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穿越時代

第20章 崇禎四年的二十七個瞬間(二十)

第二十章、崇禎四年的二十七個瞬間(二十)

第二十個瞬間:臨高死亡日記

——將時間再次推進到崇禎四年深秋,明末頂級驢客徐霞客造訪臨高的時候。

“……嘟、嘟、嘟、嘟、嘟、嘟、嘟——”

伴隨著一長一短連續七聲尖銳高亢的嘹亮汽笛,臨高縣的東門市迎來了又一個熙熙攘攘的黎明。

過去的幾年裏,生活在東門市的勞動人民們,已經習慣了根據每一天的汽笛聲來起居作息。

伴隨著汽笛聲,成群結隊的穿著藍粗布衣服的工人出現在道路上,就像潮水似的擠滿了整個東門市。路邊的早點小吃攤也早已準備好了迎接生意,一個個賣力的吆喝起來,讓清晨的街市迅速變得嘈雜無比。

路邊一處茶攤上,剛剛用過早點的徐霞客,正手捧一碗甜豆漿,饒有興致地觀察著街頭的市井百態、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等:隻見其中既有本地的土著,也有外來的商販,有窮有富,都在各自奔走忙碌。更有許多穿著藍色、灰色和土黃色的“對襟小褂”,留著和尚短發的“髡人”,粗粗一看數量還真不少。但仔細一聽,從口音上卻分辨得出他們大多來自兩廣和福建——這大約就是《髡事指錄》上所謂的“假髡”了。

臨高具體有多少“真髡”,迄今無從考證,有說數千的,也有說數百的,總之應該不滿萬人。但是假髡的數量,根據徐霞客的親眼觀察,卻至少有數萬。其中有頭戴帶簷帽,腰裏束了皮帶,掛著短劍的“伏波軍”士兵;戴著藤盔帽,穿著藍布衣,敞胸挽袖的的工匠;戴草帽,挽起褲腿的的農民,還有衣著整潔,穿戴得一絲不苟的書辦。這髡人的書辦裏麵還有三六九等,上等的叫做‘於部,,主要特征是上衣有四個口袋。若是一般的書辦,就隻有下麵的兩個口袋。其它還有許多花樣,就不是徐霞客這個外人可以弄懂的了。

無論臨高的“澳洲真髡”有多少,但他們有著鬼斧神工的大本事,卻絕對是真的。

自從抵達臨高這個“澳洲人巢穴”以來,徐霞客就一直是在不斷地大開眼界,各種匪夷所思的新奇見聞接踵而來:玻璃鏡、火輪車、大鐵船、海邊成片的鹽田,巨大堅固的風車和水壩,整齊於淨的街市,每天鳴叫的響亮汽笛,亮如白晝的路燈夜景,還有就是“東門市電影院”裏神乎其神的“澳洲影戲”。

——但凡來過臨高的外地人,很少沒有去看過“澳洲影戲”的,這幾乎是“臨高遊”的必備項目。

記得徐霞客和他族兄當初第一次去看電影的時候,還以為這不過是自己在杭州街頭已經見識過的“拉澳片”而已,沒想到裏麵卻是黑乎乎的,隻看見牆上掛著一張巨大白布。正當兩人疑惑不解的時候,黑乎乎的房子裏忽然一亮,隨著一聲汽笛的呼嘯,牆壁上猛地冒出來一輛火車,噴著白氣正朝自己呼嘯而來,嚇得徐霞客和他族兄當即慘叫一聲,從座椅上滾下來,連滾帶爬的往外逃去……然後在一片哄然大笑之中,他們才愕然得知,自己看到的不過是“影戲”而已。那火車則隻是幕布上的光影。不過,這光影是如此的活靈活現,不管是他看過的皮影戲還是“澳片”,都完全不能與之相比--這簡直就和真的一模一樣嘛

然而,在這各式各樣目不暇接的精彩見聞背後,徐霞客也深刻地感受到了“澳洲人”的勃勃野心——瓊州各縣雖然還有大明的官府衙門存在,但早已成了擺設,變成了“明皮澳心”的局麵。無論是市井百姓、縉紳富戶,都已經是隻知澳洲“元老院”,不知有朝廷。其割據稱王之心昭然欲揭,隻差豎起旗幟造反了。

更有甚者,從徐霞客的見識來看,髡人對入夥的人都要進行“淨化”,而“淨化”的核心就是“剃發易服”--如果想要直接在髡人的手下吃飯,“淨化”是必須的條件。一路行來,不論是髡賊的官府、保甲、商鋪還是作坊……裏麵從上到下各色人等都是如此,與關外建奴那些留金錢鼠尾的“包衣奴才”倒是頗有類似之處——同樣要剃發易服。“剃發易服”之後的百姓,被髡人稱為“歸化民”,這個名詞讓徐霞客聽得很不舒服:“歸化”?什麽“歸化”?爾等莫非是把我天朝子民當成蠻夷了麽?到底誰才是海外蠻夷啊?

