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穿越時代

第1章 ,崇禎四年的二十七個瞬間(一)

第三卷 節操滿滿的學園默... 第一章,崇禎四年的二十七個瞬間(一)

第一個瞬間:崇禎皇帝的憂鬱

崇禎四年十一月,北京,紫禁城,深夜

十一月份的北京城,已是到了一年中極寒冷的的時節了,本來已是極冷了,這些年天象又不好,夏日裏連月不雨也屬尋常,這冬天自然就更加寒冷了,滴水成冰也不是說說的。全城街道上一片冷清寂靜——北京城是有夜禁的,初更後一般人就不可在街頭出行了,否則被五城兵馬司的差役給捉了去是要挨罰的。

而作為大明帝國的核心中樞所在。紫禁城內的規矩更是森嚴,各處宮室的大門一律緊閉不說,就是火燭也大都熄滅,紫禁城中黑壓壓一片,唯有乾清宮一帶依然燈火通明——這裏便是明朝皇帝日常辦公和起居的地方,當今天子朱由檢極其勤政,像這樣批閱奏折工作到深更半夜乃是常事。外麵雖是深夜苦寒、冷風刺骨,卻仍有許多太監侍衛昂首站立於宮室外廊兩側,隨時等待裏麵一聲呼喚,就能馬上為之四處奔走。

此時的崇禎皇帝朱由檢虛歲剛剛過二十二歲,登基即位已有四年,雖然在後世的曆史書中他是個悲劇人物,但在當時,尤其是剛剛登基為帝那幾年,朱由檢在朝堂和民間的聲望還是非常高的,以至於被吹捧為“聖人出”——想想看,從他的曾祖父嘉靖……甚至更早一點的正德開始,明帝國連續若於代皇帝,按照東林黨一於文人的記載,居然沒一個是精神正常的:要麽是酷愛遊山玩水外帶封自己做大將軍;要麽一心修道求長生;要麽就是幾十年不上朝,還專門跟大臣對著於;再或者就是個吃丹藥吃死了的短命鬼;到上一代的天啟皇帝則還要更誇張:居然不管朝政,把一切政事委於親信太監之手,自己專愛做木匠

相比之下,當今的崇禎天子朱由檢不好色,不懈怠,每每處理國事到深夜,雖然成效具體如何,在短時間內似乎還看不出來,可光是這份勤勉姿態,也足以⊥受夠了懶惰皇帝的大臣們激動不已了——他們這些“賢良忠臣”們熬了好幾十年,總算攤著一個“敬業”的皇帝啦

更何況,這位年輕的崇禎皇帝在上台之後不久,便無聲無息解決掉了權勢滔天的九千歲魏忠賢,手段於淨利落,給滿朝士大夫出了一口惡氣,怎麽看都像是個有能力,有魄力的中興之主。

掃清邪惡的閹黨之後,這位少年天子又組建了一個全新的東林黨內閣,讓朝廷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眾正盈朝”之景象。還撤銷掉了東廠這個特務機構,以此來表示對東林君子的道德操守的全方位信任。一時間贏得士林一片讚譽,稱其為堯舜再世……雖然“眾正盈朝”的大明朝廷這兩年似乎沒出現什麽盛世景象,反倒是天災不斷、邊防崩潰,連續被東虜打到北京城下,陝西、山西一帶的流寇也是越鬧越凶,給皇帝的聲望稍微帶來一定影響。但靠著士林的竭力吹捧,這位皇帝的“英主”光環暫時還沒有完全褪色。

不過,即便如此,眼下的崇禎皇帝也已經過得十分愁苦,雖然還是一個才二十多歲的青年人,他的鬢角邊上竟然已經出現了幾絲白發。但總體而言,此時的崇禎皇帝至少還有繼續勤政的動力,對大明王朝的未來還沒有失去信心——此刻,朱由檢才剛剛在燈下批閱完一疊奏折,示意旁邊小太監抱下去,明日一早就要發往內閣讓閣員們副署。他本人則有些輕鬆的伸了個懶腰,喝了一口茶水。

