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三十

第六章

第十一話不請自來的優秀導購

孫佳人倦鳥歸巢,卻又歸了唐巢。我開門見她,大驚:“你,你不是回家了嗎?”孫佳人紅光滿麵:“我是打探好了今天焦陽加班,才回家去討好我婆婆的。”我一邊吃著我的慈母煮的麵,一邊將她往門外拱:“既然都討好了,你就回家住吧。”孫佳人身強力壯,拱著我就進了門:“那不行,我要等著焦陽來請我。”

孫佳人還從家中拎了幾套衣服過來,這頓時讓我覺得與她同床的日子真乃綿綿無絕期。我伸手:“既然你有衣服換了,那把我送你的新衣服還給我吧。”孫佳人對我的話充耳不聞,反而跑去了廚房:“阿姨,還有麵嗎?給我也盛一碗吧。”

我跑去阻止:“你沒跟你婆婆一起吃飯啊?”

正所謂江山易改,孫佳人本性難移:“對著她,我哪有什麽胃口啊?還不就是裝裝樣子。”

人間真是充滿愛,也充滿假象。

第二天,我和夫君鄭倫討論了“旅行結婚”的“旅行”一詞。鑒於煤老板對蕭之惠圖謀不軌的事,“倫語裝修”毫不猶豫地終結了這個合作,而鄭倫也因此有空和我去旅行了。說到此,我又必須說說我們身為老板的難處了。生意好時忙得天昏地暗關節酸痛,生意不好時卻又著急上火口舌生瘡。這天天的不是忙,就是急,想要度個假真是難於上青天。

就像我和鄭倫,說是出去旅行,但卻全無旅行前的興致昂揚。我為沒有店員而愁眉苦臉,如果無緣無故地關店多日,那真是既賠錢,又賠聲譽。至於鄭倫,他近日來生意清淡,除了為“小仙女裝店”白打工之外,其餘幾筆生意也都是賺賺吆喝而已。好不容易有了煤老板這塊肥肉,卻又是剛蹭了蹭大門牙,就掉了,一滴油水沒撈著。銀根緊縮之下,誰人有興致旅行?

晚上,**,孫佳人唾沫橫飛:“結婚旅行當然要去尊榮華貴的歐洲啊。羅馬的許願池、威尼斯的鴿子,還有巴黎和阿姆斯特丹。”我長籲短歎:“當然?我一沒錢二沒時間,如何當然?”孫佳人把玩著手機,日夜期待著焦陽的來電。自從她昨晚陪了婆婆散步之後,就一直在希望和失望中煎熬。

我一把搶下孫佳人的手機,翻看其中她和焦陽拍攝於歐洲的嘴臉。看著看著,我又一把關了手機。孫佳人猶如被我關掉了人生的希望之燈,她大叫著搶回手機:“唐小仙,你要是害我錯過焦陽的電話,我就害你一輩子去不了歐洲。”我不以為意,背過身:你害吧,反正我也不稀罕歐洲,反正我唐小仙早已過了貪圖浮華浪漫的年紀,結婚是為了有個伴兒過日子,又不是為了穿著婚紗去攀埃菲爾鐵塔。

可為什麽我關掉孫佳人的手機卻是因為我心裏酸溜溜的呢?

我背著孫佳人給鄭倫打電話:“要不我們就去歐洲吧?一輩子一次的事,貴就貴點兒吧,勒勒褲腰帶不就過去了嗎?”我說這話時隻覺自己灰頭土臉,之前都市麗人的身姿蕩然無存。那時,在我下海前,我媽就有言在先:“開店?這不是由知識分子淪為二道販子?”如今一看,她的話真靈驗了。我如今天天伺候人穿衣穿褲,與人討價還價,言語中半真半假,心中則除了錢就再無其他。那個叫唐小仙的都市麗人真是已入土為安了。看看人家孫佳人,雖說也不是大富大貴,但至少有光明正大的婚假,還有月月到賬的薪金。哪像我,全年無休,還須為房租憂心忡忡,一不小心,資產就縮水。

鄭倫的心態倒是比我平和:“好啊,你想去我們就去。我還有好幾張信用卡可以刷。”

轟隆隆,五雷轟頂。刷信用卡的人生,最好的終結就是猝死,一了百了。可我唐小仙卻還想與夫君白頭偕老、共享夕陽無限好呢,怎麽能負債累累?