不過,瓊州的髡人畢竟要比關外建奴仁厚一些,對於不是直接在他們手底下掙飯吃的普通百姓,看樣子倒是悉聽尊便,沒有關外建奴“留發不留頭”的凶殘嚴令,所以大街上剃發易服的歸化民固然不少,留著大明衣冠的百姓也還有很多,但這樣也已經很可怕了——如今距離“澳洲人”登岸才短短幾年啊

而且,以徐霞客的所見所聞,他從來沒聽說過有大明百姓願意主動出關去給女真人當奴才的,所以建奴基本上都要靠侵入中原、擄掠人口來補充勞動力,即使這樣,遼東漢民依然連年逃亡個不停。

但在臨高這邊,分明並沒有受到什麽逼迫,每天主動前來投奔“澳洲首長”的外地窮苦百姓卻依然是絡繹不絕。街上行人無論是髡人裝束的,還是留著大明衣冠的,麵容氣色都很是不錯,從來沒有見到那種鶉衣百結的極窮苦之人——顯然不同於江南那邊縉紳富商窮奢極欲、紙醉金迷,貧民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劇烈反差。在臨高這裏,富戶的享用固然不錯,即使是普通百姓的日子也很是過得去。

麵對著這樣“人心歸髡”的局麵,徐霞客不禁喟然長歎:這瓊州一府,看來已然不再為大明所有了

奇怪的是,麵對這個現實,他居然很是心平氣和,幾乎沒有聽聞遼東全境陷落,後金兵臨帝都之時的憂憤和悲痛。最起碼,這些澳洲髡人還自稱是華夏苗裔,沒有視百姓如奴仆豬狗一般,還做了許多造福百姓的實事。老百姓在髡人的統治下過的日子,比在遼東建奴的治下要好得多--甚至比在大明治下的絕大部分地區也好得多,大明朝廷對它的百姓同樣毫不仁慈。官吏縉紳隻知道自己的榮華富貴,對百姓的死活和疆土的淪喪毫不在意。所以才會有這許多拖家帶口的百姓來到臨高,因為他們已經被貧困和饑餓折磨的失去了膽小謹慎,願意去任何一個能夠許諾他們吃飽飯的地方,而臨高的澳洲人顯然是做到了這一條

但要說徐霞客對於“澳洲人”的強勢崛起並無什麽芥蒂,那倒也並非如此——比如說,在昨日參觀過澳洲人的學校之後,徐霞客就對其很是不解和詬病……想到這裏,他忍不住放下了碗筷,從袖子裏摸出了一本因為翻閱過多而已經有些破損和汙漬的《髡事指錄》,再次翻到了《髡人治學》一節:

“……髡人雖自澳洲來,其先宋室孑遺也。雖處荒蠻,未忘根本,亦有詩書經史。然久在化外,文氣薄弱,受諸夷沾染,道統漸疏。是故文字雖如華夏,獨書寫多以俗體,行文俚俗,文告亦然。

髡人據臨高,並辦學校,其之辦學,獨收貧戶子女,從者勿須束惰,且給衣食,故貧家多樂附學也。其學也,不教詩書典籍,以識字為先,而後及術數之學,澳洲秘術之本也。稍長,則教之以諸雜學,稱物理、化學。子書經史,反成別種,稍稍涉獵而已。如是學成結業,稱畢業。

髡人無科舉,亦不重文字,學子畢業即用為假髡,供其驅使奔走,其自幼耳濡目染,皆澳洲學也,言行與真髡無異,較之尋常假髡,尤為得力,髡人所置官吏,亦多出其中。故入其學者先多為貧戶,後則縉紳富商皆有入學,至有士子棄學就髡者……”

總的來說,對於“澳洲人”的學校,民間有著兩種截然對立的看法:庶民百姓對於既懂農業又知工商還會打仗,一身本領處處有用的“澳洲首長”們,幾乎都是敬若神明,對於他們的學問自然也是捧得很高,小孩若是能有上學的機會,就絕對是舉家歡喜。而大部分縉紳士子雖然也承認這些“澳洲學問”的確堪稱是經世致用,格物致知之學,但和孔孟之道根本不相於,學這種東西是不能科考的,故而純屬無用——在他們看來,不能應試考科舉的學問就是沒用的。所以他們不是對“澳洲學問”不屑一顧,就是隻派了幾個沒地位的庶子庶女去澳洲人那邊上學,主要還是為了輸誠,而不是真心指望他們學會什麽東西。

至於“澳洲人”就是靠著這些不能應試考科舉的“無用學問”打敗了官兵,占據了臨高,席卷了瓊州,兵威震懾兩廣,以後說不得還會贏得天下……他們則基本上沒想過這個問題,或者很自信地認為,不管澳洲人眼下再怎麽推崇雜學,背離聖人教誨,等到有朝一日得了天下之後,也肯定得要撥亂反正、禮賢下士、遷就他們這些讀書人,把科舉的內容重新改成四書五經才對——對於此類妄想,徐霞客基本持悲觀態度。

當然,正如任何體製下都有另類人群存在一樣,海南島的士子之中,同樣也有放棄八股時文,轉而進入澳洲學校,一心“投髡”的。甚至還有外地讀書人專門來臨高求學“澳洲學問”的。但這眼下似乎還是少數。而且,即使是那些“投髡”的讀書人,多半也是抱著“勸其眾心向教化,不可一味憑蠻力”的想法,把自己看得好似救世主,卻把澳洲人當做“需要拯救”的愚蠢蠻夷來對待結果自然是不歡而散。

作為大明第一“驢客”的徐霞客,雖然在明末士林之中也是一個很另類的存在,但對於“澳洲人”不重詩書禮法,企圖用“澳洲學問”以夷變夏的做法,心中多少還是有些抵觸——自古以來,改朝換代也是常事,不改的是讀聖賢書的士人與天子共天下。可澳洲人教的書辦的學和聖賢書基本沒怎麽沾邊,偏生卻把轄下版圖治理得如此的興旺,麵對這樣被忽視和冷遇的局麵,讀聖賢書的士子和縉紳又該如何自處呢?

