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4章

第4章

就算是已經看慣了業蟲這種東西的檀陽子一次性見到這麽多也止不住覺得頭皮發麻,略略躊躇了一下,便一個縱身,如一片青色浮羽般飄上了殿前那株業蟲稍稍少些的古槐。稍作停頓,聽那殿中傳出洪亮悠遠的眾僧誦念經典之聲,沛然莊嚴一如以往,配著檀陽子眼中這已經腐朽坍塌的景象十分古怪。隻是短短一個月,就可以讓佛寺寶刹中的清聖之氣毀壞到如此地步,這次的鬼大概比他想象中還要強些。

他腳踏著一根粗壯的長枝,枝椏婆娑作響間,人便已無聲無息地落在了大雄寶殿那業蟲密布的房頂上。原本的琉璃瓦已經被業蟲身體中分泌的粘液腐蝕得沒了顏色,變得脆弱不堪,他走了一步便發出吱吱作響,似乎隨時都會斷裂。檀陽子用腳踢開幾隻業蟲,在簷瓦上一番摸索,試了幾次便找到了幾塊破碎鬆動的瓦片,一一小心揭開,向殿中望去。

大殿中燈火通明,香雲繚繞。眾僧分列兩側,隨著罄聲向著正前方那尊通體漆金的釋迦牟尼佛像下拜。住持觀雲站在最前方,作為維納的觀義則在香案一側的矮桌前敲著銅罄。原本該是莊嚴神聖的場麵,但由於檀陽子眼中所見的盡是人剝去人形後第八識的外觀,那些僧人們較寺外的普通人變形雖少,可似人非人的樣子也十分古怪,所以與其說是神聖,不如說是有些恐怖。

檀陽子心中原本的猜測是鬼在觀雲身上。之前去僧寮那邊觀望,便發覺越是接近長老僧眾的僧寮業蟲就越是密集。而那觀雲似乎有不少嗔怒的習性,加上寺內的人似乎都更喜歡觀義法師,對他則是敢怒不敢言,或許會令他更加不平。若是心中的嗔恨壓抑得多了,便容易引有共性的鬼上身。

可是出乎他意料,那觀雲的樣貌竟然意外地接近他原本人身的樣子,隻是因為嗔怒的習性,從口中生出兩根長長的獠牙來。縱眼望去,他竟是整個寺裏惡業最輕的人了,甚至於身上還籠著淡淡一層乳白色流光,那是修為高深的修行人才會有的光。

更令檀陽子意外的,是那觀義法師。

眾僧口中仁慈和善比觀雲更適合當住持的高僧觀義,此刻凝固成了一團漆黑細瘦而且佝僂的影子。他全身上下密密麻麻長出了無數細長的手臂,如樹木的枯枝一般,在整個大殿上空張牙舞爪地舞動著。那些手臂末端都生著一張小小的手,手上有九根幹枯的手指,在空中一開一合似在抓取什麽。仔細看,會發現就連他的臉上都長出了手臂,五官都被擠得扭曲變形。那些手臂在一些特定的變形更為嚴重的僧人頭部晃動著,細長如虹吸管般的手指從耳朵、鼻子甚至是眼眶插入那些僧人的頭腦中。

從遠處看,那觀義法師早已不是人,而是一隻全身都長著密集黑刺的巨大毛蟲。隻是看著便已經覺得全身發癢,頭皮發麻。

原來鬼竟然是在觀義法師的身上

此鬼乃是從阿鼻地獄裏逃出的棘心鬼,乃是因為嫉妒憎恨乃至於加害於人的業力吸引才會投胎入地獄中。

地獄與人間幾乎是完全重合的,但是因為其中眾生身體能力的限製,隻能看到並且生活在各自的世界裏。地獄道中環境惡劣苦不堪言,可偏偏眾鬼壽命都很長,偶然有一些得了道行的,便總能想到辦法從一些兩界之間壁壘較弱的地點逃離地獄,滲透到人間來。這棘心鬼便是如此。他們會選擇一些與他們業力相似的人附上去,以圖利用人的氣息來躲避地獄鬼差的追捕。

而負責追捕這些從地獄中逃脫的惡鬼的,便是青紅二無常。說起勾魂使者無常爺,人人都知道黑白無常。當一個人的生命走到盡頭時他們便會出現,將靈魂引上黃泉道,喝下孟婆湯,度過奈何橋,投生入六道之中。被自身第八識的業力吸引,或成人,或成畜生,或成地獄惡鬼。

