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穿越時代

第13章 崇禎四年的二十七個瞬間(十三)

第十三章、崇禎四年的二十七個瞬間(十三)

第十三個瞬間:蟄伏的荷蘭人

崇禎四年,公元6-l年冬,台灣,大員港(現代的台南市安平古城)

雖然此時已是冬天,但在台灣,除了早晚時分稍有寒意之外,白日裏的天氣依然還算溫暖。

迎著陣陣清爽的海風,一個衣著奢華的中年荷蘭男子坐在大員港荷蘭商館的陽台上,一邊愜意地沐浴著明媚的陽光,一邊揮舞刀叉,享用著一份由炸肉排、烤魚、菜湯、糕點和水果組成的豐盛午餐。

此人神態高傲而又凶殘,目光犀利,前額寬闊,嘴邊留著兩撇細長的八字須,使他的臉顯得更加瘦削。在沐浴了多年熱帶的陽光之後,他曾經蒼白的皮膚也早已變成古銅色。這個人就是第五任荷蘭東印度公司駐福爾摩沙行政長官:漢斯。普特曼斯。他有著荷蘭東印度公司高級管理人員所有的一切特征:精明、冷酷、工於心計和堅忍不拔——唯有具備如此素質,才能在陌生的異域立足打下一片天地。

不過,今天的普特曼斯總督顯然有些不佳,隻是草草吃了幾口,就把還剩下大半飯菜的白瓷餐盤推到一旁,然後端起一杯朗姆酒,一邊小口抿著,一邊俯瞰著陽台外麵的大員港風景:波光粼粼的大海、鬱鬱蔥蔥的原始森林、還在修建之中的熱蘭遮城堡、永遠熱鬧喧囂的酒館、街上喝得酩酊大醉的水手和土著——荷蘭人從巴達維亞運來大量的亞力酒,又從海南島運來朗姆酒,專門用來向土著交換皮貨。因為讓土人染上酒癮,這是大航海時代許多貿易公司的慣用手法。文明程度較低的土著一般不需要買太多的零碎玩意兒,要迫使土著經常來做交易。隻有在煙酒之類戒不掉的嗜好品上多動腦筋。土著一旦染上酒癮,就成了東印度公司可以任意盤剝的可憐蟲。從美洲到非洲再到香料群島,大航海時代的世界到處都在上演這一幕。

當然,作為一座海港城市,這裏最引人注目的永遠是桅杆林立、熙熙攘攘的碼頭——與往年相比,今年來到大員貿易的商人暴漲了好幾倍。碼頭周圍停泊滿了大小不一的船隻,除了少數荷蘭船之外,大多數都是廣船、福船之類的中國船隻。碼頭上也修建了成排新的貨棧和堆場,等待裝運的貨物堆積如山。

“……大員港……真的是越來越繁榮了啊……”

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糾結情感,普特曼斯總督低聲嘟囔著,同時將複雜的目光投向一艘正在緩緩出港的海船——這是一艘體積相當於西班牙蓋倫船的大船,但船型要修長和美觀的多,兩根桅杆之間的煙囪正在不斷冒著黑煙,而在桅杆的頂端,則高高飄揚著一麵藍底白星的啟明星旗……

——這就是普特曼斯總督近年來一切欣喜與苦惱的來源,同時也是大員港荷蘭殖民地的噩夢和救星。

“……可是……這座福爾摩沙島,卻從此不再屬於尼德蘭聯合省了……”他無奈地歎息道。

回顧162年,普特曼斯總督剛剛來到大員港上任的時候,這個小小的殖民據點正處於極為窘迫的困境之中:一方麵,與中國的貿易因為福建沿海各路海盜的爭鬥而陷入停頓,與日本的貿易也因為外交衝突而中斷(荷蘭人想要在台灣設置海關,對來台貿易的日本商人課稅,但日本不承認台灣是荷蘭領土,雙方爆發矛盾),從福爾摩沙(大家都知道這是荷蘭人對台灣的稱呼吧)的土人和中國移民身上同樣榨不出足夠的油水,大員港荷蘭商館的財務狀況處於連年的赤字狀態。另一方麵,菲律賓的西班牙人同樣盯上了這座島嶼,不僅在北方的雞籠(基隆)和淡水兩地修築了城堡,還一度從菲律賓派遣了武裝船隊攻打大員港,如果不是一場奇跡般的風暴吹散了這支西班牙船隊,當時防禦力量極為薄弱的大員港幾乎是注定要陷落了。

