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宴3·天下永樂

第九章 一線

葉雨荷好一會兒的功夫竟不知身在何處,看著朱高煦卻像是什麽也沒有看到。

江南雨、離亭燕,哀傷別離片片,卻都及不上她心中那刻的淒然。

她那一刻,好像突然站到了柳下橋頭,看著秋長風一步步地走向無邊的黑暗,想追,卻無力;想喊,卻無言。

朱高煦說得那句話,變得虛無縹緲,遊蕩在天際,卻又夢魘般迫到她的麵前,用死波不起的平靜道:“我朱高煦、根本沒什麽夕照。一切,都不過是謊言!本王獻給脫歡的那夕照,是假的!”

話語雖輕淡,可葉雨荷實在不堪承受。

她從未想過,在她最有希望的時候,朱高煦會給她如此致命的一擊。

燈芯微爆時,秋長風開口道:“雨荷,你不要擔心……”他神色依舊平靜,似乎這天底下很難有什麽讓他心驚的事情,就算他知道夕照是假的,就算他知道一切不過是騙局。

秋長風的一句話將葉雨荷拉回了人間,隻感覺臉頰冰涼一片,她才知道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麵。

茫然向秋長風望去,見到他深邃的眼眸中有著海般的關切,又望見秋長風遞過一方手帕……

藍色的手帕已泛黃,記憶著歲月的蒼白流逝,手帕上的秋蟬卻還能栩栩如生,宛若清晰的當年。

春詞仍在,隻有半闕,哀婉依舊——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葉雨荷見到那手帕的時候,再也忍不住哀慟,不抓手帕,卻一把抱住了秋長風,嗚咽淚下道:“你為何……不早告訴我?”

你為何不早告訴我?

她像對朱高煦怒叱,又像對秋長風哭訴。

她這才發現,原來很多事情她都不懂——不懂得心痛。幼時不懂愁,這才將秋蟬繡在春詞上;長大了不懂憂,這才不記當年如水的往事;絕境的時候不懂人,這才會將所有的期望放在金龍訣之上。

可朱高煦沒有夕照,那他給脫歡的夕照就是假的,金龍訣還剩十二天啟動,秋長風也不過十多日的性命。

錯過這最後的機會,就錯過了一生。她緊緊地抱著秋長風,不想錯過,可知道緊緊地不舍擁抱,卻不過是絕望的無奈放手。

不知許久,葉雨荷才感覺有手帕輕輕為她拭去了淚水,聽秋長風道:“雨荷,我們……還有機會。”

葉雨荷霍然抬頭,望著秋長風哽咽道:“你到現在……還要騙我?你為何還要騙我?”她心中恨,並非恨秋長風的欺騙,卻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朱高煦望著葉雨荷的憂傷,本是冰雪般冷酷的臉上卻帶了幾分異樣,長歎一口氣道:“我就說,這事不能告訴她,若是說了,她根本無法幫忙再找夕照。”

葉雨荷一震,失聲道:“什麽?你還能找到夕照?”

朱高煦淡漠道:“我若不能找到夕照的話,也不會來找秋長風。你以為我喜歡看你哭哭啼啼的樣子嗎?”

葉雨荷又驚又喜,不信,卻又不想不信,急道:“夕照在哪裏?怎麽去找?什麽時候能找到?”

她一連三問,朱高煦卻根本沒有回答,隻是眯縫著眼睛看著油燈,沉聲道:“你若參與進來,必須和秋兄一樣的沉穩,少說多想,不然你還是莫要參與的好,若壞了大事,誰都救不了我們。”

葉雨荷雖不滿,但念著夕照的事情還是點了點頭,轉望秋長風,目光露出詢問之意,她對很多事情並不明白,希望秋長風能給個解釋。

秋長風隻是看著朱高煦。朱高煦亦是望著秋長風道:“你什麽時候知道本王手上的夕照是假的?”

