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以目

第 七十 章 約布蘭妮Ⅰ

水泥浮灰稀薄沉落,垂榆店鋪輪廓畢現,嶄杆白光閃爍,乘客駁雜魚貫入座。

巴士內人才擠擠若膨脹後的熱狗,售票員拍豆餡似的將乘客向後推搡,架勢恨不能連駕駛員都擠出窗外。油箱上坐滿孩子與老子,四肢在身體空隙間嵌插,貨架上物品都探頭搖搖欲墜,方向盤還掛倆書包半截塑料水管,眾人被壓縮成照片塞滿整個影冊。巴士胃脹胃酸胃抽筋是必然的,它像感風寒的老者,不僅步履蹣跚而且咳嗽不止,使乘客前俯後仰隨節奏伸頭縮腦跳起龜舞。

“這簡直上了賊船了我,跳,跳都跳不了,我腸子都悔青了。”王翔以非人的造形單手抓杆,聲音隨車輪顛簸。

“你去和網友‘布蘭妮小甜甜’見麵,我還一陪襯。”浩燃的話跟張宇唱的歌似的,全顫音。

“別,別這麽說,見了你也養眼嘛。那店裏工資給你算了嗎?”

“算了!”

“多少?都一個月了!”王翔換隻手。

“幾百塊,我又添點兒買了部手機。”

“你這人就死心眼,盈盈不說手機給你了麽,再說都丟了,還有什麽好還的。”浩燃未搭話,微微一笑。

乘客亞肩疊背,磕頭碰腦。

浩燃身邊一敞襟渾身散出酒臭汗臭腳臭的叔叔,一脖子黑皴,正支著大拇指忘情地挖鼻孔,繼而掏出一手黃液。

車內一陣陣咄咄逼人鼻孔的濁臭橫衝直撞,獨霸一方,味道匯集波斯羊騷、印度狐臭、爪哇香港腳等,大有百家爭鳴之勢。

“真懷疑是有人憋不住在車上拉了”一女子哼著鼻音埋怨。

忽然猛一刹車,眾人排山倒海般借慣力前擁,浩燃忙抓住座位靠背;王翔被險些壓倒,幾乎把手一位大哥褲子拽掉;而那位糞池裏洗澡的叔叔則將一手黃液不偏不斜摁電鈕似的正摁一老頭後腦勺上。

巴士哼哼呻吟又幹嘔幾下徹底熄火,司機正相反,嚷嚷大家下車又罵罵咧咧終於發火,售票員於熄火發火間進退兩難,隻好憋火,疏通乘客下車。

“瞅那售票員嘴撇的,若沒腮幫子扯著保不定能飛哪去。”王翔食指摳摳鼻孔又摳摳門牙。

浩燃隨手搖搖路邊小柳樹,快禿頂的柳樹又脫下兩片綠葉,“不過這車也太慢,走半分鍾停半小時,你看和咱們一起出發那輪椅的老頭都挪動過來了,看他樂的。哎!別瞧我,小心溝。天哪!光顧高興栽溝裏了。”

“那個不是,你準眼花了,那倆老頭,不是一個人。”王翔抖抖褲腿,轉身瞧右邊一家像屢遭雷擊的網吧,半扇窗戶獨自在唱《讓我們蕩起雙槳》,牆壁刷黑字:未成年人不得入內。一個與王翔齊腰兒童心無旁騖走進黑黢黢的網吧。

“這麽小也上網?能爬上椅子麽?”

“不知道,我估計就算爬上椅子也夠不到顯示器開關。”王翔回頭見巴士病病歪歪,司機嘰嘰歪歪便又接著道:“小時我爸就畫了全城網吧圖紙,絞盡腦汁要抓我個現形,再寫個《網吧現形記》什麽的。一般都放學,找到我,從三樓踢到一樓,給我留念想。後來有回一巴掌扇倒後發現不是我,叫旁邊孩兒他爸留了念想。還有次踹我不慎鞋飛了,眾目睽睽,他破襪子露腳尖,還被個比穀盈盈還嫵媚的女同事見到了,多尷尬!哎,你和穀盈盈真不能和好了?”

“嗯……”答完,狹小網吧那扇搖蕩的窗戶墜下來,訇然作響。

“我就預料這窗子要掉下來,怎麽樣?”他叼根柳條,“其實穀盈盈來了,今天不是看我什麽網友,是騙你去那和她見麵的!”

浩燃欲走。王翔叫他:“逗你玩的,哈哈!她哪有這時間啊,她就給我打一回電話,說在南京遊明孝陵呢,問我你忙什麽,我說天天熬夜給許幽涵聯係的雜誌社寫小說。她沒再問什麽。其實,穀盈盈挺漂亮,除了曲藝這事,她還是挺好的!”

浩燃邊扯汗涔涔的襯衫後襟扇風邊說:“我知道曲藝的遭遇不是她能預料到,可她始終是有責任!我心裏很內疚!”

“別太往心裏去!一會登上紫氣蒸騰、林壑幽深的長山,好好放鬆放鬆就好了!——哎你看”王翔指稻田邊,“剛兒那幫乘客逗樂,那大爺假牙笑掉了,掉一牛糞上,你看他正撅那拿棍摳呢。”

“摳出隻能做癢癢撓了。”浩燃憂心忡忡瞧眼巴士。王翔詈罵:“這破車,估計修不好了,你瞧駕駛員那腦型跟墜機退下來似的。”

此時車突突突發動,乘客三五成群向門口聚攏,售票員興高采烈朝浩燃倆招手示意“車修好了”。

王翔低沉地說:“我就預料能修好,剛才那是反話,怎樣,不幸又被我言中了吧。”車尾一縷縷黑煙繚繞上升,被疊集的樹枝切碎。

浩燃不無景仰地諷刺:“你怎麽猜到的,真有預言家的天份。”王翔喜的枝葉亂顫,醜牙畢露。

陽光如油,滲出蒼穹的畫布。巴士哮喘,道漸崎嶇。乘客顛簸得像搖獎機內的號碼球。一位豐腴莊重的小姐不勝顛簸,拍前邊大爺示意暈車要吐,待大爺緩緩回頭時已忍不住噴頭似的吐了,胃裏那點麵條火腿摻和唾液掛大爺一腦門。

姑娘迭聲道歉,大爺擦把臉,“謔!我再矮點,就淋浴咧!”

長山路口,巴士顛飛一軲轆,被迫停車。

眾人繼踵而下,倘要等司機尋輪再往,那可虧大了,因為浩燃悵惘而歸時駕駛員還盤腿坐車篷拿望遠鏡尋尋覓覓,四處則冷冷清清,售票員淒淒慘慘戚戚,倚門悲歎“薄霧濃雲愁永晝,暗香無人嗅”。

溽暑風炙,稻Lang陣陣。一位光頭大姐跳芭蕾舞似的扭走在浩燃前。

王翔:“哎,這‘禿頭歌女’是坐咱們這巴士來的麽?我怎麽沒印象?”未等浩燃答話,禿頭女怕雨澆似的倏地一捂頭,邊跑邊罵:“他媽的,頭套都顛飛了!”

“你看,我就預料是這麽回事,怎麽樣,不幸又被我言中了吧!”王翔得意的嘴撅撅著仿佛紫砂壺的壺嘴,隻恨肌肉組織沒橡皮泥的穩固性不能保持此種傲慢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