仿佛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一般,普特曼斯總督還沒到任,台灣的兩個福建移民首領張偉和何斌,就掀起了一場抗稅叛亂,把前去征收實物稅的荷蘭稅吏給打得半死趕了出來——好吧,普特曼斯總督私下裏也承認,前任總督不僅向這些中國人征收人頭稅,還要沒收他們辛苦栽種甘蔗生產出來的全部蔗糖,確實是有些過分了。但若不如此的話,連續幾個月沒做成一筆海上貿易的大員港,又該拿什麽給雇傭兵發軍餉呢?

(說明一下,早期台灣尚未開發之時,出口的“大宗”商品是鹿肉、鹿皮。等到崇禎年間大規模種植甘蔗之後,才有蔗糖可以出口,也是鄭成功時代的重要財源。但甘蔗園不是一天就能建立起來的,在63年前後,台灣能出口的蔗糖還很少。而且,跟獲利豐厚、規模巨大的對日、對華貿易相比,當時台灣島內的這麽一點兒可憐出產,對於號稱“海上馬車夫”的荷蘭商人來說,根本連塞牙縫都不夠。一旦對外貿易斷絕,迫使荷蘭人居然要靠搜刮島民來過日子的話,那麽不堪重負的島民就真的隻好造反了。)

於是,普特曼斯總督剛一上任,就不得不竭力搜刮兵力,發動一場懲戒中國人的平叛戰爭。最初,帶著對東亞土著人的一貫輕視,普特曼斯以為憑著大員港方麵拚湊的四百名士兵,自己很快就能粉碎這些中國人的抵抗——大員港的雇傭兵指揮官向總督吹噓說,他手下的一個士兵可以打倒二十五個中國人。

但現實卻給了他一個重重的耳光——海峽對岸大明帝國一位著名的傳奇將軍,居然偷偷派遣了他的嫡係部隊“救火營”,一支久經沙場,擁有燧發槍和野戰炮,能擺出西班牙大方陣的精銳部隊,來支援台灣島上這些中國移民的叛亂。結果,僅僅是打了一次戰鬥,普特曼斯總督就損失了他的一半軍隊,自己都挨了一槍,隻得灰溜溜地逃回大員港,非但未能恢複對中國移民的統治和壓榨,還得擔心他們打進大員港來報複:那會兒的熱蘭遮城堡還沒開工,在近代化的火器部隊麵前,大員港根本連一點兒防禦能力都沒有。

十七世紀上半葉的荷蘭東印度公司,固然是擁有二萬多名員工的超級跨國壟斷企業,其麾下光是正規雇傭軍有近四千之眾,如果算上那些稍加武裝便可參戰的奴隸,全球總兵力怎麽也有二、三萬人——但請注意,這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全球總兵力,自然也必須用於全球戰場,這些寶貴的兵力需要同時討伐馬來亞土著、南非黑叔叔、葡萄牙殖民點、英格蘭海盜、北歐漁民(搶漁場大戰)等一係列遍布全球的對手,來保障公司的效益和諸位股東的收入,所以不可能投放多少兵力到台灣這麽個成天虧錢的偏僻旮旯裏來。

幸好,在台灣的中國移民暫時似乎還沒有攻打大員港的想法——無論盤踞北港的何斌,還是“打狗”地方那個更討厭的張偉都是如此……這場戰爭的最終結局是一份恥辱的和約:荷蘭東印度公司向北港的何斌和“打狗”的張偉認輸,從此放棄對他們的宗主權,不得再對中國移民征收任何賦稅。