帶著這樣煩亂的心思,徐霞客在今天沒有繼續在東門市內閑逛,而是去了郊外的雲笈觀進香散心。

——臨高本地大名鼎鼎的“澳洲道長”,道號“盜泉子”的張應宸建設的“道教理事會”總部雲笈觀,位於臨高縣城以西五公裏的永慶觀舊址。這是一座始建於宋代的道觀,明代洪武年間,曾有道士曾道寧募款重修,弘治年間道觀毀於盜寇,正德年間由縣丞王錫再次募款重建。當穿越者來到此地之時,距離永慶觀的最後一次重建已經過去了差不多一百五十年。道觀早已荒廢,建築物隻留下石製的建基。

張應宸選中這裏首先是此地的地價便宜,不但比東門市低,比臨高縣城內也低。其次這裏距離縣城不算很遠,已經修通了道路,交通方便,又相對遠離鬧市比較清靜。此地的房屋地基保存完好,蓋房的成本不高。地基上還有不少古樹,整修之後是環境相當不錯。但由於宗教部門的經費總是不足,張應宸本人又長期在北方傳教,所以現在隻完成了大殿、辦公間、道生宿舍、方丈室、藏經閣等一部分早期工程。

但即便如此,遠離了喧囂嘈雜的鬧市,走在環境清幽的道觀庭院裏,看著大殿牆壁上老君、張道陵、葛洪、陶弘景、孫思邈等人的半身像(就是學校裏那種掛走廊的畫),聽著觀內道生們的齊聲朗誦,還是讓徐霞客感覺心頭為之清淨了許多。回頭看看道觀門外的樹蔭下,零星散落著不少供人歇腳的石桌石椅,剛才道觀裏出來的香客,大半都在這邊拿出了茶果,悠閑地喝茶聊天,幾個老先生正在下棋,也有人玩紙牌的,或者在看報紙和雜誌,還有人拉起了琴聲悠揚的二胡。

看著這一派閑適安逸的太平景象,徐霞客不禁感到心中塊壘全消,念頭瞬間通達——也罷,隻要澳洲人能讓天下府縣盡皆如此安樂,縱然推崇雜學、以夷變夏,又如何呢?所謂的聖人之道,不就是為了天下安泰,百姓小康麽?如果以聖賢書治國的結果就是天下騷亂、民不聊生,這等禍國害民的學問,不要也罷

然而,徐霞客這幾日的走馬觀花,其實僅僅是看到了臨高這地方光明與安樂的一麵,卻不知道為了營造出這樣富足和繁榮的社會生活,同樣也無法避免各種各樣的剝削、壓迫和奉獻。

——任何一項偉大事業的走向成功,都離不開無數死亡與犧牲的殘酷血祭……

幽深的礦井裏,荼羅奮力揮出手裏的鎬,鎬頭撞擊著岩層,發出一聲悶響。

他全身赤條條的,上上下下都是汗,隻有脖子上掛著一塊早就沒有毛的毛巾。一盞汽燈在側後方放射出炫目的光芒,在煤層上投下他拉長的身影。

荼羅吐出一口長氣,礦井的空氣汙濁難聞,但是他別無選擇。

他被送到這裏多久了?他不記得了,地下沒有白天和黑夜,他沒辦法計算過了多少日子。

他知道的是,跟他一起送來的二百多個各部落的人,現在隻剩下他和阿洛。

阿洛和他是一個村子的,從小一起長大。後來在和相鄰部落的爭鬥中,他們被抓住了,然後被送到海邊一個寨子裏,在那裏有白皮膚的毛人把他們押上一艘比一百條劃艇還大的船。他把那條大船叫成黑船,因為他們被關在船裏一個黑屋子。一起關著的,有很多很多人,來自各個部落,大部分都跟他們一樣是部落的戰士,在各種各樣的情況下被抓來這裏。

荼羅上船以後第二天,他聽到風和波浪的聲音,感覺船身的顛簸,荼羅知道船在開動了,但是沒人知道他們要被送到哪裏去。

被關在黑船裏的時光很難熬,他們很多很多人擠在一起,幾乎沒有讓人可以躺下的地方,每天隻有一些紅薯和一點點淡水。所有人都在嘔吐,黑船裏彌漫著難聞的氣味。每天都有人死去,死者和不能應聲的人很快被抬出去,荼羅聽到旁邊的人在說,他們一定是被丟到了海裏。

有人想逃出去,但是很快被那些凶殘的白皮膚毛人抓住,被活活的鞭撻至死。

阿洛每天都哭,想著阿媽,他每天都安慰阿洛。

但隨著越來越多的人死去,黑船裏漸漸空了一點,他們可以躺下了。

忽然有一天,毛人打開了艙門,把他們趕出了黑船。

再一次看到太陽的時候,大家都不由自主的抬起了手,遮住眼睛。

他們被趕下了船,搖搖晃晃的踏上陸地,一幫奇怪的穿著灰色衣服的短頭發的人接管了他們。他們講的話荼羅聽不懂,但是大概知道,他們這是被送到一個叫“三亞”的地方。

他們一起被安置在一個村子裏,然後分到了衣服,每天有東西吃。但是不能離開那個村子。特卡部落的阿其羅和幾個人想逃走,可是很快被抓了回來。阿其羅想要反抗,被短頭發的人用奇怪的雷電劈死了。

他們在村子裏住了十幾天,就被驅趕著下了礦井。麵目凶悍的監工打著手勢告訴他們,每天每個人要挖3車黑石頭,用來換3個竹片。如果超過3個,會有額外的獎勵——通常是一些酒或者肉之類的東西。每10個竹片可以換一頓飯吃——大概就是米飯和一些蘿卜青菜、空心菜之類的蔬菜或鹹菜,偶爾還有鹹魚,可以一直吃到飽。但是如果沒有足夠的竹片,就隻能餓肚子了。

這待遇聽起來似乎還不錯,但挖黑石頭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很多人變得越來越瘦弱,染上病死去了。礦井下又是很危險的地方,每天都在塌方,每天都有出事故,每天都會死人。

