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穿越時代

第16章 崇禎四年的二十七個瞬間(十六)

第三卷 節操滿滿的學園默... 第十六章、崇禎四年的二十七個瞬間(十六)

第十六個瞬間:徐霞客遊臨高

崇禎四年深秋,臨高縣,博鋪港

——自從乘坐大鐵船的“髡賊”,於崇禎元年登陸此地以來,大明瓊州府的臨高縣,這座中華大地上名不見經傳的偏遠小縣,就在短短三年多的時間裏脫胎換骨,成為了“澳洲人”征服大業的前進基地總部。

縱觀臨高縣境之內,在百仞灘頭修築的百仞城,是穿越者元老院的統治中樞;依附於百仞城的東門市,已經發展成整個海南島最繁華的貿易市場;馬嫋堡是中央軍事基地;南寶鎮是縣內的工礦業中心;至於原來的縣城,差不多已經成了被遺忘的地方。而屢經擴建的博鋪港,乃是臨高穿越者集團通往外界的窗口。

對於習慣了農業社會慢節奏生活的古人來說,臨高這個穿越者的大本營,簡直就如同蜂巢一般忙碌。

凡是第一次來到臨高的人,通常隻要一登上博鋪港口的碼頭,就會充分感受到這裏忙碌、緊張和活躍的快節奏氣息。當他們深入到文瀾河兩岸的那些工農業區和居民區之後,這樣的感受恐怕還要愈發深刻。

——桅杆如林的港口裏,各式各樣的船隻來來往往,專門用來牽引船隻的小艇上豎著鐵皮煙囪,噴吐著濃厚的黑煙,盡管沒有劃槳手,力量卻很大,可以輕而易舉的就能將重載的大船拖動。

依靠一係列長長的棧橋,絕大多數抵達博鋪碼頭的船隻,通常無需耗時費力地使用小艇來躉運貨物和人員。貨物可以用起重機吊運下船,人員直接從舷橋上下,從而節省了大量的時間和人力——整個東亞恐怕也唯有在博鋪港這裏,船隻的周轉率是能夠以“小時”和“天”,而不是以“星期”和“月”來計算的。

接下來,在離開碼頭,進入內陸後的每一條主要道路上,都塞滿了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車輛。小火車頭牽引著的敞篷車皮上,不是堆滿了貨物就是擠滿了人。盡管有關部門早已頒布了安全規定,不許出現“掛票”的情況,還增加了在車站上維持秩序的警察和國民軍士兵,但是無論管理部門再怎麽三令五申,每次到了出車的時候,車廂外邊依舊總是掛滿了超載的人。以至於每天都有人從車上摔下來。幸虧這種蒸汽小火車的速度比步行快不了多少,乘客的傷亡率才保持在了一個有關當局勉強能夠忍受的地步。

每一天,都有無數人來到這裏,又有無數人從這裏離去。來來往往之間,讓這座新興都市日漸繁榮。

然後,在崇禎四年的冬日暖陽之下,又一批旅客乘著一艘福船來到了臨高。其中有兩名身穿半舊儒衫的年長書生,正好奇地站在甲板上,注視著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博鋪港——伸入海中寬闊如大街一般的石棧橋、高大的吊車、在軌道上冒煙噴火拉著車廂跑著的“自動車”……最後還有巍為奇觀的“大鐵船”。

雖然這兩人在江南老家就見識過一些精美奇巧的“澳洲貨”,搭船來臨高的一路上,也聽說了不少有關“澳洲髡人”的奇聞,但當這座“髡賊”統治下的港口,真正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時候,這兩位在如今也算是見多識廣的書生,還是一下屏住了呼吸——眼前的場景,完全是一個超越他們理解範圍的奇異世界。

——大大小小的煙囪都在向空中飄散著黑煙,白色的蒸汽隨著低沉的鐵器撞擊聲被噴吐出來,彌漫在碼頭上空,猶如一層淡淡的雲霧,各種吊車、管道、軌道交錯縱橫,哨子和汽笛尖銳的呼嘯著,此起彼伏。四五層高的樓房在這裏隨處可見,而海岸邊的炮台更是巍峨得好似一座小山。

“……真是鬼神之力啊仲昭兄。”那位稍微年輕一些的中年書生看了半響,忍不住對同伴感歎道。

“……是啊,簡直就像是到了《西遊記》裏邊獅駝國一般,群魔亂舞”另一位被稱為仲昭兄的硬朗老儒生,也點頭附和著發出了由衷的感慨,“……都讓人不敢相信這裏還是大明地界了”

“……哼,髡賊跳梁,奇技**巧爾此輩冒稱宋室後裔,卻髡發短服,以夷變夏,輕賤縉紳。如此倒行逆施,不知聖人教化,縱然船堅炮利,又豈能成就大事?”站在他們身後的一位從廣州上船的年輕士子,卻是拿著折扇做出指點江山狀,滿眼的鄙夷不屑之色,“……髡賊在海外習得奇技**巧,卻忘了天地正理、聖人大道,以為靠著鐵船火器就能稱霸一隅,還以小利**刁民剃發易服,當真是欺我大明無人也隻待朝廷天兵一到,必能滌清醜類,絕此等海外蠻夷窺覬中華之心”

聽著這個狂生不知天高地厚的叫囂,兩位年長儒生隻得搖頭苦笑,明末很多不更事的讀書人都有著這樣的通病,一方麵是極端的蔑視本朝武夫,認為他們不配領一粒米一兩銀的軍餉;另一方麵又對“朝廷天兵”的軍威有著盲目的自信,一個比一個把調子喊得更高……而且還絲毫不覺得這兩者之間有什麽矛盾

“……嗬嗬,這位後生仔,真是吹牛不打草稿朝廷天兵?王總督在去年就發兵來討伐過澳洲人一次,還沒摸到臨高縣的邊兒呢就被澳洲人一路打到廣州去啦”

一位胖乎乎的矮個兒圓臉商人,一邊翻著一本不知從哪兒搞來的半舊《戰爭史研究》雜誌,閱讀《大雪滿弓刀--大明經略遼東始末》一文作為消遣,一邊隨口說道,“……如今天下大亂,皇帝老兒的北京城聽說都被遼東蠻夷給圍了兩次,中原也是流寇遍地、烽煙四起,朝廷哪裏還有餘力顧得到這個千萬裏之外的邊陲小縣?澳洲人至不濟也要在這海南島上裂土封疆了再說了,你自己原本不也是打算投靠澳洲首長嗎?如今還沒上門自薦呢,就在這兒貶損人家,你到底還想不想在這裏混了啊”

