哪裏比我好。男人卻喜歡與你為伴。

但她仍真心為慶長覺得高興。她還帶來一個希望與慶長分享的消息,說,你可知道,許清池最終離了婚,娶了於薑。這是北京那邊給我的告知,不是傳聞,而是事實。這小姑娘為他生下一對雙胞胎。馮恩健帶走3個孩子,長住紐約。許清池則帶於薑和孩子回去溫哥華定居。你說,世事難料,早知他會做出這樣大的變化,真的會做到離婚,我就應該堅守陣地,死守他不放,好歹一開始跟他也有機會。男人心完全無可捉摸,不知道他們要的到底是什麽。那時昏頭,知難而退,現在這個後悔……

原來他的確已放手離開。

孩子。她對清池說過,如果他們有孩子,她想要女孩。女孩一般像父親,清池長得好看,孩子像他,她會喜歡。清池說,不,我要長得像你的孩子。他說,在你懷孕的時候我都會想要和你做。哪怕你生了孩子在給他喂奶,我睡在你身邊,都要和你做。他們這樣癡迷對方,像少年一般渴慕對方的肉體和情感。簡直不可思議。最終他有了5個孩子,都是跟其他女人所有。

她想起他對她說,慶長,與大部分的女人,我隻是在遊戲,與一兩個女人,我是在生活。最終生活無所謂好,無所謂壞。生活就是這樣度日下去,維持秩序,不做傷害。但我與你,是在相愛。嗬,他最終還是破壞秩序,做出傷害,但並不是為了他所愛的女人。而是被迫走到那一步。那個為他懷孕為他守候的年輕女孩一直沒有離開,於是他們最終有了結果。

生活,貌似這樣隨機,變動,混亂無序,但其背後,卻是有著怎樣嚴酷而沉重的力量在運作和控製。她和清池,付出這樣巨大代價,耗費這樣頑強力氣,也無法做到推翻它。可見,他們無法一起共同生活,無法得到結果,是一種命定。但是至少她做到了釋放過去,活在當下,並對未來保持順其自然。Fiona不知道她和清池的故事。或者應該說,除了宋,沒有人知道她心中的秘密,那些深不可測波瀾起伏如同海洋般空曠寂靜卻波濤洶湧的秘密。這是周慶長的生命。

宋有仁知道,但他成為了她的丈夫。所以,一切依舊很安全。清池。她心裏想,她和清池的愛戀,最終屬性,不過是他們生命中一個黑暗的秘密。他們是被對方砍過一刀的人,餘生要小心翼翼懷揣傷疤走在日光之下,不會走不動,但也走不快。如此而已。

飛往德國柏林的國際航班,滿滿一架大飛機。12個小時的航行。非常疲倦。

慶長跟隨宋,先去看望宋的家人,在柏林居住一個月,然後去往瑞士。《小說下載|WrsHu。CoM》

在飛機上,他照顧她,在她熟睡時給她蓋上毯子,幫她要食物和咖啡,為她閱讀小說和詩歌,態度自然親切無微不至。他也喜歡牽慶長的手,睡眠時一起拉著手。他們之間那些勞作、傾談和烹飪的過程,以及一起沉默凝望花園相對飲茶的時間,為彼此建立起來的默契以及安寧,是為餘生漫漫長路而準備的。慶長有一種預感,這一次,她會有孩子,而且不止兩個。

為了避免她旅途寂寞,宋對她講起他們要定居的瑞士小鎮,說,那裏有雪山,湖泊,綠色山巒,碧藍天空,大片山林和草地,他早已買下的房子,打開窗能看到山巒和空闊草坡,步行數十分鍾,就能進入森林……山坡上有蘋果樹,野地裏的蘋果無人采摘,他們種了這些樹,讓鳥來吃,熟透後墜落樹邊泥地裏,緩慢腐爛……茂密古老的森林,參天大樹,滿地落葉踩上去簌簌作響,清泉汩汩從草徑間流過,如果下過一場雨,掀開草葉,可以看見底下泥地剛綻出的白色蘑菇……清晨去山裏徒步行走,如果下雨空氣會更清新。經常突然下起細雨,雨後出現淡淡陽光……可以一起去圖書館聽講座,閱讀,看電影,騎自行車去集市買菜,整理花園……每年去旅行……做共同喜歡的事情,有很多時間,很多很多時間……

在輕而柔和的絮語中,她被溫暖的毯子包裹,漸漸困意再次來襲,墮入睡眠洞穴。

不知為何,腦子裏出現的畫麵,卻是一棟帶花園的白色房子。也許可以存在於地球任何一個角落,不管那裏是什麽語言什麽膚色的人種,隻是風景如畫,恬適靜謐。是夏日臨近黃昏的午後,天邊薄薄雲彩,微風吹拂花叢和樹林,月亮影子也已隱約可見。她看到自己戴著草編太陽帽,穿白色連身裙,赤腳在草地勞作。綠草上水珠和草尖的硬度,在腳底皮膚上的觸覺,都是那麽真實。她站在田畦中,采摘薄荷和迷迭香,準備晚飯材料。風中有清冽濃烈的植物芳香,一陣一陣滲人心脾。身後傳來幼小孩子的叫聲,還有一個男人的聲音,慶長,慶長。也許是最小的幼兒睡醒,要找媽媽,他們一起來尋找她。她歡快應答,說,我在這裏,轉過臉去,看到抱著孩子的男子走下樓梯,向她靠近。

他的五官依舊清晰可見,曆曆在目,離她這樣親切貼近。她對他露出微笑。嗬,慶長,你的笑容這樣美,像黑色燕子穿行過天空。你的笑容讓我生命真實。慶長。我們終於生活在一起,日夜相守,有所有的內容。

而此刻,她輕聲問他,這裏如此之美,可否停留。他說,不。這不是我們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