秋長風目露思索道:“追蹤穀雨的路上……本來我也不能肯定穀雨帶著夕照向哪裏走,但那時候,漢王偏偏在搖頭的時候悄然向右邊的山路指去。”

若是龍騎在場定然會大為奇怪,原來當初他們追蹤到穀雨並非是秋長風的判斷,卻是因為朱高煦的指引。

秋長風輕咳幾聲,再現疲憊之意道:“我們按照漢王的指引果然遇到了穀雨。這就讓我奇怪,穀雨既然決心背叛漢王,漢王怎麽可能碰巧尋到穀雨?”頓了片刻,秋長風澀然道:“我經曆了這麽多案子,發現巧合多半都是有人在刻意地安排,能解釋我這個謎團的隻有一個可能,這件事是穀雨和漢王演的一出戲。”

葉雨荷驚駭莫名道:“什麽?他們演戲?為什麽?”她明白後果,推測前因,話一出口後就想到答案,低聲猜測,道:“穀雨勾結也先是假的?”

朱高煦冷哼一聲低沉道:“也先還沒有能力讓我手下的二十四節叛變。”

秋長風推斷道:“但也先以前顯然曾收買過穀雨,讓他背叛漢王。穀雨忠心耿耿,回轉後把此事告訴了漢王,漢王將計就計地演了這出空城計,用意當然是……”

葉雨荷接道:“用意就是掩蓋漢王本沒有夕照的真相嗎?”她這才想起方才秋長風和朱高煦的對話,句句都有所指。

原來很多事情果然不是表麵上看起來的那麽簡單。

朱高煦沒有夕照,但他故弄玄虛掀起這麽多波折,無非是讓脫歡父子相信他有夕照。葉雨荷忍不住寒心,本想問朱高煦,怎麽忍心穀雨和他的那些手下就這麽死了?陡然見到朱高煦冷酷的臉,葉雨荷竟問不出來。

在朱高煦的心中,當然一切以大局為重,若死幾個人能達到目的,在朱高煦看來,肯定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可隨即有了新的困惑,葉雨荷道:“漢王這般做,究竟是為了什麽?”腦海中電光一閃,甚至不待秋長風回答,葉雨荷已自答道:“漢王若是沒有夕照,根本不可能參與到改命之中來,也沒有與脫歡及也先談判的本錢?”

想通這點,葉雨荷不能不感慨朱高煦的膽大如天,竟敢如此地爭取一線轉機。

朱高煦略帶讚許地看向葉雨荷,感慨道:“到如今,隻有這句話才讓本王看出你有點見識。”

葉雨荷暗自慚愧之際卻聽秋長風道:“她一直都有見識,可終究是女人,始終難以擺脫感情用事。”

葉雨荷暗咬紅唇垂頭不語,心中那一刻多少帶了幾分酸楚委屈。聽秋長風又道:“可正因為這樣,喜歡她的男人才會有福。漢王若找謀士幫手,當然會選我或穀雨,但若選女子陪伴終生,隻怕也不會找個冷靜如我、滿是心機的女人吧?”

葉雨荷嫣然一笑,燭光下的笑顏如煙波江雨,朦朧中帶著幾分纏綿。

朱高煦望著葉雨荷,沉默半晌才道:“秋長風,我雖還未能達成目標,但看你好像達到了。我現在才肯定,你當初對也先說得不錯,你能支持到現在,不是因為你有多強,而是因為有葉雨荷在身旁。”

秋長風淡然一笑,憔悴蒼白的臉上帶著幾分光輝。

他不用多說,一切已盡在不言中,葉雨荷望見,那一刻竟奇異般地恢複了信心,但終究沒有忘記最重要的事情。“漢王先用假夕照取信脫歡,但這絕非長久之計,隻要明日有日落,金龍訣無法啟動,脫歡、朱允炆很快會發現問題所在,我們三人都要死!”

