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騎著竹馬來

第九十九章 天長地久有時盡

永昭十年夏,符葵心再次集結雲中、平城、北庭、陽寧諸城兵馬,遠征突厥,於三彌山絞殺阿史那攝圖,突厥內亂,分裂為三部。阿史那攝圖的白鴻部遠走西域,其餘兩部向朝廷稱降,願以屬國之禮,歲歲入貢,符葵心以此戰之功晉為晉遠侯

孫隱閔在這一年,隨符葵心出征,射殺突厥軍士數十人,以曆年軍功累進至正六品拱衛大夫,戰事之後隨符葵心回洛陽探視季漣和玦兒,季漣親為孫隱閔行加冠禮,並預備訪求名門淑媛為之下聘。

孫隱閔此番回洛陽,比之當年離開時,確實端正許多,隻是除了軍中諸人外,對其他人仍是倨傲無禮,玦兒看在眼裏,隻得囑咐符葵心多加提點。

季漣在洛陽過得快活不知時日,自然巴不得天下人都同他一樣得享嬌兒繞膝之福,一個勁的埋怨符葵心:“葵心你也太不體貼了,說是回京述職,你不會想法多呆幾天麽,你看你家那個叫什麽的,都納入府兩年了,一點音訊也沒有,照 你一個樣子,什麽時候才能有個兒子來承襲爵位?你當年立誓要斬殺阿史那攝圖雪恥,如今也已得償所願,照朕看啊,如今突厥也鬧不起什麽亂子 了,你呢,就去國子監的武科看看,就說是朕的旨意——你也好多在長安呆些日子,不然你府上那些人,心裏不知道怎樣編排朕呢。”

符葵心聽得汗顏無比,隻好諾諾稱是,玦兒在一旁聽著,向季漣嗔道:“還說呢,大兄若不是為你苦守邊塞,又怎會弄成一樣, 你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季漣被她一樣埋怨,隻是笑笑:“朕才說了兩句,就有人為你鳴不平了!”

玦兒斜睨他一眼,又向符葵心道:“大兄……一幾年在平城可辛苦了,為著朝廷疆域百姓安寧,倒冷落了家中的嬌妻——若是因此引得家中抱怨,大兄……悔否?”她言語甚輕,季漣在一旁聽著直笑,想著一做女人的真是心思細膩,隻為了人家家裏獨守空閨的小妾,就生出一種悔叫夫婿覓封侯的感歎。

符葵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瞬,旋即笑道:“方才陛下說起阿史那攝圖,倒讓微臣想起一事,在三彌山微臣射傷阿史那攝圖後,他對微臣說了一句話,他說……本汗馳騁漠北草原數十載,以為神祗降臨的所有苦難折磨,隻為成就最後的霸業,卻不料……最後才知道,神祗所賜予他的一切武功偉業,隻為成就微臣的功勳……當時微臣也回了他同樣一句話。”

季漣略一挑眉,問道:“葵心回那阿史那攝圖的又是什麽?”

符葵心微微一笑:“微臣跟他說,神祗讓微臣所建立的一切功勳,隻為成就陛下威震窮荒、克襄隆治的盛世,為此微臣赴湯蹈火也萬死不辭。如今……微臣看到陛下已使天下歸心、四海賓服,能夠和娘娘在洛陽宮過著尋常夫妻的生活,微臣覺得……沒有什麽可後悔的。”

玦兒心中仍是沉沉的歎了一聲,“大兄……”,她一句話尚未說完,符葵心又道:“況且陛下允微臣此番回西都長住,娘娘無須再為微臣一樣的瑣事掛心了。”

季漣側身向玦兒笑道:“可不是麽,你要再為葵心家中的那位鳴不平啊,朕倒要反省……你是不是借 說葵心在暗諷朕呢……”,玦兒這才放心,輕握著季漣的手俏生生的斜了他一眼。

永昭十五年春,季漣和玦兒在洛陽已呆了七八年,自從張太後薨逝,他便再也沒有回長安,連三年一次的文武科舉,都改在洛陽舉行,六部在洛陽都設立了分司,處理日常政務,鳳台閣的諸位大人,也輪流到洛陽值班……

玦兒坐在榻旁,一匙一匙的給季漣喂湯藥,去年入冬之後季漣身體一日一日的差起來,太醫院會診之後說是永昭元年的箭傷所隱伏下的舊疾徹底發作,往年入冬雖總有些不適,卻沒有一一次來的厲害。

看著太醫們戰戰兢兢的樣子,季漣歎了口氣,揮手讓他們退下,閉目低聲對玦兒道:“這次……恐怕是躲不過去了。”

玦兒笑著將藥碗遞給一旁的宮女,嗔道:“又在說這種瞎話了,你不覺著自己羅嗦麽?”