(高雄舊稱“打狗”,據說當地的原住民為了躲避外來侵擾和內部的爭鬥,就在村落附近大量的種植刺竹來保護村莊,而刺竹的土語發音是“打狗”。至於高雄這個稱呼,是日占時期日本人根據“打狗”的日語發音而創製的。無論字音字意都文雅了許多,於是就成了正式的名稱。正如基隆取代了雞籠一樣。)

自此,大員港荷蘭商館的最後一個穩定財源就此斷絕,隻能靠著過去的積蓄坐吃山空,或者指望著時有時無的對華貿易,以及給經過的船隻提供淡水和給養,來賺取一點兒可憐的服務費……

身為大員港的行政長官,頗有抱負的普特曼斯先生,當然不希望大員商館就這樣在自己手中破產倒閉、關門大吉。他一邊頂著負債累累的財政壓力,動工興建熱蘭遮城堡和大員周邊的一係列防禦工事,以改善這個據點的防禦狀態。一邊繼續努力想要打開對華直接貿易的渠道——凡是不遠萬裏來到東方的歐洲人,大都看過馬可波羅那本著名的遊記,就算是不識字的鄉巴佬,好歹也聽說過“東方遍地是黃金”這句話。

雖然真正到達了東方的歐洲人,都知道這句話有點誇張,不過東方世界的富饒依然讓歐洲人大開眼界,尤其是與大員港隔海相望的大明帝國。從這片土地上流出的瓷器,絲綢,還有各種各樣精美的工藝品,以及正在逐步成為歐洲上流社會時尚的茶葉,都是如此地令人心動。如果有誰能夠獨自壟斷與這個東方大國的貿易,相信就是上帝也會嫉妒他的財富吧

然而,與歐洲人對東方貨品的極度渴望不同,大部分物資都能夠自給自足的大明帝國,卻對西方世界的商品沒有多少興趣。他們雖然也開辟了幾個貿易口岸,但更多是出於息事寧人,不想惹麻煩的因素,而不是為了獲利。即使在這些貿易口岸,明帝國的官府也依然拒絕同歐洲商人直接貿易,所有貨物都要通過中間商轉手。平白無故少了一層利潤不說,貨品的質量也常常受到影響,數量還經常湊不夠。

對於荷蘭人來說更要命的是,即使是那種通過中間商轉手的對華貿易,他們也插不進手——被澳門的葡萄牙人給獨占了。而葡萄牙人跟荷蘭人在東方的關係實在是很糟糕:荷蘭自從興起之後,就將葡萄牙在亞洲的海外殖民地幾乎搶了個精光,若不是有大明的支持,說不定連澳門都要丟了。這關係如何好得起來?

所以,待在台灣的荷蘭人隻能從閩粵各路海盜集團的手裏,斷斷續續地收購到一些中國特產,價格既貴,數量也少得可憐,質量更不好,利潤實在有限,始終無法獲得一條穩定可靠的進貨渠道。

——荷蘭與大明的海上貿易完全依靠於海盜,大員港就是一個銷贓窩點……這真是一個悲哀的事實。

普特曼斯總督想盡辦法嚐試著要打開局麵,但接二連三的失敗簡直讓人絕望:最重要的盟友和商業代理人鄭芝龍——此人曾在荷蘭東印度公司供職多年,總是態度飄忽不定,對於總督的要求隻是一味搪塞。

大明的朝廷和官員又讓人難以捉摸:他們對公司提出的任何談判要求都不做回應,還不時封港禁海,用各種手段阻撓貿易,荷蘭人不管是請求、賄賂還是威脅,都沒有一點用處。至於海上的中國商人,要麽不願意進入大員港貿易,直接航向馬尼拉;要麽滿口答應代購貨物,卻卷走公司預付的定金逃之夭夭。

