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人善天欺Ⅱ
丹青畫般濃淡相宜的黑色包裹枝繁葉茂的垂榆、稠密矗立的樓宇，情侶鬼似的一對對藏柳樹後、甬路旁或舍樓門口相互摟抱、默默無聞。
浩燃在女生公寓門口打電話知盈盈去赴宴不在宿，便身心渙散漫無回的徐徐前行。
浸泡在白晝的餘溫裏，他隻覺奇熱難禁，一會兒竟被蒸出些微細汗。
紅楓林內假山的巍然聳立，地麵樹影婆娑，噴水池裏一層冷泠泠的淡白月光被微風吹皺，跳蕩細小光斑。
浩燃佇立一陣，回到女舍樓門口將要打電話，扭頭看到個男生跟盈盈走來。
浩燃放下話筒迎上去，盈盈隨手向身後仆人擂一拳，那男生知趣地退到路邊草坪旁。
“喲，哪陣風把你這麽大個人物吹這兒來了？”盈盈穿一套淺色流蘇長裙，領口挖成極狹的V形。
她略有醉意，顧意伸脖子左顧盼一陣，拿腔作氣說，“怎麽？許幽涵沒陪在你邊？”那詫異表情演得隻與影後一步之遙。
“我來還你的手機，”他遲疑一下，撓撓頭，“順便想探詢葉芯的消息。你應該向她道歉的。”
“哼！”她不無諷刺地笑道，“真是情深意篤，難得你還記著這種陳年舊事，怎麽不想著假期給我打個電話呀！”低頭瞅瞅那索愛的口袋，“丟那手機找到啦？”
“沒有！”將口袋拎她麵前，“但這個應該是你的！”
“你到一點都沒變！”盈盈小心去接，力避觸碰浩燃的手，“到我們舍去坐坐？沒事的，大媽認識我，平時晚上也總有男生去的。”
“不了！”手不知放在哪裏，左顧右盼，“我一會兒，嗯，還要去文聯遴選幾篇稿子！”他撒的謊仿佛塑封盒裏的餅幹，不必親口嚐，單瞧包裝就一目了然。
“是啊！”盈盈動一動白皙渾圓的小腿，伸手扯下係在發梢的ru白蝴蝶結緞帶，“別因為我們這種沒能耐的人髒了您文聯主席的名聲，再傷了許幽涵的心。”她食指彎曲抵鼻尖凝望別處，頸上項鏈閃光，“不過我覺得靠女人不算能耐！”
“我不明白你是什麽意思！”他拔直身本正視她，表情冷峻嚴肅“可是我明白了你是什麽人！”她也拔直身子正視他，目光咄咄逼人。
皎潔月光照白她的麵頰，她尖銳地嘲諷道“快回去抱穩你的太太，別服侍不周丟了烏紗帽。”
“你沒必要夾槍帶棒的，明說吧！”浩燃仿佛嘴裏被扔進穢物，要奮力咳出。
“靠女人往上爬，我鄙視這種沒骨氣的男人。”盈盈娉婷而去，速度急快，一陣斜風拂過，她的長裙擺淋漓飄動。樹葉颯颯作響，她回頭罵了一句跟班男生，徑自消失在女舍門口時心說我得不到的誰也別想得到。
浩燃的自尊如蔚藍曙光劃開天幕一樣被鋒刃劃開，又宛如若海Lang吞噬沙灘上腳窪一樣被潮水吞噬；腦中閃出昨日幽涵取稿時輕鬆付他五千元錢的一幕，像旁逸斜出的柔韌枝蔓在體內逐漸伸展。
他跺腳四處漫望黑糊糊的幢幢樓影，胸中熊熊燃燒的大火燎得他急燥不安，他要帶上那錢找到幽涵問個究竟。
可一進宿舍，門被哢嚓反鎖，跟著他的頭遭到拳頭猛烈的擊打。
皓白月光被拉好的藍窗簾剝落大量銳氣，隱約可見窗口坐個黑色人影。
浩燃感覺仿佛站在荒原禿嶺上，烽火狼煙、號角齊鳴，金戈鐵馬、矢鏃如蝗。直至摁倒在地的浩燃，不再掙紮，才停手開亮燈管。
凡強十指尖相對坐在窗前漆紅木椅上，前傾身體，戴一茶色太陽鏡，咬牙冷笑，“我說過不用我罩可以，但有了麻煩別怪我沒提醒你。”
浩燃以種岩漿噴突之勢撐地站起，手背揉揉鼻子，沒流血，“我不會把錢給你，我是來上學的，”凝視凡強，“我不相信不找你罩著學校就會開除我！”
抽筋似的右腿停止抖動，凡強微微抬起頭，舌尖抵嘴角，語氣透出陰狠凶惡，“你用我罩，學校未必不會開除你；但是你不用我罩，學校一定會開除你。”
浩燃扯扯衣襟向前兩步，“我沒窮到拿不出兩百塊錢，可我不會給你，日後王翔他們也不會給你。我會把這事告訴學校的。”
“你他媽再哇啦！”疤瘌眼小弟狠狠一拳，打在浩燃後腦。浩燃踉蹌著扶住床邊角鐵，穩住身體。
“去呀，來，現在就去！”凡強瞪眼恐嚇，指著小嘎床裏一灰色休閑帽的小個子讓他抬頭。他仰起臉，嚇了浩燃一跳——一個打變形青紫相雜的輪廓，上嘴唇紅腫上翻，下唇開裂，雙眼外鼓，右臉一道血口——“我這位小兄弟正愁沒人替他出醫藥費，你快去教務處，我們三個好為你倆在宿舍打架的事做個證！”
一手下扭扭脖子，走兩步一拳掄在浩燃腮幫，“告訴學校？”
另一疤瘌眼五指抓住浩燃頭發用力向後扳，浩燃仰倒在地。倆人左右夾攻，血灌瞳仁、牛眼圓睜，粗話摻著熏人酒氣散落下來，四處飛濺。
浩燃頂著拳腳強硬地掙紮著爬起來，目光如炬，嘴裏噴著血沫衝凡強怒吼：“我不怕你，你們這群人渣。”
浩燃已獻身成為內藏五髒的活沙袋，那拳腳落除無不青腫，自然無心並無臉去責問幽涵。
此刻，喧嚷的女生公寓裏，許幽涵正倚靠床頭圓鼓鼓提花白枕上，筆記本電腦裏是浩燃的自傳體文稿。
她全神貫注——顧慮皆消——就是這個沈浩燃——這個曾因自己一度任性導致命運扭曲蒙上一層晦暗的可憐人。
幽涵說舅舅在雜誌社本是謊談，征稿也是為讓浩燃順利接受幫助的虛話；她深知為安撫愧疚心靈通過五千元的騙局以及用浩燃名為小柳老師充話費的方式幫助他是如此不光明正大且微不足道。
事實七日後她為不終止“敷藥”所擔心的事與凡強為橫征暴斂必殺一儆百才放心的事，隨浩燃臉頰痏痂脫落而將暴露——暴露出灰白日子的一塊塊醜露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