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以目

第八十三章 繼母秘密

恍惚遊走到有狹窄伸降石階的岔路口,正值中午下課,學生倒海傾波似的從教學樓湧出。女孩個個,淡妝素裹,婀娜多姿,或顧盼生情,或煙視媚行。

一捧書紮馬尾的女生偷覷一眼懨懨欲睡的浩燃後,垂眸含笑,娉婷而去。

這時。王翔急步走來把浩燃拉到攀滿翠綠藤蔓的拱門前,一手輕抓浩燃肩胛,一手掀T恤下襟,露著肚皮,繁瑣地將手機塞進腰帶上的人造革套裏。

“電話都打衰竭了,就關機,你怎麽跟遊魂似的。上午許幽涵還問你呢,我說不知道。”王翔站一碧藻敗荷的池邊,“你還在這遊逛呢!其實你跟學校說逃寢的事兒,宿舍的,許多都不太滿意你。我們隻能照凡強安排的,誰也沒承認逃夜。不是大夥不想幫你,要實話實說,那真就全完蛋了。——就算這樣,也未必能把你的事解決。”他吸口氣,“認了吧!”

浩燃目光呆滯,木偶似的佇立著。垂榆枝影在他臉上斑駁陸離。

“你都說話呀!”王翔抓頭發一跺腳,“我告訴過你凡強不是好惹的、不是好惹的,你偏不聽,這下撞南牆啦,”氣咻咻目視別處、吸吸鼻子,“還是想想以後怎麽辦吧,越說越憋火。”

浩燃凝佇,無語。淒涼遒勁的風中,王翔喟然長歎,“你這事,唉!說嚴重就是入室盜竊,要丟手機的事都讓你背黑鍋,就不光開除,恐怕還得坐牢;要往輕了說,不過就喝多了順手牽羊。你該趕緊托人花點錢去活動活動,別再那潔身自好了,性命交關,誰不做點兒髒事兒。”頓一頓,“當初,說實話就是一專科的分,要不是家裏花點兒錢,我能和你一樣上本科嗎?趕快,十萬火急,兄弟,怎麽還發傻呢。不行你就去找許幽涵,我聽穀盈盈說那女生挺喜歡你,她肯定能——”話未說完,被一個女孩聲音截斷。

“我可沒說過喜歡沈浩燃啊,我隻是愛惜他的才華!”

沈王回顧,看到穿斜開領短衫、愛爾蘭格百褶裙的許幽涵款款走來,一圈波Lang狀繡花紋的柔軟裙擺淋漓飄動。

穿過爬滿翠綠藤蔓的拱形門,她矜持佇立在二位麵前,攥著超薄手機,一串怪異可愛的吊墜搖擺不停。

王翔麵帶窘色,頗有患麻風病的可憐相。他挺直手指支支吾吾吐出一串副詞,令人記起黑塞《婚約》中不善辭令的安德雷斯。

幽涵友善地抿嘴一笑,“早就有人說啦,我才不放心上呢!”

王翔咧嘴撓後腦勺。幽涵幽怨地瞟一眼喑啞無語的浩燃說:“這件事我已經辦了。李校長直到昨晚在貴賓樓吃過飯,才鬆口答應,如果學校開會研究開除你,他一定站出來幫你說話。教務處主任——也會盡量從輕匯報,他說你性子很烈哦!”情意綢繆地瞄眼浩燃,“好在這幾天主管紀律的副校長外出學習不在校,幾樁違紀的事也都囤在主任那兒沒上報。”

“那是不是可以沒事了!”王翔關心倍至。浩燃也避開那蓬亂陰鬱的枝影,凝睇幽涵。

許幽涵輕咬上唇、麵色沉重地搖搖頭,“男舍丟手機的事有一個多學期了,學校快要重視了。你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吧,我真的盡全力啦,就算最好的情況也是要受處分,文聯位子無論如何也留不住了!”