但世上鮮有人知,無常不僅僅有黑白,還有一類無常穿青衣,一類穿紅衣,不走黃泉路,卻能往返於地獄與人間之中。和黑白無常一樣,青紅無常通常一起出現,青無常有集業劍,紅無常執渡厄傘,未到先能聽到紅無常傘柄上的渡魂鈴,妖魔聞之驚怖四散。

檀陽子,地獄中的名字是愆那摩羅,是個落單的青無常。他的搭檔紅無常早在三百年前捉捕一隻羅刹鬼時死去了。鬼差本就沒有可轉生的第八識,這一死便是油盡燈滅,天上地下,再也無處尋了。上麵也曾經想要給他再指派一名新的紅無常,但是他拒絕了。好在他身手很不錯,三百年來也沒出過什麽岔子,上麵也就不再提起此事。

檀陽子低低地哼了一聲,這次的棘心鬼雖然還未造成什麽人命,但他太貪心了,竟然妄圖將自己的業根種進這福地中來,這樣便可以將這道人間和地獄的開口撕得更大。想必那些樹枝一樣的枯手在夜裏四處探尋,影響了不少定力還不夠強、內心原本就還有些被壓抑的惡念的僧人。這便是為何這一個月來僧人之間關係緊張爭執頻生。

隻是不知為何竟然是附在觀義法師身上。

此時殿中人太多,不好下手。檀陽子悄無聲息地將瓦片擺了回去,下一瞬人已經不見了。

他步下生風,整個人模糊成了一團青影,越過一座座寶殿的屋頂,袍袖如翅膀般在身後張開。他一路來至眾僧的僧寮,以極快的速度在每一間房舍的屋脊上貼下一張黃紙符,最後來到觀雲法師的房門前。此時屍燭的效力再次消退了,現出了僧寮平常的麵貌,青瓦白牆,牆似乎剛刷過不久,幹淨嚴整,規規矩矩。

檀陽子思索一番,在觀雲寮房前幾塊破碎的石階下藏了兩張咒符。然後又走到觀義房門前,仔細看了一番。青瓦白牆,糊窗的紙都已經破了,門與門框似乎有些對不上,以至於門都關不緊,比觀雲法師的寮房還要破舊些的樣子,但是卻打理得十分整齊。階前連一片落葉都沒有,窗框上也沒有塵埃。

這簡樸到寒酸的僧寮,給人一絲絲刻意的感覺。因為窗紙並不算什麽稀罕物,相國寺這樣的大寺,每年除了香客的香火,就連朝廷都會撥款修繕,就算扣掉所有花銷,再加上廣發布施也還有許多餘錢,實在沒必要省這麽一點連零頭都算不上的錢。若說他不在意自己居住的地方所以任其毀壞,卻又偏偏收拾這樣一塵不染,就連房頂上都沒有雜草。

他想起源衡形容觀義的話,仁慈忍讓,勤儉質樸,完美到就像是填補了所有住持缺少的東西。就連眼前這間僧寮,似乎都是一種另類的攀比。

檀陽子忽然明白了,為何那棘心鬼會附在觀義身上。隻因那觀義內心深處,其實一直強烈地嫉妒、憎恨著觀雲。

或許是因為自己一直那麽努力,又身為首徒,明明師父的衣缽就應該傳給他,卻為了那樣意想不到的可笑理由,輸給了師弟。或許是因為他認為自己比師弟更優秀,卻偏偏要對著什麽都不如自己的師弟點頭哈腰。或許是因為他明明那麽討厭師弟,卻還是要為了自己慈祥無爭的形象將一切拱手相讓。這怨恨經年累月一點點堆砌,終於引來了棘心鬼。

檀陽子記得十五年前他也抓過另一隻棘心鬼。這種鬼以嫉妒憎恨為糧食,所以總會挑選那些心中壓抑著黑暗妒忌的人來附身。時間越久,它的影響就越強,不僅僅是被附身的人,他周圍的人心中壓抑的那些惡意也都會一點點彌漫出來。那一次他們發現的太晚了,整個書院的書生忽然開始相互砍殺,他趕到的時候滿地都是殘肢鮮血,髒器從腹腔中溢出,一張張扭曲的臉上眼珠如魚一般突出,情狀慘烈。

目前這隻棘心鬼還隻附身了一個月,若是時間再久些,隻怕早晚會出現僧眾相殘的慘劇。

第4章 相國寺(4)