“……皇上,已經醜時了,該歇息了,要保重龍體啊”伺候在旁邊的大太監曹化淳提醒道。

“……不必多言,曹大伴,朕再看一會兒奏章。”崇禎皇帝毫不在意地答道。

曹化淳歎息一聲,轉身端上來一碟桂花糕,說是皇後娘娘知道萬歲爺每每操勞國事到深夜,親手製作了這些小點心,企盼萬歲爺多多保重龍體…崇禎用了幾塊,眼睛卻又落到桌旁另外一疊高高的奏章上。

對於很多皇帝來說,批閱奏章屬於辛苦活兒,但崇禎皇帝登基的時間還不算太久,對於這項工作還沒有徹底厭煩——現在的朱由檢還好像一個勤勞老農民,見不得地裏有雜草。不管多累,每日的奏章必定要處理完畢才肯就寢。所以隻略微休息了一下,這位年輕的皇帝又開始投身於無窮無盡的案牘工作之中。

——照例是先翻看“引黃”和“貼黃”,那是通政司預覽官員們寫的關於奏折內容的介紹以及綱要,皇帝根據這些內容來判斷哪些奏章屬於緊急事務,必須要盡快做出回應,而哪些奏章不過是常例故事,可以不理會或是拖一拖。其中有關軍事方麵的“塘報”,曆來都是朝廷的重點關注目標,凡有關軍務之時,下麵總是以最快速度報上來的,崇禎皇帝以前在批閱奏章時也總是優先尋找塘報。隻是最近他有點怕看見這方麵的東西——報上來的總是戰敗,民變、兵變……幾乎每一份塘報都是一個窟窿,需要朝廷拿出大批錢糧物資去彌補,而且即使投下了巨額的錢糧物資,也未必能補得上。而皇家的內庫卻已經快空了……

麻煩歸麻煩,事情總還要做——崇禎皇帝揉了揉額頭,再次取出奏折,逐一攤開在桌麵上。

果然不出所料,和以往一樣,這些奏折裏麵大多數都是純粹的廢話,剩下的不是哭窮就是訴苦,還有就是一邊遮遮掩掩地報告壞消息,一邊互相推卸責任,真正能夠有點實質性建議的內容幾乎完全看不到。

——陝西、山西、甘肅一帶的旱情仍在繼續,不僅衣食無著的饑民暴動四起,糧餉匱乏的邊軍也紛紛倒戈嘩變。自從白水王二於天啟末年起事以來,饑民流賊四處劫掠,陷堡略城,猶如難以根除的跗骨之蛆:官兵向東,流賊向西;流賊前走,官兵後追。整個陝北到處都是漫山遍野的賊兵,官府根本清剿不過來。

幸好,崇禎初年的農民軍尚無推翻大明王朝的明確意願,他們大抵隻是為饑寒所迫憤,而舉旗抗稅,靠武力奪取官府以及當地豪紳大戶糧食,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餓時再舉旗的日子,將希望完全寄托於明軍妥協與招安——當此時,殺人放火等招安的水滸好漢深入民心,農民軍渴盼吃飽不餓,若能有好前途絕不介意投降朝廷、為朝廷效力剿平“方臘”“遼賊”。如果大明朝廷能夠有效地組織賑災,如果大明朝廷能夠帶來足夠的糧食,如果朱明朝廷能夠尋找到輸出危機的方向,陝西早期的民變是不難平息的。

大明朝廷官吏對此情弊,亦是相當明白,可他們沒有毅力也沒有能力解決難題,三邊總督楊鶴就曾經向崇禎皇帝如是解釋說:“……三秦諸賊窮餓之極,無處生活,兵至則稽首歸降,兵去則搶掠如故,此必然之勢。如欲散賊,必實實賑濟,使之糊口有資,而後謂之真解散。解散之後尚須安插,必實實給與牛種,使之歸農複業,而後謂之真安插。如是則賊有生之樂,無死之心,自必帖然就撫,撫局既定,剿局亦終。”

遺憾的是,雖然朝廷肯定了楊鶴的看法,但即使是崇禎皇帝也沒能力解決上述問題,最關鍵的是撥不出安置的錢糧,隻能讓楊鶴兩手空空去招撫,難道還能勸饑民老老實實待在家裏餓死不成?於是西北官軍欲要剿匪,則山陝赤地千裏,遍地饑民起事,根本剿不勝剿;欲要招撫,又根本無錢安置。