末了,我說:“嗯,其實中國地大物博,山川河流應有盡有,我們何必出國呢,對吧?”就這樣,我們把目的地堅定地鎖在了中國的領土之內,連日韓新馬泰都不作考慮了。

焦陽還是沒有給孫佳人打來電話。孫佳人給我揉著肩膀,向我討教:“你說,我婆婆是不是根本就沒向他匯報我的義舉啊?”我肩膀不酸了,又讓她給我捶背:“我看啊,是你婆婆眼不明心卻明,一下就察覺到了你是假仁假義。”孫佳人玩兒命地捶我:“哼,你這身老骨頭,散了算了。”我痛不欲生。

等這夜一過,焦陽終於把孫佳人接走了。

他在我家樓下筆直佇立,我一下樓就看見了他。而此時,孫佳人還在我唐家的廁所中描眉畫眼呢。我走上前:“你行行好,快把她接走吧。我有好久沒睡過安生覺了。”焦陽看見我先一愣,然後才說:“唐小仙,你看上去也就二十歲。”這下,換我一愣了。焦陽這直挺挺的身板,還略具鄉下娃子的風範,可這言談間,卻頗感染了北京城的誇大其詞、油腔滑調。他又說:“以前見你時你都像個女強人,我真沒想到你這麽,嗯,怎麽說呢,這麽青春可人。”

我呸,青春可人?你倒不如說我天真無邪。我也是真是沒想到,焦陽他這麽,嗯,怎麽說呢,這麽口無遮攔。我這三十歲的已婚婦女並不樂於接受男人做作的讚譽,而我想,孫佳人也不樂於自己的丈夫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姐妹吧。

我帶著一身雞皮疙瘩對焦陽說了再見。這時,鄭倫竟開著麵包車由遠至近駛來。看來,唐家今早的吸引力還真是強大。

鄭倫下車,懷抱一束紅玫瑰。我頓時雙腳蹬地,作餓虎撲食狀。看來,不再塗脂抹粉,身穿牛仔褲和平底鞋的我,真的是青春無敵啊。焦陽的話,真是一針見血。

鄭倫手中的花自然是送給我的,他自然沒有熊心豹子膽讓我看見他買玫瑰另作他用。鄭倫頭頭是道:“女人都是愛浪漫的對吧?雖說我沒錢帶你去浪漫的歐洲,但買束浪漫的玫瑰,倒還無須動用信用卡。”我摟著花,抿著嘴,眯著眼,陶醉其中。

想我唐小仙雖不是國色天香,但至少也是水靈靈地活到了當下。收花收了十幾載,我的態度已從一開始的“哇,他愛我”,到了後來的“他對我有企圖”,再到了再後來的“他最近手頭寬裕”,真可謂是越來越現實,越來越不浪漫。可今天,我又找回了最開始的怦然:哇,他鄭倫愛我,他鄭倫在乎我。

鄭倫見我因區區一束玫瑰而興高采烈至幾乎抽筋,就開始狗嘴裏吐狗牙了:“唐小仙,你不至於吧?莫非,以前從沒人給你送過花兒?我的眼光是不是太獨到了啊?”我一下止住了笑,繃緊麵部肌肉:“胡說!姑奶奶我開始收花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呢。要是那時候我收的不是花,而是樹苗,那如今也該長這麽粗了。”說著,我雙臂一攏,雙手離老遠,攏出老大一個圈來。

鄭倫一邊大笑一邊將我請上車:“哈哈,你這千年老妖精。”

這時我才看見,焦陽在看著我和鄭倫。我對正發動車子的鄭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喏,那是焦陽,孫佳人的男人。”鄭倫隻看了焦陽一眼,並哦了一聲,就了事了。我倒沒事找事地道:“喂,鄭倫。剛剛,你竟對自己的妻子與如此偉岸的男人有說有笑采取了視若無睹的態度,你真行啊你。”鄭倫挑了挑濃眉:“你是我媳婦兒啊,我信任你。”

喲嗬,他這小子是在給我做榜樣吧?到時我若因蕭之惠而找他的茬兒,他就會大肆宣揚他“信任”我的案例了吧。

果不其然,鄭倫下一句就是:“你好好向我學習,別動不動就吃醋撒潑。”

小甜又來應征做我的導購了,雖然,我還從未對外表達過我想招導購的意圖。

“你是怎麽想的啊?你那邊不比我這邊風光嗎?何況男客人又比女客人好伺候,你是不知道,女人有多挑三揀四。”我是實話實說。人家那邊真是國際品牌連鎖店,店內金碧輝煌、一塵不染,從上到下一身導購的製服。在這大冬季,明明一天到晚也沒幾個客人,可也須站足兩名導購,撐足場麵。

小甜與我雖是萍水相逢,但卻更具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意境,我看出她心直口快,她偏偏故意慢下一拍:“姐,我告訴你,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哦。”我聽得昏昏欲睡,心想:如果我知道點兒孫佳人的秘密,倒還能回“金世”繪聲繪色一番,引得眾人圍成一團,可如今我知道你的秘密,我能上哪兒告訴哪個別人去?

我點點頭,小甜的節奏立馬就快了上來:“姐,我搶了佳伶的心上人。”

“誰是佳伶啊?”

