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馮菁菁的故事
第二十一章 馮菁菁的故事
馮宇翔離開後，病房裏隻剩下婆媳兩人。原本已經融洽的氛圍，因為這一陣吐，又顯得有些尷尬。馮菁菁招呼依凡到身邊，讓她先吃些水果。
“懷孕的時候，吃些酸酸甜甜的東西，胃口能好一點。櫃子裏的柚子，是從國內送過來的，你嚐嚐，合不合胃口。”
本來也餓了，依凡也沒有客氣。剝開外殼，把果肉送了一些到婆婆嘴裏，自己也咬一口。“嗯，很好吃呢。”
“好吃就多吃點。”看著依凡眯著眼享受水果的表情，馮菁菁心想，就算孩子不是宇翔的又怎樣呢？依凡在某些事情上的單純，正是宇翔生命裏缺少的陽光。隻要宇翔覺得幸福，別的都不重要。
“依凡啊，懷了多久了？”
“一個半月了。”
果然不是宇翔的。
“哦，頭三個月辛苦一點，後麵就好了。”換個姿勢，看著天花板，喃喃地說：“有興趣聽聽我的故事麽？”
“嗯，好啊。”吃柚子的聲音自動變小。
“我們馮家，世代經商，從小做到大。雖然在文革時期有所影響，但是改革開放初期，我們很快就恢複了元氣。這不光光是我們的經營方式好，還有一代一代傳下來的人脈。過去，士農工商，商是最低位，為了站穩腳跟，我們的父輩必須拉攏政府官員。不得不說，馮家的當家人啊，處理人際關係還是很有一套的。從最開始的地方官，慢慢的，積累到中央的關係。我們處理這些事，很多時候不是純粹的為了利益。所以，到新中國，我們馮家還是能有一席之地。文革的時候，主要資本轉移到香港，改革開放之前，我父親得到風聲，又一點點地轉回國內。所以，80年代初，我們馮家算是國內第一批發展起來的大企業。
嗬，說得有些遠了。我的故事啊，就要從那個時候說起。那時候我還年輕，自詡長得不錯，又跟著父親去過香港，總覺得自己是個高人一等的大小姐。直到那一年，在我父親的辦公室裏，遇到宇翔的爸爸。
他那時候是個將要返城的知青，考上了複旦大學，但是家裏實在沒有錢供他讀書，他母親還生著重病，弟弟妹妹也要靠他養活。他實在不想放棄讀書的機會，就找到當時已經小有名氣的馮氏集團，希望邊工作邊讀書。這個想法在當時其實是很新潮的，這麽上進又優秀的學生，我父親很喜歡。
當然，我也覺得很新鮮。更讓我覺得意外的是，這個窮酸的學生，麵對我這個大小姐，不卑不亢，不像其他找我父親幫忙的人，隻會一個勁的討好我。也許這就是青春期的叛逆吧，他不在意我，我卻偏偏喜歡他。”
那應該是一段美麗的回憶吧，看她上揚的嘴角就知道了。
“但我真的不知道，我的任性會對他造成那麽大的傷害。那件事，第一次讓我看到了商人的不擇手段。我不知道父親是因為想徹底收服他，還是為了滿足我的願望，以取消高考成績，甚至取消返城資格為要挾，要他跟我結婚。這些本來還不能動搖他，可是父親說，隻要我們結婚，就一定治好他母親的病，還解決他弟弟妹妹以後的生活和學習問題。他是個孝子，醫生說母親的病再不治，可能就沒救了。沒有辦法，隻好答應我父親。
這些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那個時候，我還傻傻地為成為他的新娘高興呢。
結婚以後，他對我非常冷淡，我安慰自己，他或許就是這樣的人。隻要我好好愛他，總有一天，他會注意到我的。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個雨天，我懷著激動的心情等他回來，想告訴他，要做爸爸了。可是門打開，我迎上去，看到的卻是一雙血紅的，瘋狂的眼睛。我嚇得不敢說話。他盯著我看了好久，我分不清他臉上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然後他跑進房間，開始收拾東西。我慌了，一直問他出了什麽事。他不理我，提著箱子就要衝進雨裏。我拖著他的手，甚至是半跪著求他不要離開我，不要丟下我們的孩子。
我從來沒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告訴他，我們有孩子了。可是他隻愣了一秒鍾，再回頭看我的時候，臉上竟然是嘲諷。他瘋笑著對我吼，他的孩子沒了，他的母親沒了，他的妻子也沒了。他問我，滿意了嗎？”痛苦地閉上眼睛，眼角滑落一滴淚珠。
“阿姨——”擔憂地握上婆婆的手。