由於房門無法關嚴,所以並沒有鎖。他閃身進去,發覺室內也如外觀那般,雖然破舊,但收拾得分外仔細,連一片斷裂的指甲、剃掉的須發都找不到。他從衣箱裏找出一件寢衣,從上麵扯下來一條係帶,雖然沒有身上直接掉下來的東西,有這樣貼身的也未嚐不可。又從袖袋中取出一塊朱砂,在那布條上寫下一連串扭曲的字來。那字並非漢文,也並非任何已知的語言,宛如一團糾纏在一起的亂麻,彌漫著混亂模糊的意味。他將那布條藏在床下,這樣一來若是那觀義進入了這間屋子便會被他設下的這道囚邪陣法困住一段時間。再加上他在每一間僧寮上留下的符咒,隻要待他回房設好最後的一道法壇,便可以形成青冥大陣,將整個相國寺拉入中陰界,到時候便可以強迫那鬼放開觀義就範於他。

隻不過那觀義既然已經知道他是捉鬼來的,恐怕對他早就有防範,日光一收、眾僧入定之後就會有動作了。他須得回房盡快設好法壇才是。

卻在此時,他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口齒含糊,沒有語調,似乎是在念經一樣。

是有人回來了麽?

回身推門出屋,卻猛然定住了腳步。

那門外的景象早已變了。他看到的不再是那幾株槐樹,而是幾棵綴滿彤紅果實的柿子樹,在暮色最後的餘暉裏舒展著沉甸甸的枝條。原本的僧寮變作了鄰水結著的屋舍,遠處青山從兩旁環抱過來,山腰霧靄橫斜,昏鴉如雲霧一般呼嘯而過。

恍如隔世般的景色,另檀陽子的心頭狠狠地抽了一下。

青紅無常身為鬼卒,卻常常要在人間行走。所以他們需要一具在人間可以“穿”的肉身。他們會選擇一些在母胎中已經死去、命魂已經離體的胎卵住進去,作為新生兒降生在人間。最初他們不會記得自己身為地獄鬼卒的身份,如普通人一般長大,直到十八歲前後才開始回憶起自己的真實身份,並且能夠隨時脫離身體回到地獄中去。肉身會變老,會變得不再好使用,到時候他們便會將之丟棄,再去尋一副新的肉身。

而這一世,檀陽子十八歲以前一直住在紫裳山中那少有人至的清靜道觀裏。那十八年中每一次從他和師兄那間小小的寮房出來時,看到的便是眼前的景象。那顆柿子樹上一顆顆燈籠般的紅柿子采一個下來,把皮撕開一個口用力一吸,果肉便充盈了滿口,甜膩而筋道的口感什麽時候都吃不膩。

那已經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

一想到這裏,嘴裏竟也仿佛彌漫著那股清甜的味道似的,令人心頭浮起淡淡的思念。

這是 陣法?

是那棘心鬼提前動手了?

一般來說惡鬼強行來到人間是十分虛弱的,尤其是白天陽氣最盛時都要躲避在人的身體裏,隻有日落後才能脫離。可是現在天還沒黑,它卻已經可以動手了麽?

檀陽子低頭看了看自己,原本高大挺拔的身體似乎變矮變瘦了不少,那原本的青花道袍也變成了藍布短衫。用手往身後摸了摸,那斬業劍也沒有了。

他變成了十五歲時的自己。

忽然聽到一聲熟悉的、帶著少年變聲期特有的沙啞的男聲,“小陽子,又在想柿子呢?”

心頭微微一顫,卻見屋角後轉出一名大約十六七歲的少年,穿著熟悉的藍布短打,肩膀上挑著兩桶水。他眉目清秀,身形卻十分矯健高挑,笑起來時帶著幾分靦腆。

那是同他一起長大的師兄檀真子,若是他還活著,現在大約和自己差不多已經年近百歲了。檀真子沒有他有修道的天分,但師傅若是將獨門的長生術傳給他,說不定他也會和自己一般鶴發童顏,仍然保持著二十多歲的年輕麵容。

隻是那少年連弱冠都未能活到。

像檀陽子這樣的青無常在十八歲記憶恢複之後便會記得無數年月中的往事,因此也常常顯得有些冷情。可是甫一見到那隻是單純人間少年的十八年裏十分重要的一人,他腦中仍是翁然一聲。

檀真小心地把擔子放下,把水倒進水缸,一麵回頭瞥了他一眼,“傻站著幹什麽?還不快去換上得羅,師父一會兒要見我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