“就是我們店那個三十歲的大姐啊。”

瞧瞧,這節奏。才我一言她一語兩個回合,真相就大白了。一開始,我以為“佳伶”是叫“家玲”,後來我才知道,她叫“伶仃一人”的“伶”。多大意的父母,為了讓閨女伶俐,不惜捎帶腳讓她伶仃到了三十歲。

“她不是沒男朋友嗎?”我記得小甜說過。

“是沒男朋友啊,不過有心上人。”小甜說得像煞有介事。

“什麽人?怎麽又會被你搶了?”我不由得好奇。

這時,店內來了客人。小甜手疾眼快,連手勢帶嗓音齊齊奉上:“歡迎光臨。”

我第一次在客人麵前杵成樹樁,不用動口,也不用動手。小甜在客人麵前,一改叫我姐時的那種女娃嗓音,改為了一種一聽就知道是接受過專業培訓的導購語調。小甜的手也相當細嫩,摸在衣服上給人一種撫摸貴重品的感覺,這也是優秀導購的一大特色。我看得頻頻頷首。

果然,客人出門時沒有空手。小甜樂顛顛地將三百六十大元交給我,女娃音隨之重現江湖:“姐,你看我合不合格呀?”

我慢下節奏:“先說說,你怎麽搶走了人家的心上人。”我可不會引狐狸精入室。有一個蕭之惠,我已經焦頭爛額、杯弓蛇影了。

“前幾天,我們店裏來了一個男的,又高又帥、又成熟、又有錢。佳伶一眼就看上人家了。”小甜一邊數著手指頭,一邊說著那整齊而又簡練的排比句。

“佳伶看上了?你呢,你沒看上?”看著小甜雙頰緋紅,不用她答,我也知道答案。尤其是那個“帥”字,幾乎讓她口水淌下。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若不是愛錢愛瘋了,皆會以貌取人。回想我唐小仙交第一個男朋友時,也正處於這不足二十歲的妙齡。他是學校裏的響當當的角色,身形頎長、五官英氣,打籃球時肌肉緊實,彈吉他時眉目清秀。我注視著他的身姿,常常覺得自己不吃不喝也可以長命百歲。雖說他因幼年喪父而致使一顆小心髒堅強到幾近堅硬,進而致使我們“性格不合”,但我在頗長的一段時日中,仍因留戀他的相貌而堅持不與他結束戀情。

小甜喚回我的神思:“我看沒看上他不要緊,要緊的是,他看上我了。”這下,更像煞有介事了。

這二女搶一男的好戲從頭到尾是這樣的:幾天前,襯衫店迎來了它開店以來最具吸引力的一名男客人。三十歲的佳伶猶如枯木逢春、春心蕩漾。用小甜的話說:“我都聽見她的心跳了,撲通通,撲通通。”不過,那男客人卻對十九歲的小甜殷勤備至,既問了她名字,又問了她年齡,還對她說了再見,而他們也真的再見了。那幾天中,那男人又來過了兩次,一次買了領帶,一次買了領帶夾。

小甜雙手捂住臉:“我已經沒臉麵對佳伶了。”她的目光從手指縫間望向我:“而且她現在麵對我時,也更加沒有好臉色了。嗚……”小甜竟裝哭,哭得是幹打雷不下雨。我投降:“好好好,我考慮看看,如果我真要請導購,第一個請你,好不好?”小甜立馬雷過天晴。

這孩子,躲也不知道躲遠點兒。從牆那邊躲來牆這邊,佳伶若真想追緝她,還不就是從追兩步變成追十步這麽簡單的事?為了不讓“小仙女裝店”受到牽連,我在小甜即將出門的那一刹那,又拉住了她:“妹子,聽姐勸。要跑,就跑遠點兒,跑到佳伶找不到的地方去。”

小甜對我的忠告嗤之以鼻:“她找不到我的地方,那帥哥不就也找不到我了嗎?”

“他,他就沒留下張名片,也沒找你問電話號碼?”我隻覺不可思議。

“沒,沒呢。他不好意思啊,他來不及啊。”小甜自說自話。

這下,換我嗤之以鼻了:“這叫哪門子橫刀奪愛啊?這八字還沒一撇呢。”

代溝,真是老麽寬、老麽深的代溝。我長她十一歲,像是和她活在兩個星球上。不過,這下我倒是可以聘用她了。我一不用擔心與我同齡的佳伶會像她這麽無中生有,追緝她至此;二也不用擔心我的夫君鄭倫會被她這來自“幼稚星球”的生物所吸引。

而小甜口中的帥哥,已被我從腦海拋向浩瀚的星海了。人家隻是碰巧在買襯衫時同小甜寒暄寒暄,又碰巧又去買了領帶和領帶夾,僅此而已,回頭客而已嘛。

鄭倫在網上再三選擇,最終選中了雲南。電話中,我一口應允:“雲南好啊,彩雲之南,詩情畫意不亞於歐洲。”鄭倫聽出我無意中的話中有話:“媳婦兒,我們遲早去歐洲。”我又故意糾纏:“遲是多遲,早是多早啊?”鄭倫道:“再遲也遲不過你有生之年。”我氣結,哼了一聲就掛了電話。