這的確是個很要命的問題。

可更要命的是,就算他們能逃過明日,但若找不到夕照,一切都還是沒有任何意義。

想到這裏,見到朱高煦鎮定的表情,葉雨荷盯著他道:“漢王,你來草原能這般算計,肯定知道真正的夕照在哪裏,對不對?”

朱高煦哂然笑笑:“你又說對了一句,若非如此,我如何會來?”

葉雨荷忍不住問:“那真正的夕照現在在哪裏?”

朱高煦避而不答,轉望秋長風道:“但我們在尋真正的夕照時,必須要做一件事……”頓了許久,這才緩慢道:“你應該知道做什麽的?”

燈光下,秋長風的臉色看起來有著說不出的慘烈,他望著燈火,眉頭幾乎皺成了道刀疤:“除去朱允炆?”

葉雨荷微震,一時間心亂如麻,倒有些懷疑秋長風的判斷。

眼下的生死關鍵的確在朱允炆的身上,隻要朱允炆不在,他們就暫時不怕夕照的秘密泄露。可目前脫歡將朱允炆看的極重,甚至派也先親自守護朱允炆,秋長風現在走路都勉強,要除去朱允炆,難比登天。

而且除去朱允炆後,沒人懂得啟動金龍訣,豈不是更大的麻煩?

朱高煦顯然也在琢磨著秋長風的提議,沉吟道:“能殺了朱允炆,當然最好……”他和朱允炆是堂兄弟關係,但此刻說殺朱允炆卻和說殺個陌生人沒什麽區別,葉雨荷聽了,不由得暗自寒心。

朱高煦終究還是搖搖頭,注視著秋長風道:“以你我現在的處境,要殺朱允炆無疑是自殺。葉姑娘武功雖不差,但她得手的機會也是微乎其微……若她事敗反倒泄了底,肯定讓脫歡懷疑到我們的身上。”

葉雨荷本想主動請纓,聽到前麵的話時還覺得朱高煦頭腦清晰,但聽到後麵的話後一顆心卻有些發冷。很顯然,無論如何,朱高煦和秋長風還是不同,秋長風始終會考慮她,但朱高煦考慮的隻是他自己。

秋長風點頭道:“漢王說得不錯,那漢王……想怎麽做?我看明日肯定是晴日,到時候……金龍訣無法啟動,我們或許可以……先發製人,魚目混珠。”

朱高煦眼眸一亮,讚許道:“不錯,和我想的一樣。”

葉雨荷明白過來,低聲道:“其實就算朱允炆,都根本沒見過離火和夕照兩物,艮土也是三戒和尚取的,金龍訣不能啟動,誰也不能肯定是我們的夕照有問題……我們搶先一步指責朱允炆拿出的艮土是假貨,或許能暫時混淆視聽,爭取機會。”

秋長風略顯遲疑道:“看起來隻有這樣了,不過我們甚至沒有三成的把握。”

葉雨荷明白秋長風意思,在脫歡、也先眼中,朱允炆當然比他們可信。這件事若搞不好的話,三人沒有了用處,隨時都會有殺身之禍。

朱高煦截斷道:“葉姑娘的主意很好。我們有六成的把握讓脫歡相信我們。”

秋長風反倒有幾分錯愕,不解道:“漢王為何這般肯定?”

朱高煦目光閃動,欲言又止,打了個哈欠道:“不論如何,這總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總之,明日我們三個要齊心協力,秋兄,還要依仗你的三寸不爛之舌了。”

就算葉雨荷都看出了朱高煦是有所隱瞞的。她有些不滿,才待質疑,秋長風卻握住她的手澀然道:“好,明日我盡力而為。好了,先休息吧。”

朱高煦點點頭,一頭倒了下去,拉了床毛氈蓋在身上沒了動靜。

秋長風拉著葉雨荷走到一旁的角落躺下。葉雨荷早沒什麽顧忌,緩緩躺在秋長風身邊,心緒萬千。才待說什麽,就感覺秋長風的嘴湊到她的耳邊低聲道:“明日……你一定要當我們的夕照是真的才行,不然,他們會發現異樣。”