荼羅一直和阿洛在一起,互相照顧,總算都活了下來。

他漸漸聽得懂一些短頭發的人的話,似乎說,如果荼羅能在這裏於滿三年,就會放他走。

——短頭發的人的話很難懂,他隻是猜測,似乎是這個意思。

荼羅一直用這個鼓勵著阿洛,他們一定要活著回到陽光下去。

荼羅繼續揮動著鎬頭,他忽然聽到了一聲巨響從坑道上方傳來。

他抬頭望去,看到石塊泥沙簌簌的落下來。人們立刻往向上的坑道跑去。

荼羅也在跑,他聽到石塊崩塌的巨響,他也聽到阿洛求救的聲音。

他轉過頭,看到阿洛的腿被一塊石頭砸中,倒在地上。

荼羅趕緊回身,把阿洛扛在了肩上。

阿洛小小的身體,一點也不重。

荼羅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向上麵的方向邁出了一步。

這時一塊巨石砸落下來,荼羅和阿洛一起被砸在了下麵。

——臨高元老院下屬田獨鐵礦生產安全記錄:6-l年9月2l日,田獨鐵礦第二奴隸工作隊g工作麵發生坑道塌方事故,死亡十一人,傷二十人……

烈日曝曬的碼頭下,李四用力揮舞著手裏的鏟子,把一鏟鏟礦石裝入旁邊的貨鬥車裏。

李四已經在博鋪的碼頭上於了好幾年了。

那年他從江西流浪到廣州的時候,身上除了兩片破草席以外一絲不掛。在破廟的牆角下餓得蜷縮成一團,瘋了似的咬齧著從樹葉到草莖的一切可以磨牙的東西,感覺自己離死亡似乎隻有一根頭發的距離。

這時候,救星來了,一碗熱粥救了他的命。

李四被買了下來,雖然他過了很久都搞不明白,有誰會買一個即將餓死的人。

他被帶到一個地方,那裏有很多和他一樣奄奄待斃的人。他被洗了澡,剪了頭發,他被告訴每天有三頓粥吃。當李四真的端著一個椰子殼做的碗,碗裏滿滿的是熱騰騰的菜粥的時候,他蹲在牆角哭成一團,全身顫抖得好像打擺子——李四老娘死的時候,他也沒這麽哭過。

然後,他就被送到了海南島的臨高縣——臨高是個神奇的地方,充斥了各種神奇的不曾聽說的物件。澳洲首長們跟神仙一樣,沒有他們做不到的事情。

上船的時候,他滿心驚惶,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海。李四永遠猜不到以後他會每天在海邊看著海討生活。

剛到臨高的時候,李四在淨化營裏呆了一個月。在那裏他知道自己到了海南,現在是在澳洲人的手下。

李四在淨化營學會了穿澳洲式的衣服,知道每天洗臉刷牙,還學著認起字來——他不記得多少次晚上躺在宿舍草墊上,睜大雙眼不敢睡去,生怕醒來後發現自己依然蜷縮在破廟的牆角下。

這一切對於他來說,真有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感覺,而澳洲首長就是那大慈大悲普度眾生的菩薩了。

後來,李四被派到博鋪碼頭上做裝卸工。澳洲首長教會了他認字,他考到了丙種文憑,還被起了個大號:李安。但是他還是叫自己李四,大號要等成了於部以後再用。

他在碼頭上於了這些年,現在已經混到一個小隊長,手下有二十幾個人了。但是他知道那還不能算於部。幹部是要穿四個口袋的衣服,每個星期都要“去上麵開會”的。

李四知道是因為自己文化太低,他的頭——碼頭裝卸隊的大隊長——羅中旭一直讓他去搞個專業證書。但是每天在碼頭上跑來跑去,他實在沒時間去念補習班。

充當時鍾的汽笛響了十二下,李四用脖子上搭著的毛巾擦了擦滿頭的汗,放下鏟子,招呼著手下的人集合——已經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從三亞送來的鐵礦石堆成幾座小山,一上午雖然運走了不少,但是還有大約三分之二,下午還得賣力於才行。

裝卸工們慢慢聚攏來,三三兩兩的走向食堂。李四點著一支煙卷,吸了一口,慢慢沿著碼頭邊的鐵軌走著。他轉頭望著碼頭裏停著的大大小小的船隻,不時和認識的裝卸工打著招呼——他感覺到一種自豪感,這碼頭上沒有他不認識的人,也沒人不認識他。連澳洲首長都知道李四這號人物。

身後傳來小火車“嘁哩喀喳”碾過鐵軌的聲音。那是李四每天聽慣的聲音,大概是把剛裝的礦石送去鋼鐵廠吧?李四頭都懶得回,心裏盤算著這個月發了工資,差不多就夠付房子的首付了,然後就可以看看是不是能討個婆娘……

火車的聲音靠得越來越近,猛然傳來一聲巨響,李四來不及反應,隻覺著後腦一陣劇痛,眼前一黑,人就向前栽倒了。

臨高元老院下屬博鋪碼頭裝卸安全記錄:6-l年10月2日,B區發生貨運火車頭鍋爐爆炸事故,爆炸現場死三人,傷六人,損失財產合計約……

臨高鋼鐵廠的車間裏,張有路吃力地推著車。秋天的臨高還是相當的熱,而在鐵廠車間裏就更是如此。張有路藍色的工作服已經完全濕透了,粘在身上很不舒服。

但是他不敢脫掉工作服,首長們隻要看到有人不穿工作服在車間裏走動,馬上會讓人記下工號,然後就會扣當天的一半工資處罰,順帶連累當班的班長也扣掉這一天的一半工資。

張有路不是臨高本地人,他本來在雷州一個小小的鐵匠鋪裏幫忙,家裏大小五口——張有路夫妻和兩個孩子,還有張有路的老娘——能混個半饑半飽。

不巧五年前鐵匠鋪的匠頭春上染了時疫,一病不起,鐵匠鋪也關了門,張有路一家老小頓時陷入絕境。

正好臨高澳洲人派人到處招人,聽人說臨高的日子很過的去。張有路狠一狠心,做了一輩子最大的一次賭博——事實證明,他押寶押中了。張有路到臨高一落腳,就覺得這地方的日子真的很不錯。隻要肯花氣力,總能找到活幹,隻要有活於,就有飯吃。