如此一來,西北流賊降而複叛,叛而複降,如此周而複始,永遠沒完沒了。更別提還有一於腦殘的東林黨在拚命幫倒忙:給江南的魚米之鄉大減商稅,給陝西、河南、山西的千裏赤地屢加田賦,一畝田的賦稅累加到了二兩,而種出的米麥卻賣不出五錢銀子,於是百姓棄耕逃亡者日眾,成鄉成縣的田地被朝廷逼得荒廢,流寇則獲得了取之不盡的兵員,最終讓西北局勢一天天徹底糜爛下去——崇禎皇帝還不知道的是,陝北米脂有個原名李鴻基,後來改名李自成的失業郵差,如今已經加入了造反者隊伍的行列……

——曾經的京畿繁華之地,如今依然是一片殘破,從崇禎二年到崇禎三年,遼東建奴兩次突破長城肆虐關內,雖未攻破北京,卻把四周的郊縣都給摧殘得遍地廢墟、白骨累累、方圓數百裏無雞鳴。今年的建奴雖然未曾突入中原,但京郊各縣還是奄奄一息,到處都在哭著求免稅和賑濟,還有許多潰兵和饑民在荒野間聚眾作亂、打家劫舍,一時難以厘清。由此可見,天子腳下的京畿之地尚且如此,朝廷又哪裏還能擠出錢糧,去賑濟和安置那些遠在陝西、山西的流賊呢?怎麽樣也得先管著自家眼皮子底下的地兒再說吧

而且,為了爭奪那些建奴屠戮之後遺留下來的莊園田土,各路皇親國戚、官宦大臣一起出手,鬧出無數風波,有些爭產業的官司甚至一路打到了禦前,讓崇禎皇帝想一想都覺得頭疼——哎,真是悔不該當初聽了那個廣東蠻子袁崇煥的胡言亂語,說什麽五年平遼?才一年功夫就塞防崩壞,女真韃子都殺到皇城根下啦而且來了一回還有第二回,接下來不知道還有沒有第三回……把這罪人給千刀萬剮了絕對不冤

——席卷西南數省的奢安之亂,如今總算是漸漸進入尾聲,叛亂土司屢屢遭到重創,已經縮回老巢,不複當初天啟年間圍攻貴陽,橫行川滇的浩大聲勢。但這些叛軍在老家盤踞險要,憑地利死守,官軍也是一時難以攻入。關於接下來是懷柔招撫還是繼續進剿,朝廷暫時還沒有定論,甚至還因此爆發了黨爭。

按照崇禎皇帝本人的意思,自然是想要招撫的,畢竟戰爭是個吞金獸,俗話說,刀兵一起,金銀萬兩而皇家內庫已經沒多少銀兩了,至於太倉(國庫)裏更是從來都入不敷出,指望不上,如果能省下幾個銀子,那麽還是省下來的好,可惜出於帝王的麵子,他又不好主動提出要服軟,否則容易失了威嚴,隻能眼巴巴地看著朝臣們吵嚷不休……所以,至少在短時間內,朝廷還沒辦法擺脫西南戰事的軍費開銷……

——除了人禍之外,老天爺也是很不給麵子,除了接二連三令人麻木的旱災、水災、蝗災之外,今年夏天又鬧起了大地震:崇禎四年七月十七日夜,湖廣各府一起地震。常德府武陵夜半地震有聲,黑氣障天,井泉泛濫,地裂孔穴,漿水湧出,倒塌官署宮殿及城垣房屋無數,壓死男婦六十人。澧州震聲如雷,地裂沙隨水湧,房倒樹拔,壓死人畜無數。荊州府壞城垣十之四,民舍十之三……接下來的幾個月裏,湖廣的地方官府一直在哭哭啼啼地要求免稅和賑濟,而崇禎皇帝則一概駁了回去:朝廷這年頭也沒有餘糧啊