——事實上,自從“澳洲人”兵犯廣州,震動嶺南以來,這兩年陸續就有一些讀書人覺得這“澳洲匪幫”似乎粗鄙無文,應該是沒有什麽讀書人,現在去投到澳洲人門下,或許也能謀個好前程。於是紛紛前去投書攀附,其中很多人都是不第秀才或是老童生,俱都是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擔擔之人。

這些士子原本以為臨高髡賊是僻處南疆的蠻荒之人。自己在讀了多年的聖賢書之後屈尊到了這裏,就算不能如那白衣拜相之人,至少也是仿佛宋朝奔入西夏的張元等輩,大可以建立一番功名,謀求一番富貴。

誰知髡賊的廣州站雖然確實一直在招募流民沒錯,但不拘士農工商,都要統一當做移民處理,首先“淨化”一個月,剃頭洗澡換衣裳掰開屁股檢查自不必說,如果想要在澳洲人這邊出仕當“於部”,也沒法憑著幾卷策論一步登天,而是還要在那裏重新一級一級地考文憑,考試內容也不是八股時文,而多半是與聖人之道無關的雜學。即使當上了“於部”,也要從小吏做起……這讓諸位自視為國家棟梁的士子們如何能忍?氣得這群聖人門徒不時的背地裏咒罵:“……澳洲賊寇折辱士子,不尊聖人之道,早晚必被天雷亟之”

甲板上這位年輕士子,就曾經興衝衝地想要投靠髡賊當個清貴謀士,卻在廣州那些澳洲人的“辦事處”門前碰了一鼻子灰,氣得他一下子從“澳粉”變成了“澳黑”。但接下來在廣州實在找不到什麽當幕僚清客的門路,隻好揣著幾篇生平得意文章,又到臨高來碰碰運氣,看看能否撞上一個慧眼識人才的澳洲首長可惜心態一時還沒調整過來。如今被人揭開了老底,又看到其他旅客也在不住的指摘嘲笑,當即臉皮漲得通紅,趁著那商人不備,一把搶過他手上看得津津有味的《戰爭史研究》,祭出了轉移話題的無賴招數。

“……爾這銅臭逐利之徒好不曉事我輩士人之所以不辭艱險、深入賊窟,舍身飼虎,也是為了向蠻夷傳揚我儒門大道啊這澳洲人粗鄙無知,實在是需要我輩聖人門徒好生的教化一番看看,如此精美潔白的紙張,卻印了如此粗俗不堪的文字,還用這些缺筆少劃的字體,當真是可笑之至啊”

他用幾根手指捏著這份從商人手中搶來的《戰爭史研究》雜誌,仿佛那是人間最低俗不堪之物,臉上滿是厭惡之色——雖然這“澳洲雜誌”乃是用上好白紙裝訂印刷而成,上麵圖文兼備,印製精美。但因為這本雜誌乃是簡體字版本,不是繁體字的“外銷版”,所以在這位士子眼裏,就儼然成為了一個笑柄。

“……你們看看,這賊匪的書籍,何等的粗陋不堪。不僅用橫排從左到右書寫,就連每個字都是在誤人子弟所謂的親不見,愛無心,產不生,空空。麵無麥,運無車,導無道,兒無首,飛單翼。有雲無雨,開圄無門,鄉裏無郎,聖不能聽也不能說,買成鉤刀下有人頭。輪成人下有匕首,進不是越來越佳而往井裏走,可魔仍是魔,鬼還是鬼,偷還是偷,騙還是騙,貪還是貪,毒還是毒,黑還是黑,賭還是賭……論語雲‘被發左衽,,這髡賊自命趙宋後裔,卻短發左書,還盡是錯字,果然是在海外呆久了就變夷狄了”

在為自己能夠寫出茴香豆的若於種寫法而感到驕傲和自豪了一番之後,為了表示自己心中的憤怒,這位士子就要把雜誌往海裏丟出去,卻被那急了眼的商人一拳打翻,把《戰爭史研究》雜誌給搶了回來。

“……你這潑皮窮酸,要丟書就丟你的四書五經金瓶梅去,別丟我的書啊”

商人嘟嘟囔囔地仔細檢查了一番那本雜誌書,又拍打一番之後,才珍而重之地收起來,同時抱怨說道,“……唉連敬惜字紙的道理都不懂,居然不知道書本丟不得,虧你還敢說自己是讀書人呢”

“……你你”那年輕儒生被打得跌坐在甲板上,氣得渾身發抖,但卻憋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另一邊,聽得這位年輕士子嘴上說得如此忠君愛國,背地裏卻是早有投賊之心,明明已經在廣州被髡賊拒之門外,還不死心地來臨高投賊偏偏行事又是如此胡攪蠻纏,兩位年長書生也是連連歎氣。

“……唉,想不到如今嶺南的士林風氣,竟然已是這般不堪了。”外貌較老的那位書生如此感慨說。

“……仲昭兄,你也別嘲笑嶺南人了,其它各地的讀書人又有幾個講廉恥的?比如江南複社裏麵的一些紈絝子弟,素來自命清流,背地裏做的齷齪事情,真是不知道有多少,平日裏但知吟風嘯月,倚紅偎翠,羔羊美酒,一聽稼穡艱難民生疾苦,便嗤之以鼻,不屑一顧就這樣還敢自號君子”

另一位中年書生搖了搖頭,“……小弟自認為沒法跟他們同流合汙,也唯有寄情山水了”

——這位衣衫樸素的中年書生,正是明末曆史上著名的發燒驢友徐霞客,在當時世人眼中屬於屢試不第、不務正業的浪蕩子,但在後世教科書中的名頭,卻是比跟他同時代任何一位新科狀元都要響亮得多。