她略有慍色地用指尖戳著浩燃肩膀,“你怎麽那麽死心眼啊,跟那些人較什麽勁啊!”她眼圈紅了,胸脯一聳一聳的,“現在……兩年後能不能拿到畢業證都不知道啦!”她以混合痛苦、擔心、艾怨的腔調高聲喊過後,便似抽去筋骨一般也不顧方磚地上的灰塵沾髒裙擺,孤自蹲下身抱起肩,額頭抵在交疊的小臂上,一言不發,任兩鬢頭發絲絲綹綹貼膝蓋垂下來。

黑絮低頹,悶雷虺虺。從球場跑來一滿頭是汗的男生捧起滾到柵欄邊的足球,腳下生風,倏忽不見。

王翔雙手插在牛仔褲前開兜裏,倚著水泥剝落的牆麵,耷拉著腦袋。暮簷涼薄,三人無言。

浩燃叵耐其淒涼,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冷冷地問幽涵:“每次,你都這麽不遺餘力地幫我,到底為了什麽呢?!”像是自言自語的沉述。

“你想知道嗎?”細雨霏霏中她站直身,下定決心似的鏗鏘有力地回問道。

浩燃莊嚴緩慢地點頭,仿佛追悼會上行的哀禮。

“因為我在贖罪!”她誠懇愧疚地凝視浩燃,“跟我來吧,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

十幾分鍾後,兩人乘的出租車停在西颯郊區一陌生衰落的地帶,四周頹立幾幢廢棄廠房和寥寥幾家花圈店。

浩燃狐疑著問她,幽涵隻緘口不答,引著他朝陰森幽寂的小巷深處走去。

青石板道,七扭八歪、或斷而連,兩旁皆濕漉漉的斷壁殘垣,時而會有堆頹坍的粉磚白石堵在眼前,兩人或繞行或躍去,一路挑挑撿撿活像在跳印第安舞蹈。

及至盡頭,視野豁然開闊——卻是一片光景慘淡、蔓草叢生的墓地,數萬痤瘡錯落有致地在這豐饒肥沃的青土地上安家。爾時,雨漸滂沱,密匝匝無數斜紋編織成一鋪水氣氤氳的帷幕。

“到底要去哪啊?”傾盆雨中浩燃衣衫盡透,黏在皮膚。

“還記得我講的那個蠻蠻的故事嗎——那是我,我小名就叫蠻蠻。”濺一裙子泥漬的幽涵輕車熟路,邁碎步在墳塚石碑間穿梭。

“那又怎麽樣?”

幽涵未答,三轉兩拐到座獨僻一處、條石砌邊的墳墓前。愴然淚下。雕琢精細的石拜台上擱置一束枯萎**,被水淋淋的蔫葉子所覆蓋。

“她就是我的繼母——逝世一年了!”幽涵頹然佇立,懊愧怯懦地在喉嚨裏低語。

浩燃由下至上見到碑上刻名時心頭一悸,待看到鑲嵌石碑上端的遺像中那秦首蛾眉的中年女人時,隻覺:頭頂轟雷霹靂飛,眼前三級Lang崢嶸。浩燃身子一軟跪臥墓前,叫了一聲“媽媽”,失聲痛哭,哽嗓氣噎。

墓地一片迷蒙,腳下翠意闌珊。

浩燃兀自伏在墓碑前,幽涵拉他回去。

浩燃憤怒地用力推開她,幽涵摔倒在地。

“浩燃”她爬起來固執地再拉他,“你說句話好嗎?”

他趔趔趄趄站直身大吼一句在嘈雜雨聲中無法聽清的話,然後用小臂掄開她。

幽涵向後踉蹌兩步穩住了身子,浩燃則仰臉栽倒在泥水中,感覺癱瘓一般。他閉上眼睛,一股雨水打出的青泥細草的味道鑽進鼻孔,他聽見地麵無數水泡破裂聲漸遠漸微,消弭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