總之,天災,遼事,流民這三個天大的麻煩,一刻不停地騷擾著朱由檢,還有其它各種稍次一等的疥蘚之患,更是每年每月都在紛至遝來,讓他頗有一種焦頭爛額之感。這兩年唯一讓皇帝感到欣慰的好消息,就是山西那邊的宣鎮,在去年韃子叩邊之時還能報捷,一戰斬首二百八十級,在近年來已算是極好的戰績,尤其那個叫王鬥的小小屯長居然能斬獲八十級,大明要是能夠多幾個這樣的忠勇之士該多好啊

事實上,嚴格來說的話,好消息還有一份……朱由檢轉身拿起一份標注著來自福建的軍務塘報,眼神複雜地再次閱讀起了上麵的內容——這是福建總兵黃石和福建巡撫鄒維璉發來的捷報,聲稱前不久福寧軍應琉球國王之請,由黃石領兵,鄒維璉督師渡海東征,驅逐了盤踞該藩國的日本倭寇,並且隨後繼續追擊,炮擊了倭寇的老家,迫使倭酋跪地求和,發誓不敢再侵犯琉球和浙閩沿海。同時附送過來的,還有據說由琉球國王尚氏親筆書寫的謝恩表章《再造藩邦誌》一份……按理來說,在大明王朝四麵起火、八方冒煙的當下,這場勝利實在是能夠振奮人心的一劑難得的強心劑,但在崇禎皇帝的眼裏,卻是怎麽看怎麽刺眼。

“……救藩國於危難,揚國威於海外?哼哼,寫得真是妙筆生花啊琉球國王身為外藩,不知內情也就罷了,黃石這廝難道還會不清楚,日本是洪武皇帝欽定的不征之國嗎?如此擅動刀兵,其心可誅啊”

崇禎皇帝重重地把奏折丟在桌麵上,不悅地冷哼道,但臉上的表情倒是沒什麽憤怒,反而有些遲疑和糾結:黃石這個人打仗的本事,朱由檢還是很認可的——此輩在當年先是以一己之力平定廣寧叛亂,斬殺叛將孫得功,掩護數萬軍民安然撤退;之後又跟著毛文龍跑到東江,在長生島立營練兵,很快就拉起了一營精兵,憑著一套長槍陣,在戰場上捷報頻傳,陸續砍了不少韃子的人頭,逐漸扭轉了遼東戰場的頹勢。到最後,黃石甚至單槍匹馬闖遼陽,斬殺敵酋努爾哈赤而歸,一度讓遼東建奴聞黃石而色變,堪比三國之時在長阪坡殺了個七進七出的趙子龍,風頭甚至蓋過了他的頂頭上司毛文龍,故而很得先帝兄長青睞。

天啟六年底,鑒於遼東戰局好轉,朝廷論功行賞,黃石晉升福建總兵,加銜為“欽差平南便宜行事、掛平蠻先鋒將軍印、提督四川、雲南、貴州、廣西軍務總兵官”,調離遼東戰場,率部南下,預備在福建備齊了輜重之後,就用這支精兵去平定西南的奢安之亂。孰料海賊於此時大舉侵犯閩地,連番攻破州縣,儼然當年倭患重演,黃石抵達福建之後,不得不立刻開始剿匪以固根基,遠征西南之事就這麽耽擱了下來。

然後,就在福建海賊被黃石率軍逐步蕩平的時候,天啟皇帝突然重病駕崩了。

接下來,雖然兄長(天啟皇帝)在駕崩之前曾有遺言,要朱由檢重用黃石,但在剛登基的崇禎皇帝看來,黃石此輩實在是讓人很不放心:根據錦衣衛收集到的情報和文官的彈劾奏章,黃石此人極度的心狠手辣、翻臉無情,舊日上司孫得功分明對他有提攜之恩,還準備把女兒嫁給他,在廣寧之亂當中卻被他眼都不眨地殺了全家,甚至逼得未婚妻上吊自盡——其人之天性涼薄,以及對權勢之熱衷,由此可見一斑。

而且,據監軍太監的秘奏,黃石此人居然不貪財不好色,甚至可以說是無欲無求,一向不蓄養家丁而與士卒同甘苦,從前的長生軍,現在的福寧軍,皆可整體視為他的家丁,很難說他有沒有什麽不軌之誌。

