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騎著竹馬來

第二十五章 秋風起兮白雲飛

季漣忙了一天之後回到秋風殿,餘公公和小王公公早收拾了睡塌等他休息,季漣卻在寢殿裏走來走去,眉目間甚是焦躁,像有些影子回蕩在每一個角落,半晌才道:“寡人去明輝殿歇了,另外,高嬤嬤還在宮裏麽?在的話找來,讓她和那幾個宮女再搬到明輝殿來。”

說完便自己走去明輝殿,推開門,殿中一切似乎仍如幾年前一樣,隻是以前的諸多布置早已撤去,空留桌椅床榻,小王公公早跟了上來,問道:“陛下,這裏兩年沒人住了,一下子怎麽好住進來呢?”

季漣拉起偏殿的簾子,道:“不防事的,寡人隻是想在這裏稍事休息一下而已,有什麽事麽?”

小王公公答道:“娘娘那邊已知了信息,不知——什麽時候搬進宮來?住哪裏?”

季漣被他說得一愣,問道:“什麽娘娘?”

小王公公忙道:“就是江娘娘那邊。”

季漣微皺了眉頭,問道:“這宮裏還有哪幾處空著的宮室?”

小王公公心中迅速轉了幾個念頭,宮中空著的有陛下和孫小姐先前住的崇明殿和宜春殿,照陛下剛才的神色,必是不願意江娘娘住這兩處了,便道:“有蓬萊殿、雲華殿、斯盈殿、翠衿殿……”,季漣揮了揮手止住他道:“那就蓬萊殿吧,明日讓她搬進來,告訴她寡人這幾日很忙,沒什麽空閑去看她,沒事不要到處亂走動。”

小王公公應了,又忙叫人收拾了明輝殿,季漣躺在睡塌上,細問了小王公公這兩日宮裏四處的動向。這裏原本是玦兒的寢殿,季漣深吸幾口氣,想從空氣中探得原來的檀香味道,臨睡前吩咐道:“明日去找柳侍郎——哦,柳侍郎馬上就要入閣了,你以後可要叫他柳學士了,叫他找幾個妥帖的人,快馬到杭州,接孫小姐入宮。”

小王公公聽得季漣急切的聲音,笑道:“陛下和孫小姐,這下子可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呢。”季漣斜睨了他一眼,心想你一個閹人也懂得有情人終成眷屬麽,不過究竟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隻是輕笑道:“可不是麽,總算盼到了。”

小王公公見季漣微笑著睡去的樣子,心中也有幾分歡欣——在這宮裏,不就要跟個好主麽,眼下皇帝駕崩,太子殿下一手握江南兵權,一手抓住京畿布防,也沒人能翻了天去;馬上孫小姐入了宮,少不得是萬千寵愛集於一身,想到孫小姐,小王公公不禁覺得最近手頭似乎有些緊了——往年孫小姐的打賞可是很豐厚的。不過如今殿下就要登基了,以後少不得有自己的好處,小王公公思及此處,頓時覺得該給餘公公送一份厚禮,若不是餘公公當年讓他去伺候殿下,怎會有今日的榮耀。

接下來的日子,季漣覺得自己忙得跟一個陀螺一樣。

擇吉日,謁皇陵,祭天,接見內外大臣。

核實各地兵權分布,一麵還要防著北方的突厥趁著新舊交替之際來趁火打劫。

核定殉葬的妃嬪,這事雖然不由他做,單子是由母後列出的,卻總是要他過過目的。

商定永宣帝的廟號,還有自己的年號——雖然這個大致也是顧首輔幾人商定,但是自己還是要作陪的,最後擇定的年號是“永昭”。

然後是八月十五登基大典,他參加的上一次登基大典是父皇的,那次他隻是做個陪客,這次卻是主角,感覺就跟戲台上唱戲一般,也許人人都有些不耐煩,但都得按部就班的扮演自己該演的那一段。禮樂部奏五行四時歌,上天地舞,禮官頌高祖文宗偉績……

更加麻煩的是,他尚未滿二十,父皇也沒有來得及給他行冠禮,於是還要另行冠禮……如此折騰了好些時日,在八月二十內朝上,就在幾個臣子為幾個封號爭來吵去,他覺得要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小王公公附在他耳邊,告訴他孫小姐已經接到宮裏了,安頓在明輝殿裏,他頓時覺得心中淤積了很多天的悶氣一下子散開來,看著下麵的幾個學士們更加不耐,匆匆的應承了他們擬定的各項事宜,往明輝殿趕去。

明輝殿裏,高嬤嬤正在替玦兒梳妝,玦兒連日趕路,臉色有幾分蒼白,高嬤嬤便取了胭脂,玦兒左右看了半晌,還是放下了,高嬤嬤便勸道:“孫小姐,看你這臉色,還是搽上一點吧。”

玦兒笑道:“塗的跟猴兒屁股似的,有什麽好看?”