葉雨荷感受到了秋長風呼氣的熱度,一顆心竟大跳起來,終於鎮定下來,低聲道:“我會的。”

秋長風輕歎一口氣,稍微挪開些後閉上了眼睛,不多時便沉沉睡去。

葉雨荷卻是心潮起伏,哪裏睡得著?可出奇的是,她沒有去想明日的硬仗,想的隻是身邊的秋長風。

秋長風剛才湊過來的時候,她甚至不敢扭頭去看他一眼,她沒想到秋長風就那麽拉著她躺下來,沒有半分的猶豫,這是不是意味著在秋長風的心中本覺得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她本還有些羞澀,可又知這樣的機會很可能再也不會出現,因此她沒有半分拒絕,當作自然而然。

可她一顆心真的在跳,臉還一直在發燒,她實在奇怪,自己在這種時候還會去想這些無關的小事。世事滄桑,轉瞬百年,或許明日的日落就是他們看到的最後燦爛,想什麽又有什麽關係呢?

一念及此,葉雨荷終於悄悄地扭過頭去,望著沉睡的秋長風。

秋長風實在太累、太過疲憊,那蒼白的臉上滿是風塵憔悴,可他睡著的時候,看起來卻不過像個孩子。

或許在每個女人的心中,她中意的男人都如同她孩子般的金貴。

葉雨荷咬住紅唇止住要哭的衝動,竭力告訴自己,會竭盡所能來保護眼前這個為她曆經千般磨難的男子,哪怕隻有一天、一夜……

她就那麽癡癡地望著秋長風的臉,顫抖地伸出手去,柔絲般撫摸著他的臉頰、唇間。

突然感覺秋長風的眉睫似乎跳動了一下,葉雨荷倏然收回手來,隻怕驚擾了秋長風難得的一夢,秋長風卻像墜入輪回中般未現稍動,呼吸沉穩依舊。

葉雨荷這才輕舒一口氣,淚水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心道若金龍訣真的可改變人的命運,她隻願此生和秋長風永遠停留在這瞬間。

月照雪峰冷,帳黯情思綿。

心神恍惚間,葉雨荷突然聽到有鼾聲響起,這才留意到鼾聲竟是一向冷酷孤傲的朱高煦發出的。

原來朱高煦也會打鼾的,葉雨荷想到這點的時候,想笑,可笑不出來。

明日是生死關鍵,可秋長風、朱高煦居然都能安然入睡,好像算定也先不會來害他們一樣,葉雨荷暗自奇怪之際,突然感覺到帳中一暗。

葉雨荷心中一驚,轉瞬發現不過是油燈燃盡,四周靜寂如死,暗自舒了口氣。突然發現朱高煦竟然在燈滅的時候止住了打鼾。葉雨荷皺了下眉頭,不待多想,聽朱高煦喃喃道:“你早該死的,早該死的……”

你早該死的!

那話語中帶著極深切的怨毒和詭異,黑暗中聽到如同上古咒語,讓人膽驚魄顫。

葉雨荷乍聽朱高煦說出這句話來竟周身泛寒,幾乎要跳了起來,可四周隨即又靜了下來,朱高煦也再不聞動靜。

許久後,鼾聲再起。

葉雨荷還感覺那驚悚就在心口,引發心髒劇烈地跳,試探地叫道:“漢王?”不聞回應,隻有鼾聲,葉雨荷這才發現朱高煦原來是在說夢話,可她的一顆心,卻沒有因此而稍減恐懼。

她聽得出,朱高煦夢話中帶著刻骨怨毒,那已不是夢話,而是他內心真正的詛咒,朱高煦是希望一個人死。

那個人是誰?