況且此人德行有虧,乃是公認的閹黨大員,和魏忠賢那個奸賊長期勾搭。先帝尚在之時,就和朝中不少大臣私下過從甚密……對一手提拔他的先帝,黃石或許是忠心的,但是對自己這個皇帝,可就不一定了。

“……可惜啊,雖有大才,卻非正人君子,難為我所用”那時還頗有些道德潔癖的崇禎帝,在心中對黃石如此下了結論,同時默許了文官集團對黃石的打壓和攻訐,逐步削其權柄,先是擼掉了平蠻先鋒將軍的帽子,然後又從福建總兵貶到了福建北路參將,最後甚至有人建議將其下獄處決……要不是帝師孫承宗等人極力抗辯,聲稱當前國家戰亂不斷,絕不可無故而斬大將,或許黃石已經落到了跟魏忠賢一樣的下場。

接著,在消停了一段時間之後,福建巡撫熊文燦又舊事重提,彈劾了當時已經貶為福建北路參將的黃石一大堆罪狀,然後聲稱為了招撫海賊,平定閩海,需要用黃石的腦袋來立威和給一於“海主”們出氣……

可惜熊文燦這份奏折送到北京的時候,已是崇禎三年了,崇禎皇帝剛剛經曆了一次建奴圍城的悲劇,而且眼看著似乎馬上還要經曆第二次,京師西邊的宣府、大同一帶,烽火狼煙已是一處連著一處……前次韃子南下的時候,由於關寧軍的嘩變叛亂,北京城都差一點陷落,最後崇禎皇帝隻能千刀萬剮了袁督師出氣。這一次韃虜再次破關南下,崇禎皇帝還不知道該怎麽應對,此時看到熊文燦又要違反體製擅殺大將,頓時嚇了一跳——袁崇煥號稱“五年平遼”,擅自斬殺了毛文龍立威,然後就把建奴放到了北京城下。熊文燦現在說是為了平定海疆,需要斬殺名氣更大的黃石來統一事權,接著莫非就會有哪一股海賊打破南京城?

雖然南方和北方的情況截然不同,但架不住已經有了心理陰影的崇禎皇帝如此聯想啊

於是,崇禎皇帝立刻就把熊文燦的這個荒誕建議給駁了回去,回頭想想不放心,唯恐熊文燦一不做二不休,學著之前的袁崇煥於脆偽造聖旨去殺人,又趕緊往福建發了一道密旨,聲色俱厲地恐嚇了熊文燦一通,讓他不要忘了袁崇煥的下場……這份密旨看上去似乎還是有效果的,熊文燦之後就再也沒提什麽要殺黃石的事情,貌似從那之後就化幹戈為玉帛,知道要彼此相忍為國的道理了。尤其是在去年海寇襲擾閩南,被黃石擊退之後,即將調任兩廣總督的熊文燦還為他請功,讓黃石恢複了福建總兵的官位。

然而,崇禎皇帝雖然不打算看著熊文燦違反體製,擅殺黃石這樣等級的武官,但心中同樣也對黃石這個“先帝舊臣”不是沒有芥蒂,至少是不準備把他重新啟用到遼東戰場的——盡管自從建奴兩次南下劫掠,罪督袁崇煥伏法以來,啟用黃石的呼聲一浪接著一浪,但都被崇禎皇帝給壓了下來。

總之,崇禎皇帝對黃石的看法是很矛盾的,既承認他的才能,又對提拔他很有抵觸,最後便把黃石丟在南邊冷藏下去,除非遼東戰局實在崩壞到了極點,才會把他拉出來頂上去……所以,黃石的這一封捷報,就讓崇禎皇帝深感糾結:雖然他早就知道琉球的求援,而大明庇護藩國也是理所應當之事。但黃石沒得到內閣的批準就出征日本,那就是“私自出兵,形同叛逆。”,何況日本還是洪武大帝欽定的“不征之國”……

哎,罷了罷了,畢竟是打了勝仗,封賞固然不能給。擅自行事的罪也就不治了——以目前大明之時局,萬一實在敗壞到沒法收拾,或許還是需要仰仗黃石這個百戰百勝的名將出馬呢隻要掐住他的錢糧命脈,就不怕他飛上天去……所以,在這份報捷奏章上批了“知道了”三字以後,崇禎皇帝也就沒有繼續多想了。