這些年來,發燒驢友徐弘祖,或者說是著名的徐霞客,一向不避風雨虎狼,與長風雲霧為伴,以果充饑,以清泉解渴,遊曆各地的名山大川,也算是遂了自己的心願。此番漂洋過海到瓊州來,乃是之前在杭州清河坊見識了許多“澳州貨”,讓徐霞客大為好奇,於是和族兄徐仲昭一起浮海南下,打算遊曆一下臨高髡人的“澳洲景”,如果屆時盤纏還有富裕的話,便再雇個向導進入黎區,去看看黎母山的風景。

又過了片刻之後,這艘載滿旅客的大福船,就被澳洲人的蒸汽小艇牽引到泊位上停靠。船剛停穩,幾個穿著髡賊公服的小吏便上船來盤查。徐霞客抱著行李縮在甲板一角,偷眼望去,隻見這些髡賊果然如傳言所說,一個個髡發如和尚一般,大約覺得光著頭不雅,所以還戴著一頂帽子,有如同覆湯盆一般的藤編頭盔,也有簡單的布帽子,在額頭前還伸出一個長長的帽簷來,當真是說不出的古怪。

這些髡賊小吏身上的衣服,也全是緊繃繃的,腰裏還束著腰帶,不似明朝人的寬袍大袖。衣料全是一色的棉布,不但沒有絲綢補子,連起碼的紋飾都沒有--甚至不如大明地方衙門口站班的公人,好歹他們帽子上還裝飾著一根鳥翎。勉強說得上是裝飾的,就隻有他們領子上彩色的小布片和胸口前一排縫上去的數字--徐霞客知道那叫阿拉伯數字,與“蘇州碼子”類似,在阿拉伯數字下麵還有二個漢字:“港務”。

看到髡賊小吏上船,諸位旅客大多都有些緊張,生怕被刁難勒索——這在大明是常有的事兒,不過髡賊的港務小吏似乎還算好說話,隻是向船長問了問情況,核對了一遍旅客名單,又問船上有沒有移民——所有人都趕忙搖頭,就連那個有心在臨高謀出路的年輕士子也竭力否認,唯恐一答應下來,就被髡賊小吏塞進傳說中的“敬化營”,剃光了腦袋洗澡掰開屁股看**,然後在裏麵“坐牢”一個多月學規矩……雖然投髡若是成了,那麽多半還是得剃發的。但如果先剃光了頭發卻又投髡不成,那自己還怎麽回老家去?

待到髡賊小吏走後,已經收拾好行李的徐霞客兄弟,才十分沮喪地得知,他們眼下還不能上岸,必須在碼頭邊度過好幾天的“隔離期”,期間任何人都不能下船,最多隻能在碼頭上逛逛,此外每天還要向巡邏的髡賊小吏報告人員健康,要是有人生病,立刻就得報告港務人員,岸上就會立刻派大夫來看診。

“……到了地頭還不能下船啊?真是麻煩……不過這澳洲人倒是好心,還管看病……”

徐霞客的族兄徐仲昭如此嘀咕說,但之前的那個矮胖商人,卻從書頁後麵嘿嘿笑了幾聲——他已經重新把《戰爭史研究》雜誌拿了出來翻看:“……這位老大爺,您有所不知,他們才不是什麽好心,而是怕傳瘟所以不許任何人下船。要是船上真有人發病了,咱們都得被押進營,--那時候就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了,全得剃光了腦袋天天洗澡,然後吃上幾個月稀粥。搞不好連船帶貨都要拖到外海一把火燒掉”

徐霞客頓時聽得嚇了一跳,之前他雖然遊曆甚多,但還真沒怎麽出過海:“真有如此嚴重?”

“……這個自然,如今臨高每天來來往往這許多人,卻極少傳瘟,靠得就是這製度。雖說有些不通人情,倒是有用的很聽說近年來北方也是瘟疫四起,倒不知朝廷有沒有類似的處置……”

矮胖商人歎了口氣,然後又換上一副笑臉,“……敝人王明山,廣州人,不知二位先生如何稱呼?”

徐霞客與徐仲昭對視一眼,也做了自我介紹,然後徐霞客便試探著問道,“……看著王老弟的模樣,似乎對這臨高地麵上的澳州人很是熟悉?不知可否給我們兄弟說道說道?”

“……好說好說臨高這地頭小弟也算是常來,一定對二位言無不盡。”王明山笑著連連點頭,“……看二位的樣子,似乎也是走南闖北,去過不少地方吧左右這幾日無事,咱們就一塊兒多聊聊……”

在博鋪碼頭上等著隔離檢疫的日子,自然是十分的無聊。

為了打發時間,也是為了多打探一些臨高髡賊的底細,徐霞客在這幾日一直跟廣州商人王明山閑聊,彼此談得頗為趣味相投——作為這年頭全中國首屈一指的“驢友”,徐霞客肚子裏的精彩見聞自然是數不勝數,隨意講起自己徒步跋涉千裏,遊覽雁蕩山、嵩山、五台、華山、恒山等名山大川的經曆,期間遭遇的種種艱難坎坷,見識的諸多奇聞異事,就讓這輩子沒離開過嶺南地界的王明山驚歎唏噓不已。

與徐霞客相比,王明山的肚子雖然沒那麽多貨色,但行李包袱裏卻塞了許多裝裱精美、內容獨特的髡人書籍,光是《戰爭史研究》雜誌就有好幾期,當即讓徐霞客如獲至寶,捧起來就舍不得放下——除了中國古代史上最著名的驢友之外,徐霞客也是一位很出名的愛書之人。不僅在江陰老家的宅邸裏有一座藏書樓,平時還喜好到處搜集沒有見到過的書籍。隻要看到好書,即使沒帶錢,也要脫掉身上的衣服去換書。

而在明末亂世,凡是文人墨客皆喜好讀兵書、言兵事,看著雜誌上那一篇篇《群山中的修羅場——論奢安之亂》、《淺析八旗製度》、《黃台吉登基始末》……等介紹詳實、論據充分、通俗易懂的文章,還有附錄的戰區地圖和插圖,就是朝廷官吏,大約對西南亂局和遼東虜情,也未必知道的如此詳細

徐霞客和他的族兄徐仲昭,當即就感覺眼前仿佛打開了一道前所未有的大門,心中更是感到無比的興奮,若非王明山說在臨高有圖書館,還有賣雜誌的書肆,借書買書都很方便,舊雜誌也肯定有積存的。徐霞客恐怕都忍不住要拿出紙筆,把幾篇最感興趣的文章給抄錄下來了。