高嬤嬤一邊給她梳頭一邊笑道:“女孩兒還是要打扮打扮的,小姐平日總是穿的太素淡了,將來……陛下納了妃,宮裏少不得爭奇鬥豔的,那時後悔也不能了。”

玦兒已聽高嬤嬤講了這幾天大致的事情,知道季漣已經如願登了大寶,周圍人提起時都是陛下如何陛下如何,玦兒卻不以為意道:“就算做了皇帝,不也還是以前那個阿季哥哥麽?”

高嬤嬤忙掩了她的口道:“以後陛下的名諱,那是要避忌的,待會兒陛下來了,也不可像以前那麽頑皮了。”玦兒見她說的嚴肅,隻好點頭。

於是季漣進來的時候,玦兒便苦著一張臉,隨高嬤嬤行跪拜之禮,隻是看著季漣,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難道要說“民女孫如玥拜見陛下”?這話說起來也太別扭了……

季漣一把拉起她,問道:“怎麽苦著臉見了我不高興麽?”

玦兒歪著頭,有幾分為難:“不是……我是在想,是不是應該說民女孫如玥拜見陛下之類的,又覺得太別扭了”,季漣見她這幅表情,笑道:“那是給外頭人叫的,你何必學她們。”

玦兒聽了這話,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道:“真的不用麽?我來了這一會子,聽見他們說起你啊,好像你做了皇帝,就變成三頭六臂了一樣。”

季漣攜了她的手走到裏間,見她臉上猶有倦色,便扶了她斜在臥榻上,又除了朝服,自己也歪在旁邊,伸出兩隻胳膊環住她:“現在看清楚了?還是一個頭兩隻胳膊,沒長出多的來。不過這幾天——倒真是差點被憋壞了,幸好你來了,我才能透口氣呢。”

玦兒想起剛才高嬤嬤的話,撒嬌道:“可是剛才高嬤嬤說,以後要規規矩矩的,不能像以前那麽頑皮。”季漣無可奈何的瞥了她,道:“難道你要我發一道聖旨,寫明你以後不用這麽規規矩矩的你才聽話麽?”

玦兒想了一想,認真道:“就算有聖旨也不能做數的。”

季漣奇道:“為什麽?難道還有人敢抗旨不尊麽——還是你覺得我這個皇帝說話都不作數了?”

玦兒搖搖頭,道:“以前我師傅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是一個國君,有一個男寵,有一次他母親病了,這個男寵就偷偷的駕了國君的車回去探望母親,可是按照國法這是有罪的,那個國君卻說這個人是多麽的孝順,為了看望母親不惜犯下重罪;後來這個國君和他的男寵去遊果園,那個男寵把自己吃了一口的桃子給國君吃,國君覺得這個人是真心愛他的,以至於連吃東西吃到好的,都會留給自己吃。”

季漣已知她說的是衛靈公彌子瑕的故事,卻裝作不知,興致盎然道:“嗯,這個國君雖然寵幸男人,有悖人倫,倒也是情深意重。”

玦兒問道:“那你知道後來這個男寵怎麽樣了?”

季漣打趣道:“難道有臣子進諫說他有違天理人倫,然後那國君放棄江山和男寵遠走高飛?”

玦兒啐道:“你真是看那些書生盜小姐的小說看多了,這樣的結果也想得出來。”

季漣笑道:“那還不都是你給我看的。”

玦兒瞪了他一眼,繼續道:“後來這個男寵老了,色衰則愛馳,因為一件事情得罪了這個國君,這個國君就要治他的罪,想起以前那些事,便說:他以前就偷駕我的車,還把吃剩的桃子給我吃……”

季漣聽到這裏,側頭盯著玦兒的雙眸道:“玦兒是在暗示我以後會因為你老了就不喜歡你了麽?”

玦兒搖搖頭,道:“高嬤嬤說,以後你會納好多妃嬪,等那些女人進了宮,就會分了你的心——到那個時候,隻怕有人拿這些事情,來說我的不是呢。”

季漣扳過她的頭,柔聲道:“你是不相信我麽?”

玦兒低頭呐呐的:“不是……隻是現下你已是皇帝了,將來……見得我久了,我又常和你吵架……怕就煩了。”她此番回去,被杜蕙玉好一番教導,先前的許多美夢,一下都變得不切實起來。

季漣伸手去畫她的臉頰,笑道:“傻孩子,我是不是皇帝,咱們倆還不和往常一樣麽,我還是你的阿季哥哥,你還是我的玦兒。再說了,我做了皇帝——以後就再沒人能強迫我,也沒人能把咱們分開了,你該高興才是。”

玦兒聽了這話,才露出淺淺的笑意,靠在他懷裏,低聲道:“這次回家,我爹娘還狠狠的教訓了我呢。”

季漣問道:“教訓你什麽?”

玦兒將臉貼在他胸前,低聲道:“爹說……白養了我這個女兒,一點都不知道孝順,隻知道跟著一個不相幹的男人到處跑。”

季漣把玩著她的發絲,笑道:“看來嶽父嶽母對我很不滿意嘛,馬上就不是不相幹的人了,下次內朝,就該提立後的事情了。”

玦兒心裏想著此次來京前,父親教訓自己的話:“就算他是太子,也是娶了正妻的,難道我孫家嫡出的女兒,竟然要給人做妾麽?”當時自己反駁父親,母親卻勸自己,說就算是尋常大戶家,停正妻再娶,也是一件艱難的事情,何況皇家……想到這裏,不禁麵有愁容,季漣見她臉上並無喜色,便道:“怎麽你不高興做我的皇後麽?”