是脫歡還是也先?是秋長風抑或是她葉雨荷?葉雨荷想到這裏隻感覺毛骨悚然。其實就算到現在她還不信任朱高煦,她一直感覺朱高煦執意帶秋長風到草原來絕不是為了救秋長風,而不過是要利用秋長風。朱高煦的冷酷無情在穀雨之死上可見一斑。既然如此,她始終認為在關鍵的時候,朱高煦為了利益甚至會舍棄秋長風。

可雖這般想,葉雨荷又覺得自己和秋長風、甚至脫歡或也先,都沒有達到讓朱高煦夢中如此切齒怨毒的地步……

那朱高煦恨的是誰?朱棣嗎?抑或是那個一直懦弱卻壓在朱高煦頭上的太子——朱高熾?

葉雨荷想到這裏情不自禁地感覺到冷。她心緒起伏,終於難擋多日的疲憊和勞累,閉上雙眼很快地睡了過去。

她並不知道,在她進入夢鄉的時候,秋長風緩緩睜開了眼,默默地凝望她的臉龐,眼中藏著種複雜的滋味。

秋長風並沒有睡熟,他知道如何裝睡,更知道如何判斷一個人是否真睡。他望著葉雨荷的臉龐,輕輕地伸出手去,為她拉過毛氈蓋上,本想輕觸那如水的青絲、如幻的紅顏,但終於停在那雪白均色的臉頰上空,隻半寸、就那麽的僵硬,不再稍動。

不想驚醒那個琉璃執著的夢,隻想停留在這片刻凝固的光陰。

他那深邃如海的眼眸中終於有了澎湃如潮的情感,隻可惜,葉雨荷始終無法望見。

葉雨荷若是能望到那雙眼,或許會明白更多,或許也會知道,世間變幻如白雲蒼狗,年華凋謝似紅塵失色,可這世上終究還是有些東西,此生難變。

已天明。

葉雨荷睜開雙眼的時候,就見到日光透過了氈帳落進來,秋長風卻不在她身邊。葉雨荷遽然一驚,翻身坐起,就見到秋長風原來就盤膝坐在她身邊不遠處,見她起身,微微一笑,如同射到帳中的陽光,帶著那薄而輕的光輝。

葉雨荷心中稍定,不論如何,他們此刻總還是在一起的,同時大感遺憾,為何她到這種時候才知道相守的可貴?

感覺到身上毛氈輕輕滑落,如陽光輕撫般溫柔,葉雨荷心中也帶了幾分難得的溫情。她記得自己沒有蓋這毛氈,毛氈當然不會長腿,也不會是朱高煦為她蓋的……

聽到旁邊朱高煦打了個哈欠,葉雨荷扭頭望過去,見到朱高煦坐了起來,強笑道:“漢王起的早。”

朱高煦收斂了倦容,看了秋長風一眼道:“那是因為我睡的晚。”

秋長風笑笑道:“想必是昨晚我的咳讓漢王難以入睡了。”他說話間又輕輕地咳了起來,憋得臉上帶了幾分嫣紅的顏色。

葉雨荷這才想到,昨晚秋長風好像沒怎麽咳,可見他這種情況,就明白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努力才抑製住咳嗽。而秋長風不咳,不過是想讓他們睡好罷了。

一念及此,葉雨荷激動道:“你沒有咳的。”

“他是沒有咳,但打鼾的聲音讓我恨不得割了他的鼻子。”朱高煦歎口氣道。

葉雨荷本想分辨,說昨晚鼾聲雷作的是朱高煦,可終究隻是一笑。因為她驀地懂得秋長風的沉默,有些事情,本來就是不用爭辯的。

秋長風輕舒一口氣,果不爭辯,隻是略帶感慨道:“有時候,能打鼾也是一種福氣了。”

葉雨荷心中一沉,立即從調侃之中回到了冷酷的現實。打鼾也是福氣,當然是相對而言,死人就不會打鼾,死人也不會看到日落。

他們今日能看到日升,但能否看到日落呢?