隔離檢疫期間,偶爾也有幾個髡人小販過來,兜售水果零食、酒水茶葉、書報雜誌,還有《臨高縣交通旅遊圖》——這地圖讓徐霞客很是驚訝,因為一般來說,朝廷官府都把地圖視為軍事機密,不樂意民間持有。雖然在暗地裏根本無法禁絕交易,但像這樣公開兜售,在大明轄下還是很罕見的。

於是,徐霞客就買了一張臨高地圖和幾份《臨高時報》,還有最新一期的《戰爭史研究》,津津有味地跟其他旅客一起評論上麵的戰例史事、笑話趣記、宮闈秘聞——“澳洲人”的撰文全用白話,章通俗易懂,分析由淺入深,一條一條都講得十分明白,又頗有趣味,即使是讀書不多的人,看起來也沒什麽困難。

如此等到檢疫期滿,諸位旅客才得以下船。在王明山的指點之下,徐霞客與徐仲昭一下船就趕緊去海關大樓辦理臨時身份證——按照王明山的說法,這大抵是髡賊的“路引”、“腰牌”之類的東西,沒有這個東西的話,在臨高就是寸步難行:即使是短期來臨高做買賣的生意人,也得辦一張“臨時證”,不然到得岸上,住不了旅店,遇到髡賊的番子衙役攔路盤查,若是身上沒有證件的話,少不得還得到班房裏住一晚,找到人證明才能出來。若是找不到人證明,就得去河工的工地上挖幾個月沙子了。

到了海關大樓的登記處,第一步自然是登記填表,隨後是體檢——就是脫光了衣服讓衛生員瞧一瞧,看看有無流行性疾病之類。以臨高穿越者的衛生醫療水平和行政資源,還做不到讓每個入境的人都接受全麵的“淨化”。隻有官方組織的“移民”和通過招工、入學和參軍渠道的“移民”才能享受到這樣的待遇。

不過,即使是這樣縮了水的“體檢”,在徐霞客的眼中也近乎於羞辱了——雖然在他的半輩子驢友生涯之中,吃過的各種苦頭數不勝數,被土匪追殺綁票也不是一次兩次,就連在山裏披發當野人的日子都經曆過,但還是忍不住在嘴裏嘀咕了幾聲:“……‘澳宋,這般折辱士子、斯文掃地,哪有半點大宋遺風?”

重新穿好衣服,係好腰帶,把體檢表交給一個坐在木櫃台後麵的短發女髡賊,又在登記表和一張小卡紙上按了十個手指的指紋,再經過一番炮製之後,王明山、徐霞客與徐仲昭便拿到了自己的臨時身份證。

仔細端詳著這份“澳洲路引”,徐霞客發現這東西比大明的路引要精致許多,上麵不但有自己的十個指印,還有姓名、年齡、身高和麵貌主要特征,另有一串阿拉伯數字。上麵蓋著圓形的印章--卻不是大紅的,而是硬生生的用模子蓋上去的凸印,真不知是如何弄出來的。再仔細看,原來這卡紙也不是普通厚紙,不但厚重結實,紙張上還有細密複雜的花紋,根本不是普通的木刻板能雕印出來的。

將這路引貼身藏好,又在另一個櫃台上兌換了一些流通--就是澳州的寶鈔,徐霞客原本還擔心這澳州寶鈔拿到市麵上會不會像大明寶鈔一樣買不到東西,但王明山拍胸脯保證絕無問題。回想起在檢疫隔離期間,船上乘客向小販買東西的時候,似乎也有人在用這流通券付賬,徐霞客也就放心了下來。

揣著身份證和流通券出了海關大樓,王明山便帶著徐霞客與徐仲昭在博鋪鎮上逛了逛。自從“澳洲人”登陸以來,曾經荒無人煙的博鋪,已經變成了一個頗為熱鬧的港口小鎮,房屋街道無不簇新整齊,黑色沙礫鋪就的寬敞大街上、泛著海水和漁貨的腥味,街道兩旁店鋪林立,熙熙攘攘……論繁華熱鬧的程度,已經不亞於徐霞客見過的很多縣城乃至於府城了。但按照王明山的說法,跟“澳洲首長”駐蹕的東門市相比,博鋪這邊的街市還差得遠,若是徐家兄弟想要看真正的“澳洲景”,還得去那邊才好,

於是一行人就打算去東門市找個客棧落腳,按照王明山的建議,乘火車過去最快。隻是徐家兄弟倆跟著他到了那紅磚壘砌的火車站一看,隻見那火車上真是擠得人山人海,車裏塞滿了人不說,車頂上也坐著人,甚至車欄杆外麵都掛了人,火車剛一啟動,車上就不住地有人往下掉,又有人在路邊拚命跑著往車上爬,車頂還有幾個人在打架鬥毆,鬧得亂哄哄的……讓徐霞客看得心裏直打鼓,生恐被擠掉了行李。而王明山也在這時聽說上個月在港口有輛小火車爆炸了,同樣有些心生怯意,便掉頭帶著徐家兄弟去乘牛車。

在徐霞客的眼裏,“澳洲人”的公共牛車雖然看上去也很另類,而且票價稍微貴一些,但總歸要比那個冒著濃煙並發出巨響的火車要來得讓人更加安心。不過,像這麽龐大的牛車,徐霞客在走南闖北多年以來,也是第一次看到——牛車上是三人一排的座位,一共六排,可以坐十八個人,加上馭手和司乘的駕駛席兩邊還能各坐一個,總載客量是二十人,行李用懸掛的方式掛在車外,由四頭公牛充當牽引力。

王明山、徐霞客與徐仲昭三人正好坐滿了最後一排,一邊把行李掛在背後,一邊好奇地打量周遭情景,隻見車站上有髡人差役拿著鐵皮大喇叭呼喊發令,催促買了票的乘客快快上車;還有人在用一根長杆翻動著掛在桁架上的翻牌式車次牌,牌子上依次顯示了抵達地點和發車時間;也有小販提著大籃子擠到車邊,兜售各式各樣的吃食……徐霞客試著用流通券買了幾顆包著紙的糖球,果然那小販收的很爽快。轉身把糖球外麵的紙剝開一看,隻見這金燦燦的糖球晶瑩剔透、閃耀著漂亮的光澤,看著猶如琥珀一般,丟進嘴裏一嚐,不但滋味甜美,而且帶著適口的酸味和淡淡的水果香,確實十分好吃。