鄭倫訂了三天後飛往昆明的機票,而三天後等我一飛,“小仙女裝店”的首名導購小甜也會隨之正式上任。我應允了她一個月一千兩百塊的底薪,以及百分之五的營業額分成。而她則須從早九點工作到晚九點,一周放工一天,不僅要負責招呼客人、阿諛奉承,還要負責新衣樣品的熨燙和店內的衛生清潔。我的身心突然自由了。雖說一個月要付出一筆不小的人工工資,但我卻覺得自己真正升任為了老板。

孫佳人終於放過了唐家,回她自己家去作威作福了。

晚上她給我打電話:“小仙姐,你說我是不是很聰明呀?焦陽他果然不出我所料,把我請回家了。”我一個人獨占大床:“很聰明的那個人是我唐小仙,是我讓你去降伏你婆婆的吧?”孫佳人的婆婆想必是個樸實的老太太,是屬於初進城而心懷忐忑的那一種。她見因自己的進城而導致兒子打跑了兒媳婦,想必又心懷愧疚。也許她已成天念叨,叫兒子低頭接回兒媳婦,但可惜兒子始終拉不下臉。這時,她孫佳人在我唐小仙的點撥下,放下身段去示好,自然水到渠成、合家團圓。

孫佳人麵對我的功勞打馬虎眼:“哎呀,總之是守得雲開見月明嘍。”

有一句話,是那樣說的:東邊不亮西邊亮。可我想說的,卻是這樣:她孫佳人那邊亮了,我唐小仙這邊卻不亮了。

蕭之惠又出幺蛾子。

她又把山西煤老板這塊掉地上了的肥肉活生生地給撿了起來。我在深更半夜被鄭倫的電話吵起來:“媳婦兒,有錢了,我們有錢了。”我五迷三道:“是你在做夢啊,還是我在做夢啊?”鄭倫的聲音一清二楚:“我們誰也沒做夢。你聽清楚啊,山西煤老板那生意,又回歸我們‘倫語裝修’了。”我一個機靈坐直身:“什麽,你說什麽?怎麽這麽突然?”鄭倫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斜的語調:“剛剛小蕭打電話告訴我的。”

我忙看了看時間,淩晨兩點整。媽的,這大半夜的,那狐狸精竟敢給我夫君打電話,以為我不敢打折她的腿嗎?這夫妻分居真不是回事兒。

鄭倫在那邊火上澆油:“這次,小蕭真是功臣啊。媳婦兒,我們去歐洲好不好啊?”

我對尊榮華貴的“歐洲”二字充耳不聞,卻脫口而出:“她如何作了功臣?她從了煤老板?”鄭倫不悅了:“唐小仙,我最後對你講一次,小蕭她不是那種隨便的女人。”我也不悅了:“那你就能隨便連名帶姓地教訓我?”

完了,又完了,我和鄭倫這對新婚夫妻,婚後連**都來不及發生,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針鋒相對了。

“唐小仙,你太刻薄了。”鄭倫不讓我。

“那你和你的小蕭去雲南,去歐洲吧。”我也不讓他,刻薄得變本加厲。

掛了電話,我企圖蒙頭大睡,但實際上卻是蒙頭大哭。我的一雙火眼金睛明明分辨了蕭之惠對我丈夫的虎視眈眈,我明明是想保護丈夫、保護婚姻,可為什麽,丈夫他卻不與我為伍呢?我一邊哭一邊想:鄭倫,你是傻子吧?

第十二話冷戰混合熱戰

三天後,鄭倫沒有去歐洲,他照計劃登上了去雲南昆明的飛機。而陪在他左右的,也照計劃是我唐小仙,不是她蕭之惠。我們二人肩並肩坐在飛機上,左邊的人目光向左,右邊的人目光向右。

三天前,我因為鄭倫不識蕭之惠的狼子野心而覺得他是個傻子,而鄭倫因為不識我的良苦用心而覺得我刻薄。接下來的兩天,我們誰也沒理誰。這種狀態,人稱“冷戰”。

我在“小仙女裝店”中愁眉苦臉,心想:婚姻哪裏是愛情的墳墓,它簡直就是人生的墳墓,而我唐小仙就這麽沒頭沒腦地就跳了下來,身上迅速落下越來越厚的黃土。要是照這速度活埋下去的話,怕是我還來不及長皺紋,人就先咽了氣,真可謂永葆青春地活了一輩子。

店內不知道何時來了人,直到她問“喂,這有沒有再小一號的啊”,我才回過神來看見了她。這一看,可了不得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那在我翻修店麵之前,仰著下巴說我的店內裝修“賣賣日用百貨還差不多”的那時髦女人。

她依舊仰著下巴看我,手撚著一條高腰裙吆喝:“喂,聽見了嗎?有沒有小一號的啊?”