(可憐的普特曼斯總督一直不知道的是,這一切其實都是他的“盟友”鄭芝龍在搗鬼,一邊跟官府說荷蘭人的壞話,一邊動用武力禁止福建商人來大員港貿易,以此來確保自己能獨霸閩海的貿易渠道。)

如此堅持到了63年,也就是去年秋天的時候,福爾摩沙的形勢已經完全絕望——對華貿易打不開,對日貿易雖然得到恢複,但卻沒大員港的什麽油水:荷蘭人當然可以對來台灣的少許日本商人收稅,但日本方麵也同樣可以從九州島長崎、平戶的荷蘭商人身上把在台灣繳的稅金給抽回來。如此一進一出,還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損失更大,結果在公司的壓力下,大員港隻好繼續對日本商人執行零關稅政策。年複一年的巨額虧損,已經累加到了讓巴達維亞總部無法忍受的程度。普特曼斯總督堅持興建熱蘭遮城堡的浩大開銷,更是讓吝嗇的公司董事幾乎要跳腳:都虧成這樣了,怎麽還要繼續投錢?不是應該果斷割肉止損嗎?

——雖然中國人覺得台灣大員港是一處荷蘭殖民地,但在荷蘭人眼裏,這不過是一個武裝商站而已,跟民國時代中國各大城市的租界屬於一個性質:經營得好,利潤豐厚,自然可以不斷拓展;經營不好,連年虧本,那麽就應該果斷收攤走人——就像現代大財團在投資失敗後,會關閉那些虧損的海外分公司一樣。

至於種地墾荒,不僅收益速度慢,而且從福建大批引進流民也不容易——至少對於荷蘭人這樣的“外夷”是如此,更何況,即使搞到了人口,來到台灣的福建農民們也會很快被荷蘭人的苛捐雜稅搞得無法忍受,挖空心思地想要逃離荷蘭人的治下,不是去了北方的北港,就是去了南方的高雄。甚至連原本附屬於大員港的日本人村也逃空了大半,使得大員港的人口長期處於負增長,公司和居民的滿意度都在持續下降。

唯一讓普特曼斯總督稍微高興一點的消息,就是南邊高雄港那個可惡的叛軍頭目張偉,被另一個強大武裝集團——盤踞在海南島和珠江口的“澳洲人”降服,從此接受收編,離開了這座島嶼。但接手高雄港的“澳洲人”實力更加強大,北港的何斌也投靠了他們,公司還是無法恢複對島上中國移民的統治。

而且,由於高雄和北港一南一北把大員港夾在了中間,荷蘭人在島上已經找不到征服和開拓的空間了。

此外,讓普特曼斯總督感到震驚的是,就連麾下船隻眾多、勢力強大的鄭芝龍首領,也被這夥“澳洲人”給突襲剿滅了——鄭芝龍固然死不足惜,但大員港卻從此失去了最重要的中國商品來源。

既無法征服島上的土著,也不能打開對華貿易的窗口,在這種情況下,東印度公司年複一年地倒貼巨款維持著大員港的要塞、官吏和軍隊,又還有什麽用呢?純粹充當對日本貿易的中繼站?這也太浪費了

但是,就在普特曼斯總督已經對大員港的前途命運徹底絕望,甚至開始考慮自己應該如何盡量體麵地關閉大員港商站,被公司開除回家之後又該如何維持生活的時候,不可思議的奇跡卻發生了。

——巴達維亞的荷蘭東印度公司總部,成功地跟澳洲人簽署了一份貿易協定。從澳洲人控製下的臨高、香港等地獲得了大量價廉物美的中國商品,更妙的是還可以使用各種貨物,而不是稀缺的白銀來支付貨款。

雖然不知道這些“澳洲人”是如何徹底打開了中國的市場,做到了東印度公司多年來都沒能實現的事情,但到手的絲綢、茶葉和瓷器可不是假的,所以巴達維亞方麵對此次突破感到十分滿意。