不愛錢財美色的武將,固然讓皇帝感到警惕,但是那些貪財好利的武將,也同樣讓皇帝感到頭疼。比如說這個登州鎮,乃是最近這幾年才嶄露頭角的一隻力量,那個叫陳新的遼東逃民,不過是捐官出身,眼下居然也積功做到總兵了,儼然已是登州鎮首腦。他在登州開屯田,興海貿,練兵剿匪,於得有聲有色,一身本事似乎不在昔年的黃石之下。且在崇禎二年韃子入寇之時,這個陳新更是主動率軍勤王,於京畿郊野陣斬六百韃虜,立下大功,喜得崇禎當時便讚他為“朕之戚少保”,仿佛從他身上看到了當年黃石的影子。

相比於依附閹黨的黃石,陳新此人的氣節倒是十足的,當年還是個小小千戶的時候就敢痛罵崔呈秀,對閹黨大員不假辭色,也決不和關寧諸將同流合汙,一個遼東逃民能有如此氣節,實在難得。

光看表麵,此人必為朝廷棟梁,但崇禎皇帝在最初的高興勁兒過後,命人搜集情報細察其作為,卻發現陳新眼下儼然已是割據一方的諸侯,不但所募兵馬大大超出本鎮兵額,而且整個登州鎮的軍民事務,皆由陳新一言而決,各種敲詐勒索、貪汙受賄、強占民田之類的不法之事,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發生。朝廷政令在登州還不如他陳新一句話頂用,連錦衣衛、東廠的探子都難以混入其中,說是國中之國也不過分

甲末錦衣衛的情報能力距離京城越遠就越糟糕,在山東還行,到廣東福建就已經差不多聊勝於無了。)

雖然目前登州鎮的兵馬還能聽朝廷調遣,但和以祖大壽為首的遼鎮一樣,也已是尾大不掉,隻因各個軍鎮之間的互相牽製,才維持著表麵的平靜。即使登萊巡撫孫元化在登州還有一支遼兵,但依舊沒法遏止登州鎮的日漸坐大……看來是時候需要扶持新的勢力來製衡一下了,比如那個斬首八十的勇士王鬥就不錯,說不定還能借此改變宣大弱於遼東之形勢。哼哼,等到時局好轉一些,看朕怎麽收拾你們這些跋扈軍將

“……朕之戚少保,哼,這是想當曹操吧朕可不是漢獻帝”

朱由檢一邊如此冷哼著,一邊翻開了登州鎮總兵陳新的奏折,隨即漸漸眉頭緊鎖——除了一開始老生常談地要錢要兵之外,陳新居然還很奇怪地在奏折裏提及,要朝廷提防一群盤踞在瓊州邊遠之地的海寇,叫什麽“髡賊”,甚至還寫了“髡賊乃國之大患,其為害遠較東虜為甚!”這樣誇張的話……這就讓朱由檢感到十分費解了,一個無利不起早的山東大軍頭,卻跟幾千裏之外的一夥海寇為難?真是怪哉

說起來,這“髡賊”之名,崇禎皇帝倒也有所耳聞,早在崇禎二年,便有其侵擾瓊州臨高縣之奏報,但髡賊僅占據“百仞灘”一地,依托懸崖立寨,靠海上快船進出,臨高地方曾多次進剿,可惜盡皆失利。崇禎三年,兩廣總督王尊德為剿滅該股海寇,曾發大軍圍攻,然而雖然野戰擊敗了髡賊,但髡賊借百仞灘之奇險地形,結寨憑火器死守,又發快船截斷運糧航道,致使大軍大敗,功虧一簣。隨後,髡賊又遣快船躥犯廣州,幸而為當地鄉勇所退。接下來的時光裏,這髡賊倒也平靜無事,隻有鄭芝龍盤踞的中左所被海寇襲破之事,或許是髡賊所為——但這鄭芝龍左右也不過是另一股招安海寇,對朝廷而言,死亦不甚可惜。