我低下頭,雙眼皆看著自己的鼻子尖兒:“有是有,但你穿不下。”我是實話實說。有一類時髦女人,不求最合適,隻求最瘦。她就是這類的典型分子,拉上拉鏈連大氣都不敢喘。

女人臉色鐵青:“我就要小號的,你給我拿條小號的。”

我依舊低著頭,整張臉被垂下的黑發遮去了大半,連我自己都覺得陰森森的。我拿了條小號的給她,她一接下,看了看那腰圍,臉色立馬黢黑了。我手指試衣間,嗓音低沉:“你馬上去試。”她硬著頭皮走入試衣間,不一會兒工夫,我隻聽刺啦一聲,分明是布料撕裂的聲音。我歎氣:唉,何必強求自己的血肉之軀呢?

女人紅著一張臉走出試衣間:“合,合適。我就要這條了。”

我麵無神色,眼睛一眨不眨:“兩百二十元。”她多一句話也沒再說,扔下錢落荒而逃,殘敗的高腰裙被她團作一團掖入包中。

我頹然坐下。雖泄憤和賺錢一舉兩得、一箭雙雕,但我卻毫無酣暢淋漓之感。人生真是被鄭倫糟蹋了。

一整天下來,陰沉著臉的我僅僅創造了五百餘元的營業額。這一數字,當之無愧榮升為了在我開店以來的數天中,除去第一天之外的曆史最差成績。而且,後來我還發現,這五張百元紅鈔中,竟含有兩張假鈔。我把這筆賬武斷地記在了那時髦女人的頭上。

就這樣,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煎熬了兩日。在家中,我卻強顏歡笑,對我媽說:“是,是鄭倫送我回來的”;“有,他剛剛已經來過電話了”;“對,我們正在為雲南之行而心潮澎湃”。我媽眼尖:“你這喪氣樣兒是哪門子澎湃?”我善辯:“如今流行低調的澎湃。”

第三天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鄭倫終於來找我了。當我看見他的麵包車停在我店門前的那一小會兒,我忐忑的心情剛好到達了巔峰,我的腦海中已浮現了他和蕭之惠額頭抵額頭研究裝修圖紙的畫麵。這次,蕭之惠的大腦門兒倒是沒有太耀眼,但她的嘴卻越來越尖,嘴邊還生出越來越長的胡須。這不是狐狸是什麽?我正欲打電話給鄭倫,鄭倫的車就出現了。我想好了:他要是求饒,我就原諒他。他要是說想跟我離婚,我就求饒。

不過,鄭倫什麽都沒說,除了一句“走嗎”。我心想:真像出租車司機啊,供過於求的時候,不得不主動開口,見人就問走嗎,走嗎。我說得更簡練:“走。”

鄭倫替我拉下了卷簾鐵門。他個子高,一伸手就行了。不像我,得舉著鐵鉤子去鉤那門沿兒。我站在鄭倫身後,看著他關門上鎖的背影,心說常言道“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真是真理啊。

鄭倫撣撣手就想上車,我看見他的大衣下擺因為剛剛蹲著鎖鐵門而沾了灰,伸手就想給他撣。可他大步一跨,跨出老遠,我連下擺的邊兒也沒沾著。我悻悻地跟上了車。

鄭倫發動了車子。這裏有海洋的氣息,不,應該說是有烤魚片兒的氣息。在這廝的人生中,吃和洗澡並列第一名。若再算上他媽、他奶奶、他的工作室、他的小蕭,我在他心中是不是應該排在第五名之後、第十名之前的某一個位置呢?

我斜愣著眼睛,瞥見司機鄭倫的小卷劉海兒已經太長了,長得幾乎遮沒了他的大眼。看不見他的眼,我如何看得見他的心思呢?此乃劉海兒的絕妙用途吧,可以阻擋心事不被旁人窺視。這麽一想,我也捂住了眼睛。我不想我一腔焦慮的心事被鄭倫窺去,我不想處於下風。

可這一捂,卻捂出了大事。

我突覺車速加疾,車頭左偏,說時遲那時快,砰的一聲巨響後,車頭又右偏,車速在刹那間減至零。這不是某星撞地球,也不是火山叫囂、洪水咆哮,這,隻是一起車禍。不用看,我也知道我和鄭倫發生車禍了。

“小仙,你沒事吧?你沒事吧,唐小仙?”我聽見鄭倫焦慮的呼喊聲,這才張開了捂著雙眼的雙手。我沒事,我隻是感覺自己的一把老骨頭在座位的安全帶中小範圍地東倒西歪了幾下。如此看來,這安全帶還真不是擺設。我一眼就看見,路上的行人都在看著我,或我們。我一把推開了車門,跳下了車:“看什麽看啊?沒事沒事,都散了吧。這大冷天的,都回家看電視去吧。”我唐小仙一貫反感看熱鬧的,也一貫愛好疏散民眾。

我回頭,看見車上的鄭倫正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他應該沒想到,他的媳婦兒是如此巾幗不讓須眉。鄭倫也沒事,他也隻是在安全帶中歪了歪。