而對於困在大員港這個窮鄉僻壤裏苦熬的普特曼斯總督來說,就更是喜從天降了:

在巴達維亞的荷蘭東印度公司和海南島臨高的“澳洲人”元老院簽訂了貿易協定之後,大員港立刻擺脫了過去那種半死不活的狀態,從被人遺忘的偏僻角落,變成了雙方之間的重要貿易口岸。

此前,四處碰壁的普特曼斯總督,原本已經對打開對華貿易的局麵失去了信心:在他看來,中國商人過於狡猾,一貫背信棄義,不用武力為貿易保駕護航的話,公司的業務就很難取得像樣的突破。偏偏不幸的是,中國沿海的局麵在這些年是如此的紛亂,而公司在東亞地區可供支配的武力又太過於微弱。

然而,在巴達維亞總公司和澳洲人簽署貿易協定之後,大員港的局麵幾乎是立刻就為之一變,澳洲人的船隻開始源源不斷地進入大員港,運來了無數荷蘭人曾經夢寐以求的中國貨物--絲綢、茶葉、瓷器,還有大量越來越暢銷的“澳洲貨”。而且自從高雄開埠之後,澳洲人的供貨周期還在不斷縮減--普特曼斯總督很快就發現,澳洲人在高雄建立了巨大的中轉倉庫,積存了大量商品用以對荷蘭人和日本人出售。

與大員港荷蘭商館以前的主要供貨商——總是朝令夕改,喜歡不斷提條件的鄭芝龍和其它海盜集團相比,這些澳洲人的“契約精神”顯然十分到位,在履行合同方麵一向都是分毫不差。當然,他們在要求別人履行合同的時候,也一貫是那麽的嚴格甚至嚴苛。

幸好,這也正是荷蘭人的強項:如果連起碼的契約精神都沒有,荷蘭人怎麽可能把生意做到全世界?

於是,普特曼斯總督的業績很快蒸蒸日上,巴達維亞的總公司對他褒獎有加。而他個人的好處也滾滾而來——這讓普特曼斯總督多少感到有點羞愧,因為這完全是撿了總公司的便宜,而不是靠他自己的努力。

總之,協議簽訂之後不到半年,大員港就從一個幾乎要被放棄的破產貿易據點,一躍成為了荷蘭東印度公司業績表上的一顆“明珠”特別是這些“澳洲人”不像福建和廣東的中國商人那麽迷戀白銀,而是對公司能夠提供各種貨物都有極好的胃口——從金屬到木材,從染料到皮革,還有奴隸、麻布……幾乎什麽都收購。這使得荷蘭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中的“銀荒”局麵大為緩解。

然後,在這一年多時間裏滾滾而來的巨額利潤,不僅讓大員港的財政狀況首次扭虧為盈,職員和雇傭兵都補齊了欠薪,還讓總督大人有了足夠的經費,來繼續修建原本已經被迫停工的熱蘭遮城堡。

但由此導致的壞處也是有的——在巴達維亞總公司那份雙邊貿易協定的基礎上,普特曼斯總督不得不跟入主台灣的澳洲人又簽署了一份補充協議,承認台灣是澳洲人的土地,然後澳洲再將大員港以及周邊的一部分土地劃為荷蘭租界,租期二十五年,租金則是象征性的一個荷蘭盾,逾期可以重新商議續租。另外,荷蘭人可以在租界以外自由旅行,但不得在租界外從事貿易之外的活動,比如向原住民征稅或結盟等等。

從此,荷蘭東印度公司在台灣的勢力,就被壓製在了大員港附近的方寸之地——雖然限於微薄的人力物力,他們之前也僅僅在島上占了這麽一小塊地盤,但並不妨礙普特曼斯總督把整個島都在地圖上插上荷蘭的奧蘭治親王旗。可現在,他卻隻能坐看澳洲人的軍隊和移民如潮水般湧入台灣,以驚人的速度在打狗地方興建起了高雄市,同時迅速掃蕩周邊的獵頭族土著,開墾出一片片稻田、菜畦和甘蔗園……