“沒事，人老了，想起以前的事就容易感慨。那段日子，我真是度日如年，我不顧自己的肚子，瘋了一樣地找他。可是學校、家裏、公司，都沒有，他的朋友們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我不停地哭，眼淚流幹了就發呆。醫生說，我患上了很嚴重的抑鬱症，並且如果再哭下去，不但我的眼睛會受到難以恢複的創傷，肚子裏的孩子也會很危險。不管怎麽說，我愛他，一定要好好生下他的孩子。這才強迫自己打起精神。
但是隻要聽到有跟他相似的人，我就不顧一切地跑去找。有一次，據說有人在一個村子裏看到他，那時候我已經懷孕8個月了，仍然挺著肚子去找他。結果車子在路上不停地顛簸，宇翔就在那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早產了。
幸好當時陪我去的司機已經是3個孩子的父親，還有點經驗。匆忙幫我接生以後就送我回城裏的醫院。可是早產本來就危險，我那時候的身體很不好，那樣的條件，那樣的泥路，等到醫院的時候，我自己大出血，危在旦夕，宇翔甚至已經有出氣沒進氣了。
父親請了最好的醫生，救了我們三天三夜，才把我們母子倆從鬼門關拉回來。我醒來的時候，父親原本漆黑的頭發白了大半。
我終於意識到，即使為了宇翔，為了父親，我也不能再糟蹋自己。我強迫自己康複，盡快地做一個好媽媽。宇翔父親離開後，公司的下一個繼承人就是我。就算是過度，我也不能給宇翔留一個爛攤子。
可是，那是我一生唯一的愛戀，看著宇翔越來越像他的臉，我怎麽忘得掉？雖然比以前收斂很多，但我從來沒有放棄尋找他。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我在西部的一個山區裏找到了他。
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喂一個女人吃飯，那眼神，溫柔地快滴出水來。那一瞬間，我覺得我的整個世界都塌了，原來他不是冷漠的人啊，他隻是不願意對我溫柔。他叫那個人孩子他媽，問她好不好吃，問她吃完了想做什麽。女人一直呆呆的，不回答，他就不厭其煩地自言自語。吃完飯，還幫她洗臉，牽著她在園子裏走。我就那麽遠遠地看著，好像生怕打擾了這麽美好的畫麵。這個人，應該就是他當時所說的妻子吧。
後來他的弟弟妹妹放學回來，他弟弟一看到我，就要上來打我，大一點的姐姐攔住他，問我為什麽來這裏，讓我不要再打擾他們平靜的生活。從他們那裏，我才知道了所有事情的真相。
原來他在下鄉的時候，就和當地的姑娘相愛了。因為他表現很好，那位姑娘家在大隊裏也有一定位置，大隊就允許他把病重的母親和年幼的弟妹接到鄉裏照顧。姑娘大方懂事，平時一直幫襯著照顧他的家人，他們家也都認可了這個山裏的姑娘。隻是沒想到，我忽然橫刀奪愛，他為了母親無奈負了姑娘。
其實他們的母親，早就已經治不好了。父親為了讓他相信，買通了醫生。本來準備了病情突然惡化的借口，沒想到，醫生和父親秘書的談話，無意中被他母親聽到了。來城裏治療，娶城裏小姐，他母親一直很反對，是他跪著求了才答應的。結果知道了真相，當場就氣暈了。沒過多久，便撒手人寰。臨走前，把聽到的話告訴他，並且要他答應，絕對不辜負山裏的姑娘。
無巧不成書，就是那一天，山裏的老鄉千裏迢迢找到他，說他走的時候，姑娘已經懷孕了，不想耽誤他的前程，一直沒有說。可是聽到他結婚的消息，一激動就流產了，姑娘接受不了沒了丈夫又丟了孩子的事實，瘋了。
就是那一天，那個雨天，那個我知道要當母親的雨天，那個他離開我的雨天。”
聽完這個故事，依凡覺得眼前的人好像忽然間老了很多，半張的眼睛裏，充斥著複雜的感情，沉痛、懊悔、無奈、歉意，以及，愛戀。她愛那個男人，卻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深深傷害了他。如果不是她，他們一家或許會很幸福，即使母親的病治不好，也不會這樣含恨而終。如果不是她，他們的孩子不會沒了，那個善良的姑娘也不會瘋，他也不至於一輩子活在自責中。她的父親愛她，想給她美好的一切，卻不想，最終隻是帶給她一生都無法愈合的傷痛。愛本沒有錯，無奈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