不過麵包車可就有事了。它右側的後方有裂痕、凹陷、漆麵斑駁,壯烈淒慘得如戰場傷兵。

這時,鄭倫已下車走向肇事車輛了,漸漸地,周圍也已擁堵了其他車輛。據現場觀察,再結合剛剛的切身感受,我分析車禍的過程如下:我們的麵包車正在直行,而肇事車輛——一輛與我們同方向的出租車,本來停在自行車道上,但卻突然車頭左扭,企圖調頭。鄭倫避閃不及,一邊也左扭車頭,一邊加速企圖衝過險情。就這樣,出租車的車頭狠狠地親吻上了我們那沒衝過去的麵包車的右臀側。

出租車司機也沒事。他也已下了車,左看右看。至於出租車,可真是一員重傷兵了。它橫在馬路中間,前保險杠已完全脫落,內部機械結構見了天日,車旁還散落著一些塑料的格子板。這時,我才突然驚慌:這是多大的一起車禍啊!又突然,我看見重傷員出租車流血了。那不知是油還是水的**,正在滴答。

我唐小仙奮力跑向了正在走向出租車的鄭倫,心裏想著,我的夫君,沒有你我可怎麽活啊,嘴裏嚷著:“鄭倫,趴下,要爆炸了。”

我的夫君鄭倫雖沒有趴下,但也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而我一邊跑一邊看著出租車司機將手伸到那堆機械中,像是擺平了一個小盒或是小罐的東西。重傷兵的血止住了,我的步伐也止住了。那司機藐視了我一眼:“爆炸?你電影看多了吧你?”我的臉通紅通紅。

那司機五大三粗,一臉橫肉,我就奇了怪了,誰敢坐他的車啊?他是不是專門上夜班、拉夜活兒的啊?他找塊兒黑布蒙成蒙麵人估計也會比露著現在這副尊容更像良民。而他的內在和外在相當一致,他指著鄭倫的鼻子大罵:“你他媽的會不會開車啊?有你這麽強行超車的嗎?”鄭倫倒文質彬彬,掏出了電話。掏出以後,他扭臉就問我:“交通事故打多少號?”想我唐小仙還來不及出事故,車就被變賣了,故此也隻好說:“要不打110試試?”

那司機來幹涉我們夫妻間的對話:“找警察?你們這不是自找麻煩嗎?我看啊,咱私了算了。這車,咱各走各的保險,然後你們再給我一千塊錢誤工費。”這下,我這氣就不打一處來了:“您睜大了眼睛看看,這是誰的責任啊?一千塊錢,誰給誰啊?”司機又被我勾得開罵了:“你大爺的責任。我這兒掉頭掉得好好的,你們超他媽什麽超啊?”嗖地,鄭倫就擋在了我前麵,像一座大山似的,擋得那屠夫司機完全消失在了我的視野中。鄭倫一字一句:“你少他媽跟我女人說髒話。”

哦,天哪。他的女人?這說法也太甜蜜蜜了吧?就像是身在江湖,就像是今生今世打上了烙印。就這樣,我唐小仙在車禍現場雙眼冒桃花了。

屠夫司機竟噤聲了。我不禁藐視他:紙老虎,欺軟怕硬。

交通警察聞訊而至。車禍造成了交通擁堵,自然有人向正義之師通風報信。

我之所以奉他為正義之師,是因為身材魁梧、說話結巴的他末了下了這樣的結論:你,你,你這是自行車道非,非法停車,掉頭又,又不打燈。這兒,這兒離路口那,那麽近,你,你說人家那車速能,能有多快?撞,撞上純粹賴,賴你。你,你全責。

這段相當費勁的話,是警察同誌對屠夫司機說的。我和鄭倫在一邊十指緊扣,為了忍住對那警察不敬的哄笑,兩隻手越攥越緊。那時的氣溫是零下四五度,我的手心卻因為鄭倫的手而發熱。

屠夫持續狡辯,狡到最後,說:“我壓根兒就沒看見他們那車過來,我這後視鏡有盲區啊。”結巴之師已凍得直跺腳:“少,少來這套。再,再廢話,我扣,扣你車。有盲區,那,那你甭開了。”我終於忍不住了,笑得臉直抽筋。

凍僵了的警察擲下罰單,打道回府。

屠夫立馬變孫子,攔在我和鄭倫的麵前:“哥們兒,哥們兒,你看,我給你三百塊錢,咱私了行嗎?”鄭倫不把錢放在眼裏,隻說:“你先跟我媳婦兒道歉。”屠夫點頭哈腰:“姐姐,我道歉。我不該罵您大爺,我錯了,錯了。”我風度翩翩:“算了,反正我也沒大爺。”恰好,我爸是老大。