一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葉雨荷心中就如沉甸甸地壓了塊石頭,秋長風和朱高煦竟像忘記了夕照的事情般的均是閉目養神。

到午飯過後孔承仁進帳,倒還客氣道:“一切準備妥當,太師請三位前往峰頂等待日落。”

葉雨荷有些意外,她當然記得朱高煦當初和脫歡談條件的時候,是說改命時,朱高煦要和葉雨荷同時在場才能夠改命,可如今脫歡竟讓三人均去,這其中可有什麽玄機?

不待多想,朱高煦就已長身而起,和秋長風並肩出帳。孔承仁帶著三人繞過湖水,竟沿穀繼續深入。

不多時,春已去,冬倏來,繁花過後,白雪滿峰。

葉雨荷雖早知道穀內穀外兩重天,但見到這般景象還是有些驚歎。眾人沿山路向山峰行去,隻見到上峰之路早被打掃幹淨,沿途卻見不到幾個兵衛把守。

朱高煦突然道:“金龍訣改命事關重大,太師怎麽不多派人手守衛呢?”

孔承仁也不轉身,口氣中卻多少帶了幾分傲慢:“漢王倒無須擔憂這點,能夠入穀的人本來就不多。”言下之意當然就是,不得太師命令,接近這山峰的人是絕不會有的。

葉雨荷若是不經昨夜聞秘,隻以為這是尋常的對話,但她這刻,卻立即明白朱高煦的用意,朱高煦這般慎重,看似隻怕金龍訣改命有差錯,但朱高煦早知道今日金龍訣改命絕不能成行,這麽詢問,不過是為了掩飾夕照是假的真相。

秋長風目光閃動,偶爾向山下看看,對葉雨荷笑道:“這山上山下倒是風光迥異,讓人歎為觀止。”

葉雨荷點頭隨口應了聲,忍不住想,長風此刻也絕沒有心情欣賞風景,那他想看什麽?

秋長風見葉雨荷彎眉如月,顯然是在想著什麽,眼中閃過幾分光芒,輕舒了一口氣,心中暗想,雨荷到這幾日才恢複了捕頭本色。孔承仁絕非誇大其詞,相反,言語間並不泄露真相,讓人一直猜不透脫歡的實力。若啟動夕照要等落日陽光,穀中就有山峰,攀上去就好,可脫歡舍近取遠,一定要向南出穀登峰,這裏登峰隻能看到南方穀外的風光,北方卻被山脈遮擋,脫歡的用意當然不想我們看清穀中的實力,脫歡一直在防備著我們的,他到這時候已經掌控了大局,卻還如此謹慎,實在是個極為深沉的人物。我才入穀時,感覺穀中最少埋伏有數千的精兵,但表麵上倒是一派安然。這幾日看似風平浪靜,但脫歡隻怕一刻也沒有停止向南方調兵了。

想到這裏時眾人已登到峰頂。葉雨荷見峰頂好大一片平地,平台周圍數十兵士把守,人在峰頂,南望草原如同銀海不絕地延展,北望山嶺似蒼龍騰在半空。

秋長風一上峰頂,見望不到脫歡所在的穀內,倒不出意外。朱高煦和葉雨荷、秋長風不同,他才一到平台目光就落在了朱允炆的身上。

朱允炆早到了山頂,正靜靜地立在那裏望著山頂之南的風光,似有所思。

穿過了那銀海,翻過蒼山雄關,步入古道幽徑就是大明的天下——他朱允炆本來擁有的天下。朱允炆望著南方,是不是在想,有朝一日會再次血染征甲,君臨天下?

感覺到朱高煦的注視,朱允炆收回了目光,平靜地望著朱高煦道:“堂弟來了?”他說的當然是廢話,因為他和朱高煦本沒什麽話可說。

朱高煦凝望著朱允炆道:“你莫要再這麽稱呼,我和你半點關係都沒有!”