張有路的鐵匠手藝很一般,雖然進了鋼鐵廠,也隻能做個力工,但是出息比以前在雷州要好得多——鋼鐵廠的工人屬於“重體力勞動者”,所以有“勞動補貼”。張有路雖然拿的是最低一檔的“補貼”,卻比一般的工人要拿得多。張有路依稀還記得,第一個月拿到工資的時候,他還一陣陣心慌,捏著手裏的流通券,總覺得不靠譜。幾張紙片就把人打發了?這印著花的紙片能換來一家老小吃的穿的?

後來還是工友教他,他才知道,那紙片上有數碼,標著每張的麵值。他很快學會了看那些叫“阿拉伯數字”的數碼,但是始終不會寫——流通券很好使,他拿著第一個月的工資,給家裏背去了幾十斤的米,還給老娘和老婆扯了幾尺布,給孩子們做衣服。全家人圍著桌子放開吃飯那天,老娘不住的流淚,說幾十年沒這麽踏實的吃過飽飯。又說可惜了阿大和秀妮子,沒過上這樣的日子。

阿大和秀妮子是張有路的大兒子和三女兒,都在五年前那一場春瘟裏叫瘟神收了去。

不過小二和小四都很有福氣,現在都在芳草地的國民學校裏念書,每天還有一頓不要錢的午飯吃。

張有路把沉重的礦石車推到了料堆旁邊,卸了礦石,又把空車推回去。工友們從他身邊走過,喊他一起去吃午飯。他這才驚覺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響了——因為“澳洲人”用汽笛來充當時鍾,於是在適應了一段時間之後,當地的百姓和歸化民就都用“若於響”來稱呼時刻了。

食堂裏,他扒了兩碗米飯,覺得肚子裏有點墊底的了,卻始終不去吃自己那一份菜——鋼鐵廠食堂菜的量很足,每天不是魚就有肉,要不就是雞蛋,蔬菜也很多。張有路舍不得吃,都倒在自己帶來的小蓋盒裏帶回家去。晚上看兩個娃兒狼吞虎咽的就著食堂份菜吃飯,是他一天裏心裏最熨帖的時刻。

吃罷飯,班長開始發汽水票。鋼鐵廠的工人每天都有鹽汽水的配額,爐前工最多,有四瓶,他這樣的力工最少,也有一瓶。張有路還是舍不得自己喝,他打算把汽水帶回去。家裏的小四最愛喝汽水了,每次都跟小二搶。再有個五年,小二滿了十六歲能做工了,這日子就能過得更好了……張有德到一邊灌著白水,一會就喝了三大碗,撐了個肚兒圓。

擦一擦嘴,覺得舒服些了。班長已經在招呼著讓大家回去上工,他於是又去裝卸礦石。

下午的天氣格外的悶熱,張有路跑了幾趟,覺著身體有點不對勁,胸口悶悶的,有點痛。

難道是岔了氣兒了?感覺似乎又不是。

哎,真是的,吃了幾天飽飯,人也變得嬌貴了,於這點活還吃不住了不成?

他又跑了一趟,覺得真的不行了——渾身出虛汗,眼前發花,胸口更是痛得受不住。

張有路隻得找了個有風的角落蹲下,想著吹吹風,興許能好點。

班長的聲音在喊:“老張,你這臉色怎麽這樣啊?身子不舒服?”

他抬起頭衝著發出聲音的地方望去,但是眼前一片模糊。他用手撐著牆想站起來,順便說一句“我沒事兒”……但這句話還沒有說出口,張有路就眼前一黑,栽倒了。

——臨高鋼鐵廠生產安全記錄:6-l年10月4日,力工張有路工作中猝死,遺體送總醫院處理。

孫壽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頭上的汗,向自己的牛車走了過去。

他一瘸一拐在廣場上向前走著,腳步不快,木腳從上次泡過水以後就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看來要拿去修了,用“澳洲新話”是怎麽說來著?維護?

——孫壽是個殘疾人,左腿被齊膝截斷,不過在裝了一隻木腳以後,總算能放開拐杖走了,但是走不快,姿勢也不好看。但孫壽覺得自己還能走路就已經不錯了,實在是沒啥好挑剔的。

上次牛棚的符小三問他的腿是怎麽回事,孫壽告訴他是澄邁大戰的時候,他帶著弟兄衝鋒的時候中了一槍。符小三頓時對他敬仰起來,稱呼從“老孫”變到了“孫叔”,纏著他要他講伏波軍澄邁大戰官兵的事情。孫壽笑著不肯多談,提醒符小三給牛喂水,自己咯吱咯吱的走開了。

——他怎麽能跟符小三說,那其實是他在向伏波軍衝鋒的時候中了一槍呢?