季漣臉上慘淡一笑,止不住又咳了幾聲,藥是極苦的,可他入冬後吃到現在,都已吃不出什麽味道了,屋子裏一股子藥味夾雜著雪梨檀的味道,他朝外往往,輕聲道:“外麵天氣不錯,咱們出去走走吧。”

此時剛過申時,暮春的陽光正是和煦,玦兒扶了季漣起來,給他套好外衫,挽著他走到園子裏,走到他們兩人一起搭的秋千架上,季漣看著太陽西下的角度,估摸著炅和炡也快從北宮回來了,問道:“這些日子我身子不好,也沒顧得上兩個孩子——他們功課還好吧?”

玦兒笑道:“兩個孩子都很聽話,阿炅念書也很認真,你讓人給他編的那幾本書,他日日都有看;阿炡調皮些,不過幾位先生的話還是聽的,這些天看你身子不見好,還常到佛堂燒香呢。”

季漣略一點頭,伸手環住玦兒的腰,將頭擱在她肩上,輕聲道:“你這幾 天好像又瘦了,再瘦下去,臉上就要出皺紋了。”

玦兒回頭微瞪他一眼,惱道:“你嫌棄我老了就直說,不用一樣變著法的挖苦我。”

季漣臉上的笑容更深,輕含著她的耳垂,笑道:“我從沒聽說,有人老了,還會像你一樣紅耳根子的。”

玦兒微側了身子,又想躲開他一樣帶著幾分纏人的耍賴,又怕真閃開了傷了他的身子,隻好稍稍側 了身,看到遠處的人影,低聲嗔道:“兩個孩子回來了呢,讓他們瞧見了多不好。”

季漣這才放過她,略移了一下身子,靠在秋千架的後背上,看著遠處兩個皇子和侍從、宮女慢慢的走過來。炅沉默寡言一些,炡在他身側,不時和他說些什麽,遠遠的看到季漣和玦兒都坐在秋千架上,都加快了腳步。

等走到跟前,炅才小心翼翼的問道:“爹的身子感覺好些了麽?”他一日一日的長大,一日一日的發覺父親的威嚴,以及父親對他的諸多要求,雖然每天一起用膳的時候神情溫和,但是檢查功課時一點也不馬虎,不管哪裏有絲毫的行差踏錯,都會被父親揪出來嚴厲的教育。

炡在一旁輕快許多,不等季漣回答便笑道:“爹今天氣色好多了呢,再過些日子估計就好了。”

炅有些疑惑的看了看炡,目光又回到季漣身上,等待他確定的回答。季漣笑了笑,道:“嗯,有娘陪著,你們也不用 這麽擔心,好好跟著先生讀書要緊。”

炅嗯了一聲,炡微微笑道:“今天的功課都念完了,衛先生也檢查完了我們才回來的。爹的藥吃 了麽?”

炡所說的衛先生,正是永昭元年的狀元衛美芹,他當時被季漣一紙詔書扔到閩越蠻荒之地,永昭四年和永昭七年的兩次地方官考核中皆政績斐然,於是在永昭七年被調回長安,輾轉六部之間,已被磨煉的幹練穩重。永昭十二年季漣將他傳喚到洛陽,開始教導兩位皇子。

玦兒輕輕的拉過炅的手,笑著回答炡:“剛剛吃了,你們倆先回屋換身衣裳吧,再出來一起用晚膳。”

待兩個孩子走進去,玦兒才向季漣問道:“你覺不覺著……你對阿炅太嚴厲了一些?他見到你都不怎麽敢說話了,以前他不是這樣子的。”

炅以前也是和炡一樣活潑的,這轉變大概是從去年的浴佛節起的,往年他們都是四個人一起去白馬寺參加龍華會,觀看寺裏僧人為銅佛洗浴的盛大場麵,然後在寺裏用齋飯,下午再到洛水去放生,季漣和玦兒還照著舍豆結緣的習俗,互贈煮熟的五香黃豆,這本是親友之間互相贈送,以示人與人之間相識皆是緣分之意,不過他們二人互贈五香黃豆,彼此心中的意義卻又深了一層。

可是去年浴佛節的時候,炅從寺裏僧人那裏聽來種種佛經故事,想著季漣這幾年來身體漸漸有些不好,便想學著寺裏僧人苦修的法子,為父母積福,被季漣知道了之後,狠狠的斥責了一頓,一時又難以跟他講清個中種種緣由,炅乖乖的聽了話,從此之後卻逐漸有些怕季漣。季漣見他這樣子,便抽了空,好好的跟他講了為人君主的責任,凡事不可太過,禮佛固然是好事,卻切不可因此而忘記禮法倫常等等。炅年紀尚小,聽得不十分懂,隻是知道父親對自己期望甚重,於是更加心懷惴惴,生怕哪裏做得不好,讓季漣失望。