待到牛車上的座位被坐滿大半之後,馭手才打了一個響鞭,驅動四頭牛拉車前行。

從博鋪港出來,首先經過的是文瀾河畔的綠化景觀帶,奔流的河水波光粼粼,石塊拚砌的堤岸上麵已經長起了草皮——這裏按照穿越者們的設計,乃是給城鎮居民踏青郊遊的休憩娛樂場所,類似於後世常見的河濱公園,不但有花草樹木,也有少量的亭台樓閣,還有若於運動設施,看上去猶如盆景一般。

“……想不到這些澳州人還有幾分雅骨,或許真得了趙宋的幾分遺韻也說不定。”

看著沿河的人造風景,徐霞客不禁在心中暗暗讚歎--自然,他見過的天下風景形勝之處不勝枚舉,風光秀麗勝過此地百倍者亦比比皆是,然而此地沿途房舍之規整,道路之平坦,村落街道之潔淨,卻是他從未見過的。隻可惜河水似乎頗為渾濁,上麵還漂浮著不少垃圾,讓人不由得有些遺憾。

然後,牛車就迎著習習秋風,行駛在了一望無際的田野之間——雖然已是深秋,但在海南島這個地方,秋風從不寒冷,反而是頗為清爽宜人。這會天氣晴朗,正是不冷不熱,風調雨順的日子,農民都在下田,做工的,行商的,或徒步或推車挑擔,路上行人紛紛,看上去多半也都衣衫整齊,少有破衣爛衫的窮人。朝著道路兩邊望去,隻見黃褐色的小路彎彎曲曲地在長滿灌木和樹木的土坡和水田之間蜿蜒曲折。眼下第二季的水稻剛剛收割完畢,稻田裏已經種上了冬小麥、蠶豆和各種綠肥作物。一眼望去,盡是一派鬱鬱蔥蔥、生機旺盛的景象,讓徐霞客看得很是感慨。

——在他過去幾十年的驢友生涯裏,固然見識過不少人煙稠密、雞犬相聞的名城大邑,但更多的則是危機四伏、蕭瑟冷清的破敗鄉村。在那些偏僻的地方,隻要離村鎮稍遠,土路兩旁的草就長得比人還高。各處都有野狗、狐狸甚至狼群在荒原裏徘徊,發出可怕的吠叫聲,時常從草叢裏竄出來傷人,留下許多狐仙狼妖和白骨精的傳說……但比起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盜匪,這些野獸甚至已經稱得上仁慈了。

然而在臨高這裏,寬敞的大路卻沐浴在明媚的陽光下,四周景物一覽無餘,看不到多少草叢灌木,平坦的地方大多被開墾成了田地,山坡上隻留下了竹子和雜木林,有的還種上了樹苗,其中不少還是果樹,絕對沒有一絲一毫凋敝破敗的蕭瑟之感。即使是道路兩旁,也栽種了許多椰子樹。

不過,讓徐霞客感到驚奇的是,在路邊還矗立著許多高大的木樁,被塗成漆黑的顏色。整齊地沿路排列,彼此之間用黑色的繩索連接。每個木樁上還固定著一些玻璃製造的瓶子。由於實在搞不清楚這些木樁和“黑繩”的用途,徐霞客隻得向王明山打聽,但王明山對此也不怎麽清楚,隻知道澳洲人似乎能夠用這東西來送信,類似於某種奇技**巧的機關術……於是,徐霞客也隻好把肚子裏的疑問壓在了心底。

雖然路邊的黑色木樁給人的感覺有點奇怪,但如此安詳愜意的田園風光,還是讓徐霞客感覺很是陶醉,可接著當牛車經過工業區的時候,之前那種悠閑的田園牧歌就完全消失了——風中隱隱約約的傳來有節奏的轟鳴聲和錘擊敲打聲。紅色的房屋象鋸齒一樣連綿著,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紅色磚砌的煙囪四處林立,黑色和白色的濃煙幾乎將天空遮蔽。河邊的堆場上,到處都是小山一般的礦石堆、煤堆,無數大小不一的麻袋、木桶、陶罐和木箱堆成巨大的堆垛,上麵覆蓋著蘆席。高大的蒸汽鐵吊車喘著白汽,將這些貨物裝到河麵上的駁船上,而水麵上則滿滿地漂浮著煤渣和各種垃圾……各種刺激性的怪異味道在空氣中飄蕩,隱隱約約似乎有硫磺的氣味,嗆得徐霞客和他族兄一時間連連咳嗽,忙不迭的掩鼻。

牛車一路上走走停停,沿途不斷有人下車,也不斷有人上車。隨著時間的推移,道路兩旁的房屋人煙日漸稠密,商鋪也多了起來,在看到遠處一塊牌子之後,王明山就高聲招呼徐家兄弟:東門市到了

到了東門市的公交換乘站,牛車上的乘客幾乎全走空了。徐霞客也挑著包裹,好奇地打量著這座陌生的繁榮城鎮。隻見站外的空場上停著不少手推車、黃包車,周圍還有許多攤販、夥計和力工聚集著,很是熱鬧。一見有客人從公交牛車上下來,原本蹲著閑聊的,靠著打瞌睡的一於人都來了精神,紛紛上來招攬生意:“……先生,要水果不?新鮮的澳洲種的雪梨,好便宜的啦”、“……《臨高時報》今天的《臨高時報》有增刊啦”、“……住店啦,臨高商務部評定三星旅社,客房臥具一客一換,沒跳蚤沒蟲子身子乏了還有小姑娘按摩--有黃票的”、“……廉價客棧優惠啦,預交一個月房費住一個半月”

一片喧鬧之中,徐霞客十分警惕地護住自己的包裹,擠開人群走上大街:作為一個走遍大半個中國的老驢客,他深知任何府縣的車船碼頭,照例都是各種歹人出沒的地方:強盜、扒手和騙子,都喜歡在這種熱鬧地方做買賣,之前他在遊曆各省名山的時候,已經吃了許多許多的苦頭,差不多是久病成良醫了。