當初的孫壽還是朝廷官軍的伍長,在澄邁大戰中,他右手揮舞著一把腰刀,左手提著一麵藤牌盾,帶著自己手下的幾個弟兄殺上伏波軍的土堤的時候,滿腦子都是升官發財的念頭。

大概也就是喝口水的功夫,髡賊們的“爆頭銃”——他後來才知道那叫打字機——就把他的升官夢從此驅散,順便帶走他的左腿,還有手下那幾個兄弟的性命。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赤著身體躺在一個帳篷裏,身上蓋著白布,左腿一陣陣鑽心的疼痛,他的傷腿那時已經被伏波軍的醫生鋸掉了。

澳洲人把他運到百仞,又送到馬嫋,還讓軍醫給他治腿。官軍對傷兵一向是發幾輛銀子遣散了事,澳洲人仁義得多,還給他安排生計。孫壽很感激,在大明的治下,他這樣的殘疾隻能要飯,落魄個幾年以後就是個路倒的命。最好的下場是一條破席子卷一卷送去化人場,如果倒黴一點,大概就隻能葬身犬腹了。

最後,孫壽帶著一條木腿到了運輸隊,他被分去趕車。

先是修路,他的牛車每天往來百仞和工地之間,運送工具和食物——修路的都是澄邁大戰裏被俘的官軍,他以前的同袍和長官。以前作威作福的軍官們一個個灰頭土臉,穿著新生服,新剃的光頭皮在瓊州熾熱的陽光下亮得晃眼。他們看到牛車路過,隻不過能抬頭看一眼,接著就在看守的伏波軍雪亮的刺刀威逼下繼續埋頭修路。看著狗官們這副落魄的樣子,孫壽心裏還是很快意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多俘虜相繼被贖身回大陸去了。但孫壽家裏早已沒有人了,自然不會有人來給他贖身,而他也不想回去了。臨高——這個地名對他來說已經有了親切的味道——是他的新生命開始的地方,他已經找到了他的價值所在。

孫壽是一個很有頭腦的人,靠著以前當官軍時積攢藏下的若於軍餉,他用了不到一年就已經成功自贖——大多數人都要兩年到三年,從開始拿工資的那一天,他就做起了他的小本經營。

他從東門市買進各種便宜雜貨——東門市的新鮮玩意真是太多了——打成一個包帶在車上,然後隻要到一個地方,他就給轉手賣給當地的小貨郎,舉手之勞的功夫,他可以有一成到一成五的利。

孫壽的嘴很能說會道,又懂得討人歡心,見人三分笑,於活不推諉。拿出以前敷衍官軍裏長官的功夫,運輸隊上上下下都喜歡他,都知道“老孫是個不錯的人”,所以他調薪比別人快得多,現在他的工資甚至比伏波軍下來的幾個退伍兵都高。

這樣過了一陣子,他已經攢了不少流通券,他在運輸隊裏第一個買了房子,而且都沒貸款——孫壽和所有傳統的大明人一樣,都非常厭惡欠錢的感覺。

今天的任務是去高山嶺,運的是一批資材,據說是新產的電線。整個運輸隊出動了十二輛車,孫壽是第四輛。高山嶺是元老院的重地,那裏是軍管區,一般的土著是去不了的。孫壽的車上也坐了一個押運員,他穿著伏波軍陸軍製服,看軍銜是個中士。他背了一支沒上刺刀的米尼步槍,坐在孫壽邊上一言不發。孫壽趕著車的同時,給押運員遞過去一支“聖船”,一陣煙霧裏,兩個人開始說些閑話,氣氛也變得融洽起來。

到了中午的時候,他們已經趕了大半的路。車隊停下休息了一會,給牛喂了點料和水,接下來要過一個大坡,有十幾裏山路,走完這段山路之後,高山嶺基地就差不多在望了。

這條路本來修得很不錯,但是前幾天下了大雨,有幾個低窪的地方還是有些泥濘顛簸。路的另一邊是一道山澗,和路基的高差有四五米,因為下雨的關係,山澗裏水量很充沛,水聲嘩嘩的流著。

這會兒的孫壽跟押運員已經熟絡了,一個“老孫”一個“老劉”聊得不錯,兩個人說著男人間的笑話……猛然間,路邊的山坡發出一陣巨響,一堆石塊和土方向道路傾瀉下來。

滑坡了

從山上滑下來的土石雖然並不算很多,但發出的巨響和滾落的石塊已經驚了孫壽車上的兩頭牛。孫壽還沒來得及反應,驚了的牛就怒吼著,彼此衝撞著亂跑起來,最後竟撞翻了一個試圖攔路的押運員,衝出了路邊,頓時跌了下去。而牛車自然也被帶了下去,“轟隆”一聲倒扣在山澗裏,濺起了大片的水花。

——百仞第二運輸隊運輸記錄:63年10月6日,高山嶺運輸電線任務,因道路塌方發生車輛傾覆事故,兩人死亡,一人重傷,損失資財合計……

錢震走在馬嫋堡陸軍訓練基地的操場上,腰杆挺得筆直,皮帶扣閃閃發光,胸前一排排五顏六色的勳章略表(就是《大決戰》裏麵國民黨將官胸口常見的那種彩色小方塊),引來了幾個新兵羨慕的眼神。

錢震當然不會把他們放在眼裏。這些都是剛剛從歸化民裏麵新招的兵,從淨化營出來沒有幾天,講著夾雜著各地鄉音的普通話,一個個佝僂著背,膝蓋軟得跟麵條一樣,動不動就往地上跪,看著就沒出息。