早在澳洲人登陸之前,那個名叫張偉的家夥就已經剿滅了距離高雄最近的塔加裏揚社土著人。到了今年秋天,伴隨著一場空前血腥的大掃蕩,澳洲人又毀滅了曾經打敗過荷蘭人的麻豆社,據說麻豆社的首領莫納帶領族人無比英勇地戰鬥到了最後一兵一卒,而他的妻子兒女也壯烈地選擇了集體自殺……但在“澳洲人”的強大實力麵前,他們的反抗就如同擋在車輪前方的螳螂一樣,從一開始就注定隻有被碾碎的下場。

隨著麻豆社的毀滅,台灣南部的所有土人部落,全都驚恐地跪倒在了澳洲人的腳下。包括之前長期依附荷蘭人的新港社土人,也毫不猶豫地更換了主人,跑到高雄去磕頭納貢,讓普特曼斯總督感到很不舒服。但不管怎麽樣,原本對大員港有著很大威脅,經常在城外“出草”、“獵頭”的土人們,眼下已經基本被澳洲人打垮和馴肝,從大員到高雄的陸路也變得安全起來,澳洲人甚至開始在兩地之間修築一條道路。

而與此同時,另一支更加強大的澳洲人軍隊,也在海軍戰艦的炮火掩護之下,對台灣北部雞籠地區的西班牙殖民據點聖薩爾瓦多城發起進攻。很可悲的是,城內那些西班牙人的抵抗意誌甚至還不如麻豆社的土著勇士,據說攻防戰鬥僅僅持續了不到四十八小時,忍受不住炮擊的一百多名西班牙雇傭軍,就主動獻出了聖薩爾瓦多城。接下來,淡水的聖特多明哥城更是主動派出使者來談判投降條件——他們總共隻有極為可憐的二十個人,還染了瘟疫,在澳洲人的強大軍隊麵前恐怕連一個小時都撐不住。

在這一係列充滿血與火的戰爭風暴之中,大員港的荷蘭人卻得以享受到隔岸觀火的寧靜——在那份和約的保障之下,澳洲人對大員港的荷蘭人一直表現得毫無惡意,而且堪稱善意十足:

荷蘭人不僅隨時可以到高雄采購各種新鮮的食物,來豐富自己單調的餐桌,還能買到卷煙、酒類和鹽汽水之類的新奇飲料作為消遣。如果願意出大價錢的話,甚至能買到消暑的冰塊真不知澳洲人是怎麽弄出來的以至於巴達維亞方麵認為從此不必再向大員運送任何補給品,因為除了火藥和槍炮之外,在高雄“什麽都買得到”。這樣就能騰出艙位,運輸更多的貿易商品去進行交易。

大員港的荷蘭水手和士兵,最近也經常去高雄的商業區消遣和娛樂——比起大員港那個簡陋的集市,高雄的商業區毫無疑問有著更多的選擇。如果他們生病了,還可以在高雄接受中國醫生的治療,比起那些渾身臭烘烘隻知道灌腸和放血的德國醫生,中國大夫的藥物和針刺療法總歸來得稍微有效一些。

而澳洲人出品的朗姆酒、鹽汽水和格瓦斯,更是荷蘭人和其它歐洲國家水手的最愛。

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員港的幾百號荷蘭人變得越來越依賴高雄市那些澳洲人的物資供應,他們普遍穿上了高雄被服廠用進口荷蘭麻布縫製的汗衫、襯衣和長褲,穿著海南島製造的藤製涼鞋,戴著藤編的涼盔——它們比荷蘭人原本累贅又悶熱的歐洲式衣服更適合福爾摩沙的氣候。

到了後來,就連修船的工作,也被偷懶的荷蘭人給外包到了高雄的修船廠--那裏有大型的於船塢和重型吊車,比大員港這邊的設施要完善得多,修理維護幾艘荷蘭圓船根本不在話下。