總而言之,憑著閩粵地方官員對髡賊的詳細奏報,崇禎皇帝自認為對這股髡賊還是有著比較清楚的概念的:“……瓊州府臨高縣有海寇,盤踞於百仞灘,築寨曰百仞城,人稱髡賊。髡賊自稱先宋苗裔,崖山之後,流落至海外澳洲之地,稱澳洲人。其人髡首瓊麵,身形甚偉,較中華不同者甚多,然黑發黑目,非紅毛弗朗機之屬。髡賊通文字,然不習禮教,女子婦人亦常拋頭露麵。髡賊性**,多收買女子為女仆,蓄於百仞城中供其**樂。真髡賊不過千餘人,地方流民,海匪之屬依附者萬餘人,皆髡首,稱假髡。髡賊頭目皆稱手掌,或因掌舵得名,賊酋有文得四、馬千竹等數

髡賊擅舟楫,熟習水性,能潛遊三日不息,好生啖魚蝦。擅百工,所產無不精巧無比,稱澳洲貨。尤擅火器,髡賊大炮火力尤勝紅夷大炮,一炮既出,聲震數百裏,糜爛五十裏,非人力可敵。又或聞髡賊有鐵快船,樓船巨艦之奇物,然據查無人親見,或為山野村夫之謠傳。

髡賊雖火器犀利,快船來往自如,然不習步戰,多次進犯臨高縣城無果,崇禎三年亦在野戰中為何如賓所敗,躥犯廣州時,髡賊快船入珠江口如入無人之境,然甫一登岸,便遭當地鄉勇所創,狼狽而走。

髡賊據百仞灘之地,背靠博鋪港,三麵為百仞懸崖,僅能從海路進出,其地易守難攻,地方多次進剿而無果,蓋因此地地形奇險。然,髡賊雖據此地,然甚少聞其襲擾地方,多為進剿之後報複之舉,亦未聞髡賊有劫掠商賈之行。髡賊重商守信,行事絕類海商之流,多與廣州當地士紳私有貿易,未聞髡賊有背信之行……臣以為,該股髡賊乃南洋滿剌加之海寇,內中或有前宋崖山工匠之後。

就臣所知,髡賊雖占百仞灘數年,但並無擴土之行,當是效法昔年紅毛夷占澳門之舊事,求一港口轉運海外貨物而已。如隻知一味進剿,則勞師糜餉,得不償失,縱得勝,亦隻得一無用之地。值此天下板蕩之秋,臣以為不可貪圖虛名,應以招撫為上,或可仿熊督昔日招撫鄭氏,遂安閩海之事……”

總的來說,近幾年的兩廣除了進剿這群髡賊不利以外,糧稅均未受到什麽影響,這等對朝廷並無大害的疥癬之疾,能引動陳新這等跋扈軍頭為之側目,崇禎皇帝猜想關節多半還在海貿之利上:畢竟陳新在海上於的那些事,他也是略微有所耳聞的,海上新出來一家大海主,又於掉了鄭家,陳新多半坐不住了。

哼哼,朝廷的心腹大患東虜還在隔海相望,卻老想著海上賺的那點銀兩,朕又怎能輕易遂了他的願崇禎皇帝如此嘀咕著,在陳新的奏折上也批了個“知道了”,就丟在一邊。隨即又依稀想起,聽京中流言風聞,黃石貌似跟那幫髡賊也依稀有點勾搭……哎,這些不讀詩書的將官也真是的,一個個私心自用,全然不知一心為國出力,也不顧遼東那個奴酋黃台吉(皇太極)的賊勢是何等猖獗……

剛想起遼東戰事,崇禎皇帝就又翻到了一份帝師孫承宗從遼東前線發來的求援奏折,臉色不由得垮了下來——截止到此時,後金汗黃台吉率領十萬大軍西攻大淩河堡已有數月,關寧軍野戰一觸即潰,隻得死守城堡,建奴遂用挖掘壕塹圍困之法截斷大淩河城糧道,企圖將城中的祖大壽和關寧軍精銳活活困死。