錢震是鹽場村人,當初元老院在鹽場村招兵的時候,他是第一個報名的。

那時的百仞還是個小地方,東門市還沒有現在的五分之一那麽大。

他還記得第一天走隊列的時候,左右都分不清,教官教了他幾次,他總是弄擰,後來教官教他左腳穿鞋,右腳光腳。教官喊:“左”他猶豫了半天,最後抬起了光著的那隻腳。

全隊一時哄笑。他從此得了一個“錢光腳”的綽號。

他晚上躺在自己鋪位上發了狠心,發誓一定要當最好的兵。

他做到了。

他參加了臨高的剿匪作戰。他還記得第一次端起米尼步槍向活人射擊時的時候,嘴巴裏當即就泛起了一股難以形容的苦味,喉嚨裏於得像咽了一把土。

到剿匪結束的時候,他已經是上士,因為擊斃三名土匪,還得了二等功和英勇勳章,並且被評為“優秀士兵”。那些叫他“錢光腳”的人從此永遠閉上了嘴。

澄邁大戰的時候,他守在土堤第一線,向著蜂擁而來的官兵一次次開火。

官兵最後殺上土堤的時候,他是挺著刺刀衝上去的第一批步兵。

他中了兩箭,挨了一刀,渾身是血的他高聲怒吼著捅死了兩個官兵,用一個手榴彈逼退了官兵的進攻。

戰後,何司令親自到醫院,給渾身都是繃帶躺在病**動彈不得的錢震頒發了“英雄士兵”的勳章。

他被即時晉升為少尉,並被指定參加下一級的“軍官訓丨導隊”。

錢震繼續努力,在馬嫋堡的訓練場上,他從“軍官訓丨導隊”到“軍事訓”又到“軍官教導團”。

他去過廣州,去過台灣,去過福建,打過野人,打過海盜,也和日本的倭人見過仗。

在元老院的十字星軍旗下,他從未缺席過。

現在的他,已經是伏波軍陸軍上尉,步兵專家,軍事教導隊教官。灰色軍裝的肩膀上星星閃閃發光,未來的路一片熠熠生輝。元老軍官們對他青睞有加,遊老虎曾經拍著他的肩膀說他一定會成為未來陸軍的骨於,以後也許可以做營長——是的,新的步兵營正在組建。伏波軍在大陸的作戰行動越來越鋪開,需要更多的部隊投入。這批新兵出來,也許以後就是他的部下。

錢震看著新兵們走隊列,這些新兵還需要繼續操練,還有很多人左右不分。

想到這個,他臉上微微一熱。

他不願意在自己的勤務兵麵前露出這種臉色,於是加快腳步,走向實彈訓練區。

新兵們在教官的口令下,用米尼步槍做著分解式裝填和射擊動作。他們還很生疏,動作不連貫,很多人在教官急促的口令聲中不知所措。

錢震想著,還是要繼續加強訓

再前方,是投彈訓練區,教官是他以前練過的兵,叫符生財。

苻生財看他走過來,喊著口令,所有的士兵向後轉,一起向他敬禮。

錢震還禮,並示意訓繼續。

按照操典的規定,新兵應該先用訓練彈模擬投擲二十次,然後是實彈投擲一次,每次訓練二小時。

新兵們跟著符生財的口令,用分解動作投擲著訓練彈。

錢震不無欣喜的看到,有幾個投得相當遠,有做擲彈兵的潛質。但總體來說,還是相當生疏。可能是因為他在場的緣故——新兵們看到軍官在旁邊看,總會格外緊張些。

下麵是實彈訓練,苻生財分發完手榴彈,首先做了一個示範——苻生財投擲的手榴彈在6多米外落地爆炸,騰起一片煙霧。新兵們一個個咋舌,他們都是第一次看到手榴彈爆炸。

錢震走近了隊列,他打算仔細看看,有好的苗子一定要找出來。

澳洲元老們說的對,專長要專用,但專長需要發現。

符生財站到了他的身邊,和他交換了一個眼神。

錢震聽到苻生財喊著口令。

一——摘帽

二——掛繩

三——拉弦

四——投擲

離他最近的一個新兵出錯了他的手榴彈從手中脫出,落在了自己的腳邊。

錢震上尉根本來不及多想,隻是高喊一聲:“臥倒”就一把推開了身邊的苻生財,躥上前去,一腳踢倒了那個嚇呆的新兵,自己撲在了還在滾動的手榴彈上麵。

然後,手榴彈爆炸了。

——馬嫋堡軍事訓練安全記錄:6-l年ll月4日,新兵教導隊第七支隊實彈投擲訓練發生事故,軍事教官上尉錢震殉職……

趙豬籠喜歡別人叫他趙大,後麵跟“哥”也可以,跟“爺”最好,“伯”也湊合,“叔”也勉強。

這個爛名字是他爹給他起的,趙豬籠的爹說:“豬籠進水滿是金,我們打魚的,不進水進哪裏?”

趙豬籠的爹叫趙金海,在趙豬籠十五歲的時候死了,在一場毫無預兆的風暴裏,連人帶船都沒回來。

趙豬籠的娘一直說,他爹的名字起錯了,金海金海,那是進海啊,進了海,哪裏出得來。

趙豬籠十五歲沒了爹,十六歲跟本家二叔出海,十八歲入夥金大雄的海幫。

隔了一年,金大雄在打劫一條福建船時挨了一火銃當場斃命,他的海幫也散了,趙豬籠跟幾個關係好的兄弟一起投了諸彩老的大幫,在海上縱橫了好幾年,沒想到諸彩老被鄭芝龍一戰就打得大敗,整個大幫就此潰散。趙豬籠也跟著自家夥的頭目一起跟著施十四又投奔到臨高的澳洲人這裏。

然後,趙豬籠跟著老大們一樣的也剪了頭發,換了衣服,進了學習班。經過半年“政治學習”,他居然考出了丙種文憑,被昔日的老大揶揄:“趙豬籠,看不出,你還是個讀書種子嘛”

趙豬籠隻是笑笑,不說話——他長年漂泊海上,一條腿受了風濕,有點瘸。讀書是為了想留在岸上,胡九妹胡老大不就洗腳上岸了?

