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以目

第八十四章 整形手術

峭壁罅隙間橫生的一株伶仃細草終於被喪母、校令兩塊突如其來的重石砸彎了脊梁。各種腔調的言語淩亂拓印在記憶長廊的斑駁牆壁上:老師唯一能幫你的也隻是讓你先提出辭退——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寧願喝那酒精的不是你媽媽而是我,也不願像現在一樣懊疚與愁苦——我劉夏以手加額歡送你這位永遠無法畢業的人物離開——無論怎樣分崩我張椰椰不會與劉夏成為一丘之貉——俺和小嘎一直過意不去,決定陪你一起退出文聯——呦!你的幽涵太太怎麽這回沒幫你嗎——早晚有一天,我凡強會讓你後悔留在學校——後悔留在學校——媽媽酗酒——提出辭退——給以校令處分。

無數令人發瘋的字眼在腦中迅速旋轉成渦流,浩燃雙手抓緊頭發,表情痛苦地低吼一聲,蜷縮到床鋪裏麵,不再動顫。

或許不會有人知道,初中時候,同學們都會將最醃臢的活丟給他,他隻是憨笑,卻因代替別人被停一周早課,罰他到煤房前撿煤渣;寒冷冬天,凜冽北風瞬間吹透衣褲,他蹲在矮柵欄旁瑟瑟發抖地撿拾同學抬煤掉在雪中的煤塊,他沒有委屈,竟將形狀迥異的收集了滿滿一兜。

或許不會有人知道,當那些紈絝子弟將打碎黑板的責任推給這窮酸的小子時,他隻是搖頭;在辦公室兩位觀戲老師的煽風點火下,三角尺打折了;他沒有怨恨,可是所有解釋在一句“賠不起才不敢承認”的對比下又是多麽蒼白無力。

或許不會有人知道,高中時候,他因忘交清掃小區扣分的罰金而被責罰拉開走廊的窗子,手握兩根房簷墜下的粗冰淩站到風口,直到冰全化成水才能回教室上課;春寒料峭,冷風依然呼嘯,不久雙手麻木,而冰剛融化的一點又在下麵凍上了;他沒有憤怒,卻吸著鼻子凝神諦聽教室裏的朗讀聲。

——但是,他如今委屈了,怨恨了,憤怒了。他覺得是那一束漏進空曠囹圄中帶著渺茫希望的人造陽光騙誘他在這戈雷島奴隸堡一樣的“淨土”中苦苦煎熬,而自己踽踽獨行的靈魂就在這裏被猥瑣齷齪的生活一次次潑上腐臭染料,他並不懂得做人就是把自己偽裝在“人”的概念裏,甘心接受虛假道德、愚蒙習俗和醃臢規則的捆綁;他厭惡地狠命地揩抹試圖擺脫這肮髒顏色,但直至力竭仍是徒然。或許上帝如今也昏庸了,隻寵愛些阿諛諂媚、蠅營狗苟之徒,不再看重“不益富且貴,於我如浮雲”的人了,不同流合汙是要作為異類被傾軋被踏扁的。浩燃的思想堡壘徹底被擊碎了,他咆哮著將一個校發臉盆踩扁,“Cheat!Cheat!都是騙子!”為什麽要縛以縲絏,藤甲兵就是良民麽。浩燃憤怒地一腳踢在門上,“咣”“砰”“撲通”,三個擬聲詞乍現眼前後,舍門敞開,吳泰泰一臉錯愕地站在門口。浩燃熄滅怒火問“是不撞到你了”。吳泰泰搖頭道:“哎呦!你是不知道,我來時有一姑娘正趴門縫往裏瞅呢!”浩燃心急火燎問“人呢”。他捏個蘭花指慢條斯理道:“那人啊,正在門後躺這呢!哦唷!你瞧瞧都成浮雕啦,你要再用點力就撞成壁畫啦!”浩燃扳門一看,丹妮香腮帶赤,星眼微餳,一手拿本《安徒生童話》一手痛苦地捂鼻子倒在門後。這時吳泰泰驚呼:“呀!流血啦!我們快扶她去醫務室,先拿紙巾堵住鼻孔!哎呦,別忘了書!”

醫務室靜得賽過太平間,**校醫殺人有暇,正捧人體藝術流著口水拿放大鏡專心研究醫學呢。浩燃見況立刻退出來道歉說走錯門了,旋即扶起丹妮一隻胳膊朝回走,背後校醫還拉客似的極力勸回道:“沒錯沒錯!別走哇!對,就是這兒!”

“呦!喊什麽呀!我們這裏又沒有需要人工呼吸的。”吳泰泰撇嘴下樓梯,猛一拍頭,“你瞧我差點忙忘啦!”掏出個鼓鼓的信封,“浩燃啊,這是許幽涵讓我給你的。她知道你不肯見她,所以讓你一定一定得收下這個。”

浩燃撕開,裏麵是許多母親遺照,還有兩張銀行卡。他忍痛似的閉眼,兩腮筋肉**,停一會兒,交還吳泰泰,“告訴她,讓他們父女懺悔吧!我也不想再提這些!到門口,你把看門老頭叫一邊陪他聊會兒天。我送她去醫院!”