葉雨荷聞言,心中微震,隻感覺這堂兄弟之間,早已勢如水火。

朱允炆臉色變了下,似乎感覺到朱高煦強烈的厭惡之意,輕歎口氣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你不見得明白我……”

“你錯了!”朱高煦凝望朱允炆,眼中有著別樣的意味,“這裏的人中,隻有我最明白你!”

“漢王不知道明白了什麽?”一個笑聲響起,脫歡在龍虎雙騎及數十精兵的護衛下,上了山峰。三戒大師陪著也先走在後麵,也先雖三步一喘,但見到秋長風的時候,居然神色又變得雍容,隻是淡淡道:“秋兄昨晚睡得可好?”

秋長風同樣淡然道:“多謝王子掛念。”二人雖均中了對方算計,可都不想示弱,看起來竟和沒事人一樣。

葉雨荷望見,心中實在感慨這二人之間仇恨的奇妙,這二人顯然均是要強,不但要戰勝對方——挺到對方先倒下去,還要戰勝自己,才能得到最大的快意。

朱高煦聞脫歡詢問微微一笑道:“本王明白,今日若改命成功,和這位朱先生隻怕還要分個高下。”他到現在倒是一如既往的冷酷,好像他給脫歡的夕照就是真的。

葉雨荷望見,終於明白漢王冷酷的麵容下有著怎樣的冷靜。可她現在亦是明白的越多就益發地清醒,見龍虎雙騎一直盯著她和秋長風,知道自己現在應該表現出謹慎期待的樣子。

脫歡又笑,略帶激動道:“當然會成功,朱先生,如今萬事俱備,怎麽可能不會成功呢?你說是不是?”

朱允炆看似沒有介意朱高煦的敵意,隻是道:“不知道太師把我所需的東西都帶來了嗎?”

脫歡一擺手,早有兵士抬著張桌案上前,迅疾地鋪上黃綢緞子,桌案正中,又擺上一把桃木製的短劍。

日正懸,山風獵獵,葉雨荷見這種情形竟有如道士施法般頗為神秘,心中暗自納罕。

朱允炆見狀微笑道:“到現在,太師總該讓我們看看金龍訣的真容了吧?”

脫歡笑笑,再一擺手,竟有十數兵士虎視眈眈地到了朱高煦、秋長風和葉雨荷的麵前。

葉雨荷心中微震,差點以為脫歡發現了夕照的秘密,要將三人當場格殺。朱高煦卻還鎮靜,隻是冷冷問:“太師這是什麽意思?”

脫歡蠶眉微聳道:“漢王不必誤會,本太師倒沒別的意思,隻想請幾位稍遠些旁觀,以免發生什麽意外。”

朱高煦怒道:“太師此言何意?想當初立誓時,太師曾答應本王和葉雨荷可以改命,我們若離得遠了如何改命?”他這刻據理力爭,看起來竟沒有半分心虛之意。

葉雨荷也露出憤憤之意,心中千思百轉,卻不知道朱高煦下步究竟是何打算。

脫歡反倒笑了起來,搖頭道:“漢王莫要誤會,本太師既然讓漢王來了,豈會出爾反爾,不讓漢王改命?隻是離金龍訣改命之時尚有些時間……幾位既然無事,可暫時到一旁歇歇了。”

朱高煦知道脫歡說的客氣,其實還是不放心他們,冷哼一聲,憤然退後。

葉雨荷要是不知真相的話,倒覺得朱高煦這時候的表現絕對合情合理,知道真相後反倒有些駭然朱高煦做戲的逼真。秋長風卻還是一貫的冷靜,拉著葉雨荷退得遠些,見龍騎走過來站到他的身邊,知有監視的意思,隻是微微一笑。

脫歡見狀,這才一擺手,有兵士送上艮土,徑直交到朱允炆之手。

朱允炆接過艮土,略加端詳,平放在黃幔桌案之上,再次伸出手道:“離火何在?”