季漣想了一想,笑道:“他這一年性子沉了許多,不過照我看……也不是壞事,阿炡平時活潑一些,跟在他旁邊,他也不至於太悶的。我倒覺著……他們兩個現在這性子,倒是互為補益,阿炅要是再長大幾歲,我就更放心了。”

玦兒聽了一話,有些默然,他們兩人雖都刻意不提起季漣如今的病情,但該做的事情總都得做,季漣已往長安和平城府發了詔書,要柳心瓴等一眾鳳台閣大臣、六部尚書、侍郎和在平城府節製周邊各州府軍馬的符葵心來洛陽,一個時候一樣的舉動意味著什麽,大家心裏都很明白。此時聽季漣說“放心”二字,心中強自壓抑的傷心突然間又迸發出來。

她臉上的愁容一下子就蔓延開來,歪了歪身子,將頭埋到季漣懷裏。季漣輕輕笑了一笑,拔下她頭上的桃木簪子,十指成梳的插到她的烏雲秀發之中,玦兒悶頭悶道的說了一句:“才梳好沒多久的頭,你又這樣!”季漣總是喜歡早上替她梳髻,梳好了再把簪子拔下來,用手指去繞她的發絲,等要見人時重新梳過——一樣來來回回的折騰,也不嫌累的慌。

季漣果然又開始繞她的發絲,笑道:“怕甚麽,待會兒保管給你梳好就是,為夫在這裏享了幾年福,現在別的什麽都不會 了,就梳髻描眉一兩項,恐怕全天下也難以尋出幾個敵手了。”

四月初二,柳心瓴率鳳台閣六學士和六部尚書、侍郎等一幹重臣到達洛陽,見到諸位重臣都到了,季漣稍微放了心,氣色也好了些,在泰始殿接見了眾人,柳心瓴看到季漣臉上已沒有幾兩肉的樣子,甚是難過。

初三時符葵心也到了,季漣將炅和炡都喚到塌前,向眾人道:“朕自去年入冬以來,身體不豫之感日甚,恐已時日無多,如今萬事皆定,邊陲安寧,不放心的也隻有兩位皇子了。”

眾人見季漣這樣,已知他是要趁著精神還好時交托後事了,紛紛勸他好好休養身體,兩位皇子孝友仁愛雲雲。

季漣稍一擺手,隨侍在側的正是一幾年來督導炅和炡功課的衛美芹,他看到季漣動了動手指,忙從一旁的書櫥中搬出一個匣子,打開後拿出一卷黃絹,攤在案頭。玦兒將季漣的身子稍稍扶起,季漣又審閱了一遍早幾日就擬好的詔書,然後向柳心瓴道:“柳先生看看可還有什麽遺漏的?”

柳心瓴接過那黃絹,仔細的看了兩遍,這算是一份正式的遺詔了,隻等蓋上璽印後就可以生效了。

遺詔上的內容是在大家的意料之中的,傳皇位於皇太子炅,軍國大事有不決者,由內閣輔臣及晉遠侯共決之。

柳心瓴看過之後並無異議,於是小王公公入內取出發布重要事務時才會加蓋的皇帝大璽,用了印之後,再收入匣內。

季漣向炅伸過手,一手拉著他,一手指向柳心瓴,向炅交代道:“柳首輔以前是朕的先生,永安二年的進士。永昌八年的時候,皇祖寧宗命柳先生來給朕講習, 這一講就是十年……當年柳先生還是意氣風發,沒想到現在……也老了……”,柳心瓴兩鬢已有斑白,聽到季漣一話,隻是伏首稱陛下深恩,當鞠躬盡瘁已報。

炅看看柳心瓴,目光又轉回季漣身上,季漣接著道:“往後有什麽不明白的事情,盡可以問柳先生;柳先生博覽千古、克己複禮,輔佐朕躬已有二十餘年,乃國之肱骨,你……明白了麽?”

炅跪在季漣榻前,手仍然被季漣握著,道:“兒臣明白,兒臣都記清楚了,今後凡有疑難事務,兒臣必先請示柳先生和諸位臣工,請父皇放心。”

季漣點 點頭,又一一指著其餘諸人,給炅詳細講述每一人的出身、功績及所長,要炅一一記下。

玦兒坐在榻旁扶著他的身子,講完一段就要給他喂幾口茶水,季漣花了大半個時辰才給炅講完。然後季漣把炡拉到身邊,向炅囑咐道:“你和炡一向感情甚好,以後你要記住,你們二人,既為兄弟,亦是君臣。炡要是有什麽行差踏錯,你做兄長的要多擔待、教導”,又向炡道:“以後哥哥登基了, 你也要受封為藩王,到了封地,要好好教化百姓,輔佐兄長,你們……可都明白麽?”