此時已是午飯時分,三人都是肚中饑餓,王明山便很熟絡地找了一家小飯鋪做東請客,招呼姓苟的老板上了三碗牛肉米粉,還額外要了幾道“澳洲菜”——熱騰騰的米粉端上桌來,隻見微微發黃的米粉條漂浮在浮著油花的湯汁中,上麵散放著牛肉片、酸菜、花生、蝦仁等配料,讓人一看就很有食欲。

而那幾道“澳洲菜”更是讓徐霞客眼界大開——他之前在江南老家見過不少“澳洲貨”,但“澳洲蔬菜”暫時還沒移栽過去:西紅柿炒蛋的味道酸甜可口,開胃又下飯。還有綠色的嫩豆莢,炒出來又甜又嫩。還有一朵朵象花一樣的蔬菜,有白色的,也有綠色的,白的硬酥,綠的爛軟,吃起來滋味各有千秋。

吃飽喝足、結賬會鈔之後,三人便分道揚鑣了——王明山要到幾家有來往的商號去收賬和下單子進貨,而徐霞客與徐仲昭則按照王明山的推薦,前去一家長期租房的官辦廉價旅店“為民旅社”落腳。

這“為民旅社”距離苟家飯鋪不遠,乃是一座紅磚砌成的三層樓房。外觀談不上如何美觀,猶如個盒子一般四四方方。牆麵上倒是有不少窗戶,而且都裝著玻璃窗。不過這種“奢侈”對徐霞客來說已經是審美疲勞了--在別處罕見的大幅平板玻璃,在臨高卻是最常見不過的東西,也是“澳洲特色”之一。

扛著行李走進“為民旅社”的大門,一股非常複雜的難聞氣味撲麵而來,這是煙草、燒酒、汗臭和破爛衣物混合組成的一種特殊氣味——徐霞客昔年在各地下等旅店時常能聞到這種怪味。不過這為民旅社的氣味裏還混雜著一種有著強烈刺激性的氣味--消毒水的味道。

雖然氣味難聞,但門廳裏的光線倒是明亮,隻見櫃台賬桌後麵坐著一個藍衣短發女“公人”,麵前堆滿了厚厚的客簿。身後的大木板上掛滿了鑰匙。旁邊的牆壁上有一張橫幅告示:“無身份證者不得入住”

看到這客棧裏的夥計都用官差,徐霞客忍不住又有些感慨——大明朝廷雖然也有驛站,但隻招待公門中人,並不對小民營業,而且眼下已經被崇禎皇帝給裁撤了。而澳洲髡人這邊,區區一個小縣竟有這許多官差……唉,不用說,這髡人的冗官冗吏必是極多的了,倒和大宋一般無二,真是好的不學壞的學啊

雖然心中想著種種念頭,但徐家兄弟倒也沒怎麽遲疑,就徑直掏出身份證,到櫃台上辦理入住手續。那髡人女夥計登記好他倆的身份證,便問道:“住通鋪還是單間?”

“……有單間?”徐霞客頓時眼神一亮,雖然在曆次跋山涉水的遠遊之時,他一向不怕餐風露宿,住破廟睡樹洞跟乞丐搭夥,差不多什麽苦都嚐過,但不管怎麽說,徐霞客也是縉紳出身,從小到大都是養尊處優的。這次出行又帶上了族兄徐仲昭,有條件的話還是最好能住得舒服些,“……能先看看嗎?”

“…當然可以。一樓二樓是通鋪,三樓是單間。我帶你上去就是。”

跟徐霞客曾經住過的某些上等客棧相比,為民旅社的單間很小,一張床便占據了地板的三成,家具隻有式樣簡單到極點的一桌一椅一個櫃子。天花板也很矮--所謂的三樓實際上是“二樓半”。不過窗戶敞亮,很是於淨齊整。更主要的是價錢便宜,隻比通鋪的價格貴了一倍而已,

於是,徐霞客很爽快地要了兩間房,跟族兄一人一間,約定先租五天,屆時有需要的話再續租。

“……咱們旅社不包夥食,你要吃飯的話出門左拐,第二條巷子裏就有公共食堂。願意去吃攤子或者小飯鋪也容易--那裏都有。廁所在走廊到底,衝涼到一樓的浴室。還有幫忙洗衣服的,不過得收錢。”

收了房錢辦完手續之後,那藍衣女公人又熱情地對徐霞客一一介紹道,“……熱水隻有早晚的六點到八點。冷水全天供應。不過今天剛剛換了新爐子在試用,所以現在剛好有熱水,你想洗澡的話不妨抓緊了。”

“……多謝了。”徐霞客點頭答道,以為這旅社每天早上和傍晚都有夥計拿大鍋燒水給客人用。誰知到了浴室裏才大吃一驚——地麵和牆麵全都貼了瓷磚不說,外間的馬桶也是用瓷器做的浴室裏同樣不見習慣了的浴桶和浴池,而是在一個個噴水的管子下麵洗淋浴,閥門一開就有冷熱水下來……

關於其中的原理,徐霞客倒是在杭州紫明樓見識和考察過,冷水應該是有水管通向某個蓄水池,至於熱水則是造了個大爐子,不斷的派人燒火。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般闊氣的上等澡堂,在臨高這邊居然連販夫走卒都能盡情享用——雖然每天隻有兩個時辰……澳洲人的這份豪奢,真是讓人難以想象。

總而言之,徐霞客和他族兄徐仲昭在入住之後就痛痛快快地衝了個熱水澡,洗掉一身的塵囂,然後便換上一套新衣裳和一雙於淨布鞋,趁著此時日頭還高,一起從旅社出來,去觀賞這臨高市麵上的“澳洲景”。

——之前到“為民旅社”投宿的一路上,沿途的繁榮就已經讓徐家兄弟看得眼花繚亂。眼下更是隻感覺自家兩隻眼睛完全不夠用:總得來說,這裏的房子很多很高也很漂亮。就徐霞客所知,在內地的很多破敗小縣城,就連一幢兩層小樓就能引起百姓的津津樂道,但在臨高的街頭上,就連五層的樓房也不算罕見。