而最終,這起車禍以屠夫給了我們六百塊錢告終。正義之師的罰單被撕碎時,我深深地覺得對不起結巴大哥的勞動。可在人情和金錢麵前,人的意誌力就是這麽不堪一擊。屠夫不願這肇事經過被報至他們公司,不願記錄上有汙點,故此懇請我們得饒人處且饒人,又說他賺點兒錢不容易,為了養活妻女起早貪黑、省吃儉用。我有一瞬間真的被他感動了,但下一瞬間,我還是收起了那六百塊錢。

錯誤之後,人終歸是要得到教訓的。而我和鄭倫在驚嚇之餘,也終歸是要得到補償的。

麵包車隻有外部創傷,內部並無恙。我和鄭倫上了車,手又緊緊地握成一團了。鄭倫的眼睛紅通通的:“小仙,對不起,嚇著你了。”我的心溫暖如春:“你別這麽說,這事兒不賴你。再說了,我唐小仙動過刀玩兒過槍,怎麽會因為這撞一下就嚇著?”鄭倫大眼瞪得滴溜溜圓:“動刀玩兒槍?”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做飯誰不動刀,軍訓誰不玩兒槍?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鄭倫仍一廂情願地希望他的媳婦兒是弱女子:“可,可我剛才明明看見你眼睛都紅了。”而我卻與他的希望作對:“放屁,我怎麽會?”即使在我驚駭出租車會爆炸的那一刹那,我也隻是跑去想與夫君生死與共而已。哭?哭有屁用啊!

就這樣,我擯棄了女人如花的柔弱本質,以一株生命力旺盛的狗尾巴草形象,消除了夫君的自責。我唐小仙是多麽深明大義的女子啊,若是換換年代,我也會去代父從軍,而流芳千古的《小仙詩》會由此誕生。

正當我陷在自己的世界中時,鄭倫已放開了我的手,麵包車也已緩緩啟動。鄭倫像沒事兒人一樣:“明天下午兩點的飛機,我十一點去接你。”我也順勢下台階:“好啊,去店裏接我吧,我明天一早還要過去交代些事情。”於是,就像負負得正一樣,蕭之惠的作梗和屠夫司機的肇事形成了“有事有事得沒事兒”的模式。我和鄭倫就這樣在共患難後,即將攜手踏上結婚旅行了。真實的世界,就是這麽愛峰回路轉,轉得比那屠夫司機的掉頭可凶悍多了。

一大早,我將“小仙女裝店”正式托付給了小甜。她是個活模特,將我交給她的一套樣品穿得像模像樣。小甜朝氣蓬勃、亭亭玉立,一雙天然紅嘟嘟的嘴唇映襯著淡青色的開身毛衫,簡直就是一幅風景畫。我不由覺得自己越活越抽抽,之前大好的年華還沒來得及珍惜,恍惚中就成了曆史。

由於小甜的到來,“小仙女裝店”正式啟用了讓老板省心、導購省心、客人也省心的“一口價買賣模式”。我在店內掛了塊小牌子,其上寫有“謝絕議價,假幣報警”。剛剛,小甜初到店內初見這牌子時,馬大哈地念道:“謝絕假幣,議價報警。天啊,姐,沒這麽嚴重吧,議價就報警啊?”我氣結:這孩子,到底能不能看好我這唯一的資產啊?

中午,在千叮嚀萬囑咐小甜要記得每晚鎖好門、關好燈,並記得隨時記賬後,我才上了鄭倫的車。小甜竟又跟出來,反過來囑咐我:“姐,路上小心啊,看好錢包,別亂吃東西。”

鄭倫由衷讚歎:“真是個好夥計。”我雖頗有同感,但之前還是公事公辦地審查了小甜的身份證,並擬訂了完善的合同,雙方親筆簽字,隻差按下手印兒。人心隔肚皮,這是現代社會最真實的寫照之一。我活到今天這份兒上,害人之心沒有,防人之心不缺。

鄭倫開車前,我看見了隔壁店的佳伶。新的導購還沒有上任,她孤零零一人站在店門內。陽光正充足,透過玻璃店門照在她的臉上,她微微蹙著細眉,蹙出一臉枯黃的寂寞。再看與她一牆之隔的小甜,金黃金黃的,正大力對我揮舞著送別的手臂,那幅度之大,就像她送別的是一艘已駛遠的郵輪。唉,我唐小仙與那枯黃之人,正是同齡人。幸好,我有鄭倫。

車禍的餘驚漸漸消散,可蕭之惠這禍害的餘威又卷土重來。

我掏出我刻意帶來的牛肉幹,拈出一塊兒仔細端詳,端詳完了,送入自己口中,隨之一邊嚼一邊麵露陶醉之色。果然不出我所料,司機鄭倫迅速開口:“給我也來一塊兒。”我拈了一塊兒大的,往他嘴邊送,並問道:“那天,蕭之惠她是怎麽挽回煤老板的啊?”這個疙瘩,始終要解,那晚解自然不如早解。