丹妮手軟腳軟依傍在浩燃肩膀,鼻子又紅又腫。浩燃心頭一蹙,懊悔不已。攙她上車時,吳泰泰還在門衛房房簷下以報菜譜的語速對老頭說:“我哪裏嘮叨?我哪裏都不嘮叨,大家說我愛嘮叨是因為他們不懂什麽叫嘮叨,但現在懂了什麽叫嘮叨竟然還說我嘮叨那就是他們愛嘮叨。就算我有點嘮叨也不是非常嘮叨,因為我從不嘮叨他們嘮叨我愛嘮叨的問題……”

“師傅能快點嗎?我們著急。“浩燃焦急地催促。

“我開了二十年車,這速度已經是最快啦!“話音剛落,一老漢騎自行車飛馳而過。司機窘著麵孔說:“現在這輕騎也太快了,總超車。”

“小叔叔,”丹妮恢複些神氣,聲音柔弱,“我是來還你的書噠,喏!”

浩燃忍俊不禁地瞄了眼《安徒生童話》,心說“這丹妮顯然記不清借的的哪本書了,而且,我就是看童話,也不用帶拚音的啊”。這時,窗外一被自行車撞到的虎背熊腰大漢揪剛超車那準備以法自保的老漢衣領破口大罵:“我還合法公民呢,誰告訴你在中國不能使用暴力手段。”三下五除二,老漢迅速由公民身份被打成民工模樣。

“嘖嘖!看見了吧,不是你想多快就多快,在中國太自由是有危險的。”司機伸手一指路邊大樓,“別去市醫院了,這醫院也是不錯的,正好我父親一會兒做手術,我去把紅包送了!”

落日熔金,暮雲繾綣。兩人沾了一身藥水味從醫院旋轉玻璃門裏出來,浩燃合上錢包狐疑問道:“怎麽能?醫生說你的鼻子是假的?”

“嘻嘻,我身上許多都是假噠!”丹妮調皮地摸摸鼻梁:“這是假的!”她又摁摁腮骨,“這也是假的!”她微微失落地捏捏自己的胸,興奮地跳起來說,“這是真的!這是真的!不信你摸摸,這是真的!”

浩燃連聲表示相信。丹妮欣忭地咧嘴一笑,膩上來抱著浩燃胳膊撒嬌讓他陪她去壽山看夕陽。浩燃正自躊躇,艾蒙打來電話,少時在一家溫馨可愛的奶茶店碰麵。

“你怎麽跑出來的?姥爺剛走你就沒影了。小保姆急得嗚嗚哭!”艾蒙風塵仆仆進座責問丹妮,“鼻子怎麽了?”

手拿藍色威尼斯冰激淩的丹妮斜靠浩燃,無視艾蒙存在,刁吸管向咖啡色奶茶吹泡泡。浩燃窘顏摸摸鬢角不煩覶縷地將事敘述一遍。

“二十幾歲的姑娘,往男生公寓跑,羞!羞!羞!”艾蒙點著臉羞她。

丹妮吐了吐舌頭,把香芋珍珠奶茶舉浩燃嘴邊。浩燃聳聳肩報以赧笑,將杯子又放上咖啡桌時,嗅到丹妮親切淡雅的體香,不禁心弦顫動。

“她呀,不怎麽就記住你了。沒事就拿張白紙放在那本《漂泊者及其影子》上照你簽的名字一遍一遍描,還要和你學詩呢。哎,最近學校不流行**詩嗎?我們係一傻帽以為是**身體寫的詩,每詩必裸,三天被送精神病院七次。宿舍晾衣繩上他三角褲都寫滿詩歌,什麽‘愛做不做,課上瞎授教,**亂記書’。我倒著一讀嚇一跳,險些在廣博站播出去。哈哈。哦——”艾蒙欲言又止,尷尬地清清嗓,“我聽外麵說好說壞的都有。你什麽人我清楚。你也別上火!看我,有學籍吧。可我畢業之日,也就失業之時。你學的那麽好做其它也會有建樹的。”

浩燃凝視窗外錯亂狹長的人影,自嘲,“我一直糊塗地以為隻要心誠,即使再渺茫的希望也會越走越近,人善天不欺——”一股辛酸翻湧進喉嚨,他用拳頭抵抵鼻孔,“真是個荒誕的夢,過去的我就是被所有人掐死在了這個夢裏。現在凡強嚷著不讓我住宿舍,我準備在校外找個房租便宜點的先住,人總要活著!”

“還真巧了,這事我真就能幫你一把。”艾蒙頗帶得意之色,微微傾身,“昨天我一室友還說他哥們要找個老實點的搭個夥,環境不錯。我這還有個小累贅,不能陪你。我打個電話讓我朋友帶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