——難得的和平,繁榮的貿易,寬裕的財政收入,豐富的業餘生活……一切都顯得那麽美好。

但是,作為一名精明強於的商人和冷靜狡猾的冒險家,漢斯。普特曼斯總督並沒有被這一片“澳荷協和”的大好局麵所迷惑——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澳洲人這個新鄰居都並不“愛好和平”,他們對島上土著的屠殺,以及對北部西班牙據點的遠征,都充分說明他們一旦到了需要動手的時候就絕不會留情,其手段甚至堪稱殘酷。澳洲人如今跟大員港之間的和平友好氛圍,無非是他們還需要跟東印度公司進行貿易合作而已。假如某一天這種貿易對他們來說不再重要了,他們就必定會來進攻大員,進而占據整個福爾摩沙島。

可是,即使是看透了這一點,普特曼斯總督還是拿不出有效的對策來。

如何才能保證荷蘭東印度公司勢力在福爾摩沙的繼續存在呢?很顯然,依靠武力進行抵抗是沒有用處的,無論荷蘭人把堡壘修得多麽堅固,由於雙方之間懸殊的兵力對比,一旦公司跟澳洲人爆發戰爭之後,普特曼斯總督根本不認為大員港這點守備力量的戰場表現,能夠比淡水和雞籠的西班牙人強多少。

盡管熱蘭遮城堡如今依然在繼續興建中--畢竟公司已經為城堡投入了大筆資金,不可能半途而廢,而且主持營建工程總歸是一件有油水的事情,但總督閣下對增強大員港防禦力量的事情已經完全不感興趣了,大致是公司指示他於什麽就於什麽。有一次在多喝了幾杯澳洲人販來的朗姆酒之後,他甚至衝著大員的駐軍司令亨利希。魏登費勒上尉喊道:“……您真以為大員港還在公司的手裏,是靠著您手下那四百個拿火繩槍的黑人懶漢和德國人渣嗎?不,我們還能在這裏待下去,純粹是因為公司的協議和澳洲人的仁慈”

軍事手段既然無用,那麽似乎就應該學著澳門那些葡萄牙人的榜樣,依靠賄賂、奉承、傳教之類的“軟實力”來贏得穩固的居留權。但問題是,他身邊的澳洲人可不是那個容易糊弄的大明帝國,這些家夥的思維方式似乎跟普特曼斯總督的服務對象——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董事會一樣精明而冷酷。如果一旦到了出現嚴重利益衝突的時候,普特曼斯總督相信無論什麽樣的往日交情,都不可能阻止澳洲人與自己翻臉為敵。

由於普特曼斯總督無論怎麽想來想去,都想不出可以一勞永逸解決問題的辦法,而從各種跡象來判斷,目前這種“澳荷協和”的大好局麵似乎還能維持很長一段時間,所以,他索性也就不再多想這些遙遠未來的事情,而是決心在自己的任期上大撈一把,然後就將這個爛攤子丟給下一任總督去頭疼吧

於是,為了牟取一筆讓自己可以下半輩子衣食無憂的巨額暴利,除了利用職權參與對華貿易之外,普特曼斯總督還在今年夏天跟日本的統治者做了一筆非常不得了的大生意,但問題是,這樁生意有可能一帆風順,也有可能會血本無歸,甚至有可能會嚴重觸犯澳洲人的利益,給大員港招致毀滅性的災難……結果就是導致了巨大的精神壓力,讓可憐的總督大人整天疑神疑鬼、愁腸百結,甚至都快要神經衰弱了。

——自從在天啟七年,公元62年的“征長戰爭”當中,貌似龐大的幕府軍先是在長州藩毛利家的近代化棱堡麵前撞得頭破血流,然後又被黃石這個穿越者訓練出來的近代化長州新軍以少勝多,打得一敗塗地之後,統治日本的德川幕府就受到了極大的震動和刺激,認識到自己的軍事力量居然已經如此的落後。