鄭倫一愣,但隨即還是伸脖子張嘴巴奪下了牛肉幹。我就知道,隻要有吃的介入,戰火就不會紛飛。鄭倫對牛肉幹采取了憐香惜玉的態度,細嚼慢咽過後才道:“那天晚上,她主動約煤老板吃飯,約的七點,但煤老板直到十二點才到。”

又不出我所料,這女人果真主動送上門去了。可這劃算嗎?為了支持我夫君的事業,她連自己的清譽都豁出去了?真可謂是傾囊相助啊。

鄭倫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唐小仙,你別又一腦子烏七八糟啊。都三十歲的人了,怎麽這麽幼稚?”我怒火中燒:幼稚?開什麽玩笑?隻有“成人”的思想才會烏七八糟。為了不重蹈覆轍,我敢怒不敢言,反而又送上一塊兒牛肉幹:“那你倒是說說,煤老板是如何就範的?”

鄭倫吃著我的,還敢與我作對:“什麽就範啊?我們這是正當的生意。怎麽叫你一說,就都像非法的似的?”我忍無可忍:“那煤老板分明就是個色胚,你們要是為了生意而讓他有機可乘,那自然算不上合法。”鄭倫踩油門的腳是越踩越有勁,看樣子,這麵包車不等舊傷就醫,新傷就會跟上。“唐小仙,小蕭在你眼裏就這麽不堪嗎?還有我,我在你眼裏,也這麽不堪?如果小蕭是犧牲了自己才換來了這筆生意,你覺得我會接嗎?”鄭倫的反問句一浪高過一浪。

我也豁出去了:“幹嗎不接?你要是不接,她豈不是白白犧牲了?”說實話,我唐小仙自己都為自己說出這等二百五的話來而臉紅。可惜,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就像我當初對鄭倫說“我們結婚吧”,結果我們就真的結婚了。

鄭倫就這樣駛上了機場高速路,而路況正好清淡,適合他使勁兒踩油門,響應這“高速”二字。在我眼中,他當下這疾惡如仇的嘴臉,就像是要載著我這惡人同歸於盡似的。而他就義前的遺言如下:“小蕭沒有犧牲,她是用‘倫語’敬業的精神和優秀的設計挽回這筆生意的。”

我仰天長嘯:在他們善人的世界中,真是雲淡風輕、花紅柳綠啊。一個色胚竟然能感動於一個美人兒的敬業?開什麽玩笑?我的夫君真是二十五歲的軀殼裹著五歲的心靈啊。

“鄭倫,那你為什麽不用你的精神去挽回?”我唐小仙多年來的學術精神就是:不懂就問,問到懂為止。

“我不屑於賺這種人的錢,這會讓我覺得對不起工作室,也對不起工作夥伴。”鄭倫依舊義正詞嚴。

我把牛肉幹的塑料包裝袋攥得哢啦哢啦響:“可到頭來,你不還是要賺這筆錢?”我的潛台詞凶狠狠的:你裝什麽清高?

“是。小蕭知道我結婚了,知道我需要錢,也知道工作室的近況不容樂觀,這才極力挽回了這筆大生意。而接下來的後續工作,我也已經讓別人接手了,小蕭再也不用去接觸你口中的那個‘色胚’了。你說,這整件事下來,小蕭錯在哪兒,我錯在哪兒?”鄭倫時不時地雙手脫離方向盤,東比劃西劃拉,看得我心驚膽戰。

是,這整件事下來,鄭倫和蕭之惠站在了有理有據、有情有義的那一邊,而我唐小仙則是狼心狗肺、無理取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了。婚姻的降臨和蕭之惠這“第三者”的隨之而來,讓我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我這幾十年的涵養就像香蕉皮似的被輕而易舉地剝了去,骨子裏的軟弱和不堪一擊讓人一覽無餘。我幾十年的教育也都白受了,既然不懂理智不懂偽裝,不懂該忍則忍,那不如回到猿猴時代去,看誰不順眼就直接拿樹杈子掄誰,圖個痛快。

我又愧對於夫君鄭倫了。這個二十五歲的男人,本來是兜兒裏揣著零食,正在事業的道路上跑跳蹦躥,但不巧,零食店改頭換麵,換成了“小仙女裝店”,結果他認識了我唐小仙。光認識還不行,還得娶,得馬上娶。從此以後,他的步伐因為要養活老奶奶老母以及老婆而變得沉甸甸。我姑且不管蕭之惠有何居心,可至少,她貌似通情達理、仁義雙全。但我這做老婆的,典型就是個拖後腿的。

鄭倫一言不發,攥著方向盤的指關節已泛了青白。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麽我會流下淚來。這尚未正式開始的婚姻,好像已被我胡攪蠻纏攪得一團糟了,但更讓人彷徨無措的是,在我夫君心目中高大而光輝的蕭之惠,在我眼裏依舊有著不可告人的陰暗麵。她如何拿下了煤老板六套套房的裝修權,她又會在何時拿下我的夫君呢?她就像一根魚刺,鯁在我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