也先沉吟片刻,伸手入懷,掏出一物遞了過去,那物隻如毛筆杆長短粗細,外表似紅似綠,看不清材質,隻能讓人感覺一端稍尖。葉雨荷早聽說離火之名,本以為離火是如捧火會藏地火般詭秘的火焰,哪裏想到過居然是這樣的東西。

當初秋長風身中青夜心,若得離火,還不至於像現在這般絕望。可到如今就算離火出現,秋長風也隻能仗金龍訣才能救命,葉雨荷想到這裏,心中失落。

朱允炆接過離火,看了半晌,緩緩點頭,拿著離火走到艮土之前,摸索了半晌,突然將離火向艮土插去。

眾人一驚,不等有所反應,就聽喀的聲響,離火居然插入艮土之內,天衣無縫。

脫歡、也先滿是詫異,互望一眼,都露出又錯愕又振奮的表情。他們早對艮土、離火有所研究,可始終不得其法,更沒想到艮土、離火居然可以合在一起。

這個朱允炆,得朱元璋密信,果然深通金龍訣運用之法。

離火一入艮土之內,艮土本是暗黃的色澤突然鮮豔起來,日光一照,其光色竟如琉璃般閃爍不定,變成七彩,耀得桌案上空如同虹霓籠罩。而離火上的紅綠之色竟交錯變幻,不多時,竟欲變成透明一般。

眾人被這種奇異的景象吸引,一時間心神激蕩,不知身在何處。

脫歡嗓子都有些嘶啞,問道:“朱先生,為何會有這般景象?”

朱允炆淡然一笑道:“天地萬物本是相生相克,火生土,土生金。太祖信中曾言,艮土得離火之助才能發揮培育金龍之用,啟動金龍訣改命。眼下這種情況,不過是火土相生產生的力量而已,等真正可改命之時,這峰頂之上隻怕讓人就如在夢中。當初采石磯改命之時,隔江百姓曾經看到天空奇異的景色,幾欲懷疑天仙下凡。”

也先見到這種變化也感覺喉間發幹,忍不住問道:“那夕照呢……夕照何用?”

朱允炆緩緩道:“夕照的功用是引天之光匯聚於離火之上,在特定時刻可讓離火產生千倍之能,激發金龍訣啟動!”

也先立即問道:“夕照如何引天之光呢?特定時刻又在何時?金龍訣如何改命?”

朱允炆淡淡一笑道:“王子何必著急,時辰一到,我自會對王子詳細解釋。”

也先臉色微變,知道朱允炆亦不信他們,隻怕說出所有的秘密後失去利用價值被他們所害。脫歡卻還能鎮定道:“大約還要等多久呢?”

朱允炆看了眼天色道:“需在申時左近,具體何時動用夕照我自會通知太師……不過,太師似乎可以把金龍訣、夕照先行取來一觀了。”

脫歡眼珠轉轉笑道:“好,去取金龍訣來。”他伸手從懷中掏出夕照,示意虎騎遞給朱允炆。

葉雨荷望見,一顆心立即揪了起來,暗想昨晚因為時辰不對,朱允炆並未發現夕照的異樣。可依朱允炆對艮土、離火的熟悉,如今日光下查看夕照,隻怕立即就會發現問題所在。

朱允炆接夕照在手,看了半晌,突然皺了下眉頭。

脫歡見了,狐疑道:“朱先生,怎麽了?”

葉雨荷一顆心幾乎要跳到了嗓間,朱高煦饒是冷靜,亦是呼吸稍重,和秋長風交換個眼色。

隻要朱允炆發現夕照有什麽不對,很快,他們之間就要再有一番唇槍舌劍,生死將斷。

這場爭論或許遠沒有白刃相見般痛快淋漓、寫意長歌,但其中的勾心鬥角之激烈,則更顯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