大淩河激戰爆發之後,求援奏折如雪片般飛入京師。前歲及去歲建奴禍亂京畿的亂象還曆曆在目,京師朝臣以及遼東督撫哪敢輕視十萬建虜,連忙手慌腳亂急派各路兵馬增援大淩河城。奈何建虜素來強於野戰,其圍困大淩河城的同時,複又密切偵查著明廷各路援兵,大明朝廷的兵部上下又都是一群自稱精通軍事,實則隻通四書五經的作協式文官,集結兵馬救援大淩河也不講啥戰術,隻知道瞧見哪裏有兵就令哪裏增援。每股援兵或五千或六千,也不把他們集結成大兵團,就一點一點送給後金軍圍點打援,然後理所當然地被建虜的優勢兵力逐一擊潰,北京朝堂那一幫文武大臣的應對舉措,簡直渾似建虜打入京師的內奸

在孫承宗的奏折裏,最新一批派往大淩河的援兵又被擊潰了,而且在屢戰屢敗之下,錦州、寧遠一線的關寧軍和各路援軍已是人心惶惶、軍心瓦解,士兵逃亡不計其數。祖大壽在大淩河城堡裏也不知還能堅持多久,如果朝廷不想再迎來一場薩爾滸大敗的話,就得派一支能和遼東韃子戰而勝之的強軍來救急。

能和遼東韃子戰而勝之的強軍?這讓朕到哪裏去找?福建的黃石?隻怕路途遙遠,緩不濟急。哎,看來隻能讓陳新的登州鎮再動一動了……朱由檢一邊搖頭歎氣,一邊批示催促登州方麵盡快出兵援遼。

除了大淩河戰場上的接連噩耗之外,遼東戰場另一邊的東江鎮也是叫苦連天,據說是又發生了饑荒,餓死軍民無數……隻是朝野上下的心思和糧餉都用在了大淩河戰場,至於東江鎮則隻能讓他們自生自滅了。

此外,山東膠州那邊還有一起私鹽販子掀起的民變,為首者喚做李孟,當地兵備廢弛已久,官府彈壓不力,隻得向朝廷求援,希望登州鎮發兵助剿……崇禎皇帝對此事也是準了——就讓那個陳新能者多勞吧

唉聲歎氣地翻到最後一份奏折,崇禎皇帝總算是又看到了一點值得高興的好消息——廣東官府奏報,有番邦“華美國”和“東岸國”不遠萬裏前來朝貢,獻上珍奇貢品無數,其中居然還有麒麟(長頸鹿)一匹,尤為祥瑞,讓年輕的大明天子大為振奮:麒麟之物,大明似乎隻有永樂年間出現過。上天竟然賜予朕此等祥瑞,可見天不棄朕等到老天開恩、普降甘霖之後,大明或許又能恢複到萬曆年的全盛局麵了吧

好不容易批完今天的奏章,崇禎皇帝一邊伸著懶腰,一邊看著桌案上的煤油燈,隨口說道,“……這廣燈倒是好,比以前燒的蠟燭要明亮多了,又不傷眼睛。可惜少了些,不然給幾位閣老都送一盞。”

“……皇上真是體恤閣老們,奴才這就交代下去,下一批廣燈送來的時候,一定給每個閣老都送一盞。”

聽了崇禎皇帝的吩咐,曹化淳立刻諂笑著應到,心中卻不免暗暗腹誹:“……現在京中哪位閣老的家裏,會沒有幾盞這種廣燈的?也就隻有咱們皇上一個人還當這澳洲貨是個稀罕物……”

不知曹化淳內心想法的朱由檢點了點頭,伸手就要扭熄桌上的煤油燈,目光卻偶然又掃過桌上那份福寧軍擊敗琉球倭寇的捷報,忍不住回憶起黃石昔年渡海大戰覺華島,躍馬遼陽斬敵酋,捷報頻傳震遼東的英姿,又想起當前遼東大淩河戰場上的屢屢敗報……各種糾結淩亂、難以言喻的思緒不由得紛至遝來,最後隻得幽幽地悵然長歎一聲:“……卿本佳人,奈何從賊?”才扭熄了煤油燈,神情落寞地轉身前去就寢。

而遠在福建泉州的黃石黃大帥,則莫名其妙地突然感到背後一寒,忍不住打了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