玦兒勉強笑道:“不是,隻是這次回家又匆忙趕來,爹和娘的關係看起來還是不太好;還有一個弟弟,今年也十歲了,和我在一起的日子,還不到一年——以後想要見麵就更難了。”

季漣想起這幾個月來,玦兒確是因為他的緣故,四處奔波,看起來臉似乎都瘦了一圈,又因為她爹納妾的事情惹得父女間生了隔閡,便安慰道:“母後家裏的人,不也每年都上京來探望母後麽?以後你也可以的,要是你爹娘願意,搬到長安來住也行啊,這樣要見你娘和你弟弟不就方便許多麽?”

玦兒見季漣在興頭上,也不好多說,又聽季漣發了一陣牢騷,說這幾日那些繁雜的儀式,讓人煩悶無比雲雲。

餘下幾日,季漣便常到明輝殿來陪著玦兒,隻是大大小小的事情繁多,也沒有很多時間,季漣又著了小王公公找幾個得心應手的人來伺候她,又把去年搬出去的那些物件,從追慈庵裏搬回來,去的人回來跟玦兒說,師太仍雲遊未歸。玦兒回來之後一直尋不到師傅,心中怏怏,季漣隻好遣人去追慈庵看著,讓一有消息就回來報知二人。

到了八月二十四,季漣興衝衝的召了柳心瓴來,向他說明自己欲立玦兒為後的心意,柳心瓴聽了,頗不敢讚同。他心裏對這位孫小姐倒並沒有意見,隻是想著先帝在時給陛下親娶的太子妃,要另立皇後恐怕沒有那麽容易,便隱約暗示季漣此事恐怕並非想象中那麽容易。

然而季漣剛剛登基,這些日子做事無不是順風順水,就算很多事情麻煩些,卻並無什麽不順遂的事情,又覺著立誰為後,純屬自己的私事——有父母在時,尚能壓製一二,現在父皇已崩,母後為了保住涵,對諸事也是不聞不問,還有什麽人能阻撓此事。

柳心瓴見季漣一意如此,回去之後連夜找到顧安銘,商量此事。

顧安銘聽柳心瓴詳細說了白日裏陛下的言語,便道:“此事恐怕不能如陛下的意了。”

柳心瓴也知此事並不容易,隻是念著和季漣師生一場,那孫小姐自己也見過幾次,和季漣感情甚篤,便道:“學生覺著孫小姐和陛下相處甚為融洽,老師可是對孫小姐哪裏不滿意麽?”

顧安銘笑道:“照你往日的描述,陛下和孫小姐感情甚篤,孫小姐平日裏對人也是溫婉和順,孫家雖是經商,卻也代代賢良,家裏人丁單薄,也沒有什麽親戚在京裏為官——這不正合了高祖以來給皇帝選後的所有標準麽?”

柳心瓴點點頭道:“學生也是這麽覺得,陛下對孫小姐很是用心,和現在的江娘娘也沒有什麽情分,去年陛下離京之前,還為了孫小姐的事情和江娘娘大吵一場,要不是當時學生正好去東宮,千方百計勸得陛下去勸慰江娘娘,隻怕當時事情就要鬧到先帝那裏去。”

顧安銘歎道:“隻是江娘娘乃是先帝親自給陛下定的,光憑這一條,就很難過烏台禦史那一關。”

柳心瓴尋思半晌,道:“那,要不要聯絡幾個禦史,讓他們明日別給陛下難堪?”

顧安銘盯了柳心瓴一眼,歎道:“你真是沒經曆幾次大動蕩,不知道禦史們的厲害。那些我們能說動的人,明天陛下一樣能說動,那些陛下都說不動連死都不怕的,我們怎麽能說動?”

柳心瓴問道:“那如今老師有什麽打算?”

顧安銘敲敲桌子,閉目道:“朝中好些地方,也該換換人了,隻是舊人走了,陛下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該換些什麽人上來——你去擬一擬名單,找幾個穩妥的人,要這些人明日好好和烏台那群人吵一場吧,再找幾個在京多年的人,力證寧宗陛下曾有意將孫小姐許配給陛下,隻是先帝不在場所以不知曉。”

柳心瓴聽了這話,已明了老師的意思,腦子裏飛速轉過顧安銘門下的門生名單,哪些該上位的,就該明日表現表現了,說了幾個名字,顧安銘點頭依了,又道:“先前張皇後曾提及的比照公主例一事,千萬不要讓別人抓了把柄,明日和烏台的人據理一爭即可,不要鬧得太厲害,這事多半是不成的,隻是也別斷了陛下的念想。”

柳心瓴出了顧府,又連夜去了幾家同門府裏,傳達了一下顧安銘的意思,這才回家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