炅和炡均 點點頭,二人此時尚年少,不明白究竟何為生老病死,何為死生永訣,隻知道季漣交代的東西都要牢牢記住,這些話平日季漣也說過很多次,此時再聽來,也隻是加深印象而已。

內務交代完畢之後,季漣便讓一眾京畿重臣回去,單留下柳心瓴和符葵心,又讓衛美芹侍奉在側記錄。

符葵心給炅略講了邊陲諸國的形勢,這些內容炅平日的課上也有涉獵,季漣又囑咐炅不可輕易在邊境用兵,若有敵國來犯,自當奮力抗爭,然而平時卻不宜妄動幹戈,當以百姓民生為念雲雲。

到傍晚時分,內侍送上晚膳,季漣命諸人一同在泰始殿內用晚膳,季漣一連數日已隻能進些流食,看著玦兒時時刻刻隨侍在旁,端茶奉藥盡皆親力親為,十分不忍,晚膳之後堅持要她先去歇息。

待玦兒走了,季漣才向符葵心問道:“隱閔這些日子還好麽?”

孫隱閔在符葵心數年**之下,比當年剛剛入長安時不知強了多少,這些年一直跟著符葵心在平城府,別的倒還讓人放心,隻是一到有戰事時,就喜歡親自操刀上陣,讓玦兒擔心了好幾回。

符葵心笑道:“世子這四年性情定了許多,已不像最初時那樣喜歡和人近身肉搏了,娘娘知道了應該要放心許多了。”

季漣歎道:“隱閔都是幾個孩子的爹了,性子該定一定了。往後不論有什麽事情,你要幫朕多照看著他”,又瞧了瞧柳心瓴,探出手去,柳心瓴忙上前握住,季漣提上一口氣:“往後……皇後就 這麽一個同母的弟弟了,先生和葵心當替朕善待之,若有行差踏錯之處,還請先生和葵心多加教導……” 四月初八,浴佛節。

季漣卻已沒有精神同往年那樣挽妻牽兒共赴龍華盛會了,隻能在南宮裏看著宮 女們備下用甘草茶煮成的香湯,洗浴佛堂中供奉的純金佛像。

他一手牽一個兒子,玦兒同煙兒和幾位宮 女一起準備烏米飯,準備浴佛之後的布施。他坐在暖椅上,炅給他捏肩,炡為他捶腿,季漣看著遠處宮人們興高采烈的浴佛景象,笑著對兩個孩子說:“娘的身子也不好, 你們晚上也給娘捶一捶,知道麽?”

炅嗯了一聲,開始和炡一起,一人捶左腿,一人捶右腿,季漣拉著炅,笑道:“你祖父的祖父,也就是本朝的開國高祖,駕崩之後,廟號是高祖;你的曾祖,誅殺朝中奸佞,平定四海,廟號寧宗;爹的父親,也就是你們的祖父,講求無為而治,廟號文宗……你 說,以後爹要是不在了,你給爹取個什麽字呢?”

炅有些驚訝,他心中隱隱已有些悲傷的感覺,忙勸慰道:“爹……正值春秋鼎盛,為何講一樣的話?”

季漣笑了一笑,道:“人哪有能得享萬世的,你覺著有什麽合適的,但說無妨。”

炅默然半晌,才道:“諸位先生都說,爹天資明睿,未及冠而登基,卻能明察萬裏;強敵明犯於邊陲,而旋即蕩掃邊塵,四方懾服;推行新政,而致綱紀修明,倉庾充羨……可稱得上智、明、聖,兒以為……可用睿字。”

季漣閉目思量片刻,道:“此字甚好。”

半晌後季漣又向炅和炡道:“阿炅,你現在年紀尚小,爹知道讓你一下子擔負 這麽多事,是為難你 了。其實……治國也並非爹往日形容的那麽艱難,你隻要記住:若朝廷收的稅多,則百姓收成的少,就會吃不飽;若君王習性不定,朝令夕改,則朝廷失卻威信;若君王無道,治世苛責,百姓求生艱難,則民眾輕死,民眾輕死,則天下不安……你明白了麽?”

炅點 點頭,一旁的炡也似懂非懂,笑著繼續給季漣捶腿。季漣眯著眼,看著遠處浴佛時四濺的水花,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透過那晶瑩的水光,似乎看到無數前程往事——

他們執手走在伊水橋上,一人牽著一個小孩——多希望那橋沒有盡頭……

他們在長安夾道上堆雪人,給雪人插上金釵,他趁著她給雪人畫眼睛時偷偷的去親她,她惱了,扭頭就往回走——可是走的很慢,像是故意等著他來追上她似的。

最後想起的是,他年少輕佻,不知一心一意為何物,氣走了玦兒,找到她時她哭花了小臉:“季哥哥,你不等玦兒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