於是,在跟長州藩談判議和,勉強穩住國內局勢之後,德川幕府就開始把增強軍備力量、建立新式軍隊當成一件頭等大事來抓——作為一個軍人政權,德川幕府統治日本的最大籌碼就是絕對優勢的軍事力量。如果德川家的軍隊再也彈壓不住各藩大名,那麽遍及日本全境的倒幕風潮就會很快興起

畢竟,此時距離豐臣家的覆滅也不過區區二十幾年而已,德川家的統治還遠遠談不上穩如磐石。

這樣一來,一份空前龐大的軍火訂單和軍事教官招聘計劃,就砸到了平戶港和長崎港的荷蘭商人頭上——雖然從戰國時代末期開始,日本的工匠就已經能夠製造出很不錯的火繩槍(日本人稱之為“鐵炮”),並不比如今荷蘭人手裏的火槍差多少,但無奈鑄造火炮的本事實在太差,連朝鮮人都,隻得仰賴外購。但在日本的荷蘭商人手頭也沒有那麽多火炮,更沒有陸戰經驗足夠豐富的軍事教官,故而向後方求援。

然後,從在日荷蘭商館方麵得到這個消息的普特曼斯總督,就立刻聞到了暴利的味道——正好他手頭屯著一大批原本準備用於武裝熱蘭遮城堡的優質火炮,而幾十個打過仗的老兵應該也能湊得出來。反正如今有澳洲人彈壓土著、掃蕩海疆,大員港周邊的治安狀況空前良好,哪怕抽走一些武裝力量也沒什麽關係。假如是澳洲人的軍隊要打過來……那麽就算是留著這些火炮和士兵,又有什麽用處呢?

所以,他就派遣一艘商船,帶著足足五十多門火炮和配套器械前往日本向幕府推銷,順便還把駐軍司令亨利希。魏登費勒上尉和三十幾個德國雇傭兵給派了過去……最後反饋過來的結果相當良好,德川幕府很爽快地買下了全部火炮,用純度很高的黃金支付了貨款,目前這批黃金已經被如數運到了大員港。而主動上門的魏登費勒上尉等人,也得到了德川將軍的雇傭合同和豐厚賞賜,可謂是皆大歡喜。

但問題是,即使是消息不怎麽靈通的普特曼斯總督也隱約知道,海南島的澳洲人跟福建的那位黃石將軍是一夥人,黃石將軍從好幾年之前開始就跟日本的長州藩是盟友,而德川幕府則是長州藩的傳統敵人…雖然德川幕府跟長州藩的戰爭已經結束很久了,但澳洲人在今年還跟長州藩聯手攻打了日本的另一個強大諸侯薩摩藩,把薩摩藩的勢力從琉球島驅逐了出去,由此可見澳洲人跟長州藩雙方的關係十分親密。

如此一來的話,等到消息泄露出去之後,澳洲人又會怎麽看待荷蘭方麵的此次軍售行為呢?

所以,在賺取暴利的欣喜過後,普特曼斯總督就開始變得憂心忡忡,唯恐哪天就有澳洲人的使者前來大員港興師問罪,甚至發出戰爭威脅……盡管這樣的事情一直沒有發生,但他還是忍不住背上了巨大的精神壓力,整天吃不下睡不著,連身子都瘦了一圈兒,不知要過多久才能把心態調整過來。

事實上,普特曼斯總督大可以安心將這批黃金落袋為安,完全不必擔心會有什麽後續的麻煩——因為,他販賣給德川幕府的這批荷蘭火炮,根本還沒來得及對“澳洲人”及其長州藩盟友構成任何威脅,就已經變成了廢銅爛鐵,而被他派往日本的這批軍事教官,很快也會有一大半的人將要化為碎肉和焦炭

——崇禎四年十二月,又一場突如其來的天降橫禍,狠狠地砸到了近來流年不利的德川幕府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