但他還是沒有能上岸——澳洲人看他瘸了腿,沒有讓他進海軍,而是讓他上了貨運船。趙豬籠也改名叫趙助隆,分到一條小船,在臨高到廣州的航路上跑貨運。

後來王德尊總督發動官軍來討伐瓊州,跟廣州之間的貿易暫時斷了,趙助隆先是幫助運了幾次兵,之後又被分配到新組建的經遠航運公司。

開始的時候沒事於,每天在臨高博鋪碼頭的公司簽押房,或者說辦公室裏跟一幫同是老海狗出身的舊同僚打屁聊天,每天聽聽海情課,熟悉海圖,做做“航線推演”。

澳洲人的航海術別具一格,所有的航線居然都是算出來的,但是要懂“數學”才能會,老海狗們對這個最不在行,可是沒辦法,開澳洲人的船,就要按澳洲人的法子——其實澳洲人的法子比中國的針路啥的強得多,至少知道自己在大海的哪裏。

半年以後,所有人都有了新船,那是澳洲人叫做自由輪的大船。趙助隆的這一艘叫做“經適號”。這船比趙助隆以前見過的紅毛船還要大,用的是不中不西的帆:帆是中國式的,索具是西洋式的。要的水手比以前的福船還要少,載的貨可多多了。

然後就是連續不斷的運輸任務:福建、台灣、日本,跟在艦隊的屁股後麵,運食物、衣服、軍火、資材,偶爾運軍隊。回來的時候有時運人口,有時從江南運絲綢和茶葉。

這次從鬆江出海回臨高的緊急出航,其實是很奇怪的,因為貨物還沒采購齊全,“經適號”的艙位還隻裝了不到一半。但是元老院派駐當地的負責人卻表示願意承擔全部責任,堅持要唯一停泊在鬆江碼頭上的元老院下屬船隻“經適號”火速出海,說是有十萬火急的情報要以最快速度發往元老院,哪怕回臨高的路太遠,去安裝了無線電報設備的高雄市也行……眼看著胳膊擰不過大腿,趙助隆隻能悻悻然地聽命出航。

剛剛從鬆江出發的時候,一切還算順利,可是自從“經適號”到了福建海麵以後,海況就越來越糟了,東邊有大片的積雨雲,厚厚的擠滿了半邊天,看著似乎是要來一場暴風雨。於是,趙助隆指揮“經適號”落篷收帆,檢查貨物,做好迎接暴風雨的準備。到了晚上,海上果然暴雨如注,狂風卷起一百多尺的浪頭劈頭蓋臉的往船上砸。澳洲船雖然牢固,船身各處接縫也發出了“吱吱嘎嘎”的呻吟。

水手們聚在艉樓裏,都是老水手了,雖然顛簸十分厲害,但是沒人暈船。大家都麵麵相覷,聽著大浪打在船身上發出的巨響,繩索在風中發出尖銳的嘯叫,暴雨一陣陣打在貨艙上蒙著的油布上,如火槍般發出“砰砰”聲,猛然又被狂風卷走,於是又是滿天的風聲在呼嘯。

忽然前甲板上發出一聲巨響,震得整個船身一抖。趙助隆透過艉樓的前窗望去,原來貨艙上那塊油布的綁繩斷了,狂風卷起沒有束縛的油布在空中狂舞。

“糟糕”前艙裏全是茶葉和絲綢,想也不用想泡了水會變成什麽樣子。趙助隆急得跳起腳來,“快,去前甲板”幾個水手露出恐懼的眼神,互相張望著不敢答應,趙助隆早就不耐煩,一把拽開了艉樓的門,衝了出去,但身後的大副動作更快,一把拽住他,把他推回了艉樓,自己帶著幾個人衝了上去。

趙助隆卻不肯就這麽縮了回去,他一邊痛罵那幾個畏縮的水手,一邊扒住門口張望著前甲板上的情形——雨狂風驟,天空黑如鍋底,四下裏海浪滔天,船身劇烈的起伏顛簸著,他隻能看到前甲板上大副帶著的汽燈發出的光芒,還有油布……油布被拉下來了,好得很,他們抓住繩子了,趙助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也隻能在艙門口伸長了頭頸張望著。

然後,狂風卷起了甲板上的什麽東西,隨風向艉樓疾速飛來,正在趙助隆的額頭上猛地撞了一下。

於是,趙助隆當即頭破血流、一陣暈眩,身子向艙外倒去,一個狂浪卷過,海水漫過了整個甲板,經適號發出不堪重負的巨響——但還是頑強的從海水裏探出了頭。而倒在甲板上的趙助隆卻已經不見蹤影。

——經適號航海日誌:6-l年2月2日,本船於台灣海峽遭遇暴風雨襲擊,自船長以下死十五人,傷二十人,五人失蹤。船身結構損毀嚴重,無力繼續航行,現已在福建霞浦擱淺靠岸,正準備修補船體,搶救傷員……鬆江商館托運的緊急公函在風暴中失蹤,請元老院聯係鬆江方麵盡快補發……

然而,這一切光明與黑暗、希望與絕望的締造者,被無數人敬如神明,也被許多人視若魔王的存在,偉大的臨高元老院最高領導,永遠光榮、正確的執行委員會主席文德嗣,此時卻沒有通過殘酷的血祭,從死亡與絕望中汲取邪惡的力量,踏著無數屍骨登上至高的王座,孤高地俯視眾生……而是毫無風度地站在自己的辦公桌後麵,瞪著牆上懸掛的地圖,抓著頭發急得團團轉。

“……唉,糟糕了糟糕了糟糕了居然又冒出一股澳洲穿越者來了還已經接觸了不少歐洲人這下可要統統穿幫了真是悔不該當初一拍腦門,就隨口自稱是澳洲人啊這下可就不知道該如何麵對澳洲來人了當初怎麽就沒想到,完全可以自稱是從南極來的呢?至少帝企鵝不會跟別人亂嚼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