東門市的主街道是黑色砂石鋪設的路麵,遠比大明絕大多數府縣的街道更寬闊。中間是車道,隻許馬車、手推車、黃包車和牲口通行,街道的兩側修築有單獨的石頭人行道,人行道上種植有椰子樹——澳洲人似乎十分喜愛椰子樹,在他們的地盤上到處種植。讓人不解的是沿街的一個個高杆,上麵頂著個鐵網玻璃,不知是於什麽用的,徐霞客隱約覺得這或許是燈火,但又認為應該不會有人舍得如此奢侈浪費。

在東門市的街道上,不但有裝貨的馬車、騾車,更有許多“澳洲人力車”在來來往往——在東門市上幾乎沒有一頂轎子或者滑竿,滿街跑得都是這種拉人的雙輪小車,在徐霞客看來,這根本就是一把圈椅蒙了布麵兩側裝上輪子,前麵還有兩根長長的把手讓車夫拉著,靠背上還有幾根疊起來的竹骨布麵,似乎能撐起個車蓬來。車夫們穿著藍布對襟小褂,背後塗著一串“阿拉伯數字”,在人流中把車拉得飛跑,車上的鈴鐺叮呤當啷的響個不停。此外亦有幾輛體型寬敞的雙輪馬車駕著蒙古馬傲然在街上小跑而過,身披大氅的車夫卻是站在車後駕車,如此奇特的造型,令徐家兄弟嘖嘖稱奇。

雖然街上車水馬龍,但路麵卻是於於淨淨,不要說垃圾,連個果皮都找不到,繁華市麵上常見的乞丐混混兒,這裏一概沒有。連跑馬賣解之類的江湖人物都看不到一個。隻有在街道兩側商鋪林立,,陳列著各種琳琅滿目的商品。幾乎所有店鋪都是二層以上的,三層樓房很普遍,五六層的“高樓”同樣有幾座,單層平房反倒罕見有臨街的,總之一棟挨著一棟,密密麻麻,式樣也和中原的不同。每一棟房屋都用瓦覆頂,無論大小都使用鑲嵌著大塊玻璃的窗戶。店裏店外人流湧動,甚是繁華。

徐霞客兄弟倆就這樣走在人行道上,雖然有心想要保持某種士人風度,但是東門市這裏的新鮮東西實在太多,很快就讓他們忍不住開始東張西望。不管是路燈、公廁、斑馬線、垃圾筐還是大幅的玻璃櫥窗,都引得這對兄弟駐足觀看,走在街上的路線逐漸變成了“”字形——街道兩邊的每一家鋪麵都要進去逛逛。哪怕被嘲笑成土包子、鄉巴佬也厚著臉皮忍了:像這樣人頭攢動的繁華街道,徐霞客在南京、武昌也見過,但卻絕不如此地市麵上的秩序良好,街道整潔,還有房屋的“異國情調”,從而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外,街上還有許多衣裙花俏的年輕女子,三五成群,拿著各種零食小吃,一邊吃著,一邊打鬧嬉笑,旁若無人,有的女子甚至是孤身一人在街上行走。讓徐霞客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詫異:在大明地界上,良家女子出門逛街本已少見,身邊竟然連個跟著的男人都沒有,這成何體統?萬一遭人調戲拐騙又當如何?即使這裏的治安極好,不懼拐騙,但女子這般狂放又算是何樣風俗?即使在宋朝也不應如此吧。

徐霞客想來想去,也隻能推測是“髡人”離開中原日久,忘記禮教,逐漸染上蠻夷之俗了。不過,這些女子看著還打扮得真是漂亮,怎麽似乎……比自己江南老家的那些姑娘還要秀氣?

——中華自古即有蘇杭出美女之說,一來確實是因為這裏水土溫潤能養人,二來其實是因為此地較為富庶,即使貧寒人家的女子,往往也有能力修飾自己,所以才有江南美女眾多的錯覺而在穿越者統治的臨高,由於工業化的碾壓式生產力,底層百姓的生活水平甚至已經超過了江南水鄉,臨高本身又出產大量化妝品,在本地售價較低,平民女子自然有能力消費各種化妝品,故而在古人眼中就異常靚麗了……

於是,徐家兄弟就這樣轉來轉去,既看人也看不知不覺便走到了臨高合作社總店附近——這座穿越者的“官辦百貨商店”,不但規模是這條街上最大的,裝飾也是最為氣派的,一走進店門,就是直達屋頂的中庭,二、三層全部是走馬樓。隻要站在屋子中間,那份高曠的氣勢就壓得人說不出話來。

最讓人吃驚的還是屋頂,居然是穹頂玻璃天窗--整個中庭上麵全是用鐵條搭建的框架,上麵鑲嵌的整塊的玻璃“瓦片”。明媚的陽光從玻璃瓦上透過,把這三層樓宇裏照得極其敞亮,和大明內地那些裏麵黑黝黝的尋常店鋪大為不同。而在玻璃覆頂的中庭裏麵,還擺了不少盆栽的花草,看著宛如室內花園一般。

望著這座充滿各種“澳洲風”特色的奢華建築,徐家兄弟一時間不由得怔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至於店中的商品更不必說了,原本徐霞客覺得南京應該是天下第一等的天下奇珍異貨匯集之所,沒想到和這裏相比簡直連個零頭都比不上。各式五彩繽紛的小首飾、精美的糕點和糖果、嵌入了花瓣的透明肥皂……不知有多少小玩意兒是他沒見過的,讓他恨不得全買回家裏當做分贈親友的禮物,而推銷的女夥計也是異常的熱情,但徐霞客和徐仲昭最後還是咬牙一樣沒買--倒不是因為他們囊中羞澀,而是因為他們接下來還打算去看看黎母山的風光,現在就買太多的東西,進山肯定會不方便,隻能等到回程的時候再說。

如此走馬觀花地遊覽了一番,眼看著日頭偏西,徐霞客趕緊拉住意猶未盡的族兄,從袖子裏翻出旅遊地圖看了看,決定離開商市街,穿過民居抄小巷返回為民旅社休息,順便看看髡人治下的民生如何——兩人拿著地圖一路鑽巷子,發現這東門市的民宅也很是不錯,不管麽多幽深偏僻的巷子,也都是石板鋪地,亦很潔淨,不但沒有垃圾糞尿,連積水都很少看到。而且每個巷口必有廁所,巷子中間則有公用的井台,用水洗漱很是方便——連給百姓小民的居所都是這般講究舒適,也難怪這麽多人寧可剃頭易服都要投髡了。

走了不到半刻鍾,為民旅社已經遙遙在望,但此時已到晚飯時分,徐家兄弟就先沒急著回去休息,而是按照之前旅社裏那個女夥計的指點,去旁邊的公共食堂吃了晚飯——走進那食堂裏,隻見地麵牆壁全鋪瓷磚,罩著玻璃罩子的長長櫃台上放滿了大瓷盤子,堆滿了花樣繁多的各色現成菜肴:蔬菜、豆皮、粉條、鹹菜、米飯、窩頭、米線……葷菜以魚蝦貝類為主,肉食基本沒有。食客自己拿個盤子,願意拿幾個菜拿幾個,走到櫃台尾巴上就結賬付錢,所費不多,吃得卻很飽,最後還奉送一碗帶著些油花的豆腐海帶湯。

徐仲昭的年紀大了,晚飯不敢吃太多,隻要了一碗蔬菜蛋花粥和一個小窩頭;徐霞客則要了一份油汪汪的蝦仁貽貝番茄醬炒米線,然後回頭看看,發現在這食堂裏吃飯的,多半是些粗短打扮的“體力勞動者”,比如街上拉人力車的車夫、碼頭扛大包的苦力之類,但吃的飯菜居然也不比自己兄弟差……而在大明內地,即使是號稱豐饒的江南水鄉,底層百姓也是絕對吃不起這等飯菜的。至於北方各省,更是連縉紳之家也未必能頓頓吃上白麵米飯——可見這“澳洲人”的治下,百姓的日子確實是相當的好過,比大明治下強得多。

一想到這裏,徐霞客的心中就不禁百味雜陳……回到為民旅社的房間裏,徐仲昭稍事洗漱便徑自睡下,

而徐霞客則跟往常一樣,在桌上點了一根“澳洲洋蠟”,然後攤開一本簿子,提筆磨墨,寫起了今天的筆記——在徐霞客數十年的旅行生涯之中,每天不管多麽勞累,都要把當天的經曆和觀察記錄下來。有時跋涉百餘裏,晚上寄居在荒村野寺裏,或露宿在殘垣老樹下,他也要點起油燈,燃起篝火,堅持寫遊曆日記。

“……今日觀臨高街市,果然百貨雲集、地埠物豐,不見有凍餓之人。縱是販夫走卒、長忙短工,亦有精米粉條可食。縱是髡酋頭目,雖素號豪奢,其實聽聞自奉甚儉。不似江南故園,紈絝子弟窮奢極欲,黎民百姓難得一飽……憶昔年淮北之地,終年大旱不雨,飛蝗蔽天。米價每石銀四兩,民間以糟糧腐渣為珍味,或食樹屑榆皮。於是流丐滿道,多枕藉死。江南亦滋擾不寧,常有小股盜匪伏於叢莽之中。

再觀今日髡人治下之瓊州,政通人和,百廢俱興。雖大興工商,被世人譏為舍本逐末,然米糧蔬菜售價無一不賤,庶民無饑寒之苦,已然為亂世樂土矣餘著實不勝唏噓,心中頗有惴惴……”

越來越深沉的暮色之中,徐霞客正在燭光下皺眉苦思著措辭語句,卻忽然隱約感覺窗外居然漸漸亮了起來,抬頭從窗口探出去一望,登時驚訝得目瞪口呆:隻見旅社門前的街道兩邊,那一根根他原先猜不出用途的柱子上,此時都已經點亮了燈火。煤氣燃燒的火焰在玻璃罩後麵跳躍著,不但比燈油燭火亮得多,即使最好的“澳洲洋蠟”都無法與之相比……一處接一處的燈光沿著街道延伸出去,一直到他目力不及之處。放眼望去,整個東門市仿佛都是一片光明。明亮的煤氣燈火下,一些婦女搬了個板凳在借光做針線活,招攬生意的小販和夥計則在高聲的吆喝,各種吃食攤子一字排開,看上去既溫暖又舒服。

“……不想竟然真的是路燈,還不止是一條街……這起碼得有一百,不,二三百盞燈吧澳洲人居然這般豪奢,用得起這麽多的油蠟來照明?這氣魄都比得上大明宮廷了”

作為一名見多識廣的旅行家,徐霞客知道北京皇宮裏的永巷兩旁都有石燈籠,每晚點著照亮。此外在他拜訪過的一些豪門府邸裏,偶爾也有一兩處類似的石燈籠,這已經是極奢侈的事情了。想不到臨高的澳洲人居然這般鋪張,把整個城鎮都照耀得如此透亮這得花費上多少錢財啊?

望著這一派璀璨如星河的輝煌燈火,徐霞客搖了搖他的腦袋,似乎要將那種不可置信的感覺甩出去一些……對於眼前這個奇異的城市,他發現自己不管怎麽試圖去理解,也照樣會陷入不能解讀的迷思。最後,他隻得關上窗戶,躺倒在床榻上,發出一聲長長的感歎,作為這一日種種神奇見聞的結尾:

“……區區一夥澳洲流民,漂洋過海而來,盤踞瓊州荒僻小縣數年,以澳洲之法務農興商,便能營建得如此興旺。不知那些髡人的澳洲母國之地,又該是何等繁華富庶的景象?真是恨不能親眼一觀啊”

遺憾的是,徐霞客對“澳洲國”的上述美好遐想,其實統統都是純屬虛妄——徐霞客先生不知道的是,此時此刻,在他所處之地南方的萬裏之外,那些“真正的”澳洲人身邊,卻根本沒有喧鬧的集市,沒有明亮的街燈,更沒有各式各樣的精致美食,隻能看著漫天璀璨的銀河星鬥,聽著席卷荒野的狂風呼嘯,身邊隻有即將過期的罐頭餅於、難以下咽的烤袋鼠肉、奇形怪狀的荒草和樹木,紛至遝來的鱷魚、蛇和毒蜘蛛……鄰居除了那些石器時代的土著野人,就一群自帶作死天賦的波蘭佬……

——雖然這些可憐的“真-澳洲人”,確實是跟盤踞瓊州臨高縣的五百“真髡”來自同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