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7章

第7章

於是檀陽子決定換一個策略。他對顏非說,“這些都是你師父小時候的師兄弟。”

四下一片嘩然,大師兄喊道,“檀陽,這人是誰?!”

檀陽子轉過身,看著那身形高大的青年道,“大師兄,我那時候最討厭的人便是你。因為你自以為是卻為人蠢笨,自認自己是未來的掌門人,對師弟們頤指氣使,師父說什麽你都不遺餘力地執行,可笑最後師父卻要將衣缽傳給檀真師兄。所以在這個夢境裏,每一次都是你先來阻止我。不過你並不是那棘心鬼。”

大師兄聽完,露出某種混雜著驚愕憤怒和困惑的表情。

檀陽子銳利的眼睛又一一掃過眾人,這些師兄弟以往與他交情不深,都不過是他記憶深處那些簡單存在的符號,所以他們沒有直接同檀陽子說過話,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接觸。棘心鬼隱藏在他們之中的概率不大,因為它若想要利用他最喜歡的怨恨嫉妒的力量困住自己,便需要引起自己精神上的波動,如此就必須偽裝成一個對自己重要,並且是自己心中對他有怨恨的人才是。

如今不是檀真和大師兄,那麽...

“檀陽!”一聲嚴肅的嗬斥,便見淨虛真人淩空而降,白衣翩然,白發如雪。他那雙總是帶著些疏離的眼睛看向檀陽,神色間帶著幾分矛盾和心痛,“檀陽,為師最後給你一次機會,放下劍,師父會想辦法為你驅除體內的邪祟。若你執迷不悟,為師也隻好不念舊情了!”

檀陽望著他今生的師父,有些慨然地長歎一聲。

十八歲之前,淨虛真人對他來說是父親一般的存在,但他心中對他卻也是有著怨恨的。從小他一直努力著,試圖當一個可以令師父滿意的孩子,總以為這麽多年就算不是師父最喜歡的弟子,應該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吧。可是在他十七歲末那年,師父的天劫到了。他的宿敵九尾狐妖殺上山來,不僅僅打敗了淨虛,還將整個紫裳派血洗。最後隻剩下他和檀真被那狐妖踩在腳下。狐妖逼師父在兩個徒弟中選一個,否則兩個人他都要殺死。師父選了檀真,但九尾狐妖卻出爾反爾,將檀真殺了,反而留了他一命。

然而留下檀陽子一命卻是那狐妖最大的失誤。就在狐妖欲要殺死淨虛之時,受到刺激的檀陽子忽然提前覺醒了作為青無常的記憶,斬業劍橫空而出,颯然死氣暴旋間將那狐妖重傷。狐妖逃走了,然而淨虛也受了重傷,命不久矣。淨虛臨死前將長生術的口訣傳給了他,而後便逝去了。

檀陽子本來認為自己不怪師父,畢竟那麽多作為青無常的記憶湧入腦海,很多東西便都看得開了。可是現在看來,就在師父選擇了檀真到他覺醒成為青無常中那短短的一個時辰,他感覺到的那種被至親之人放棄的痛卻還是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靈魄中。

師父選檀真的時候,連一絲猶豫和懷疑都沒有。就仿佛在檀真和他之間根本沒有猶豫的必要。最後就算將長生術傳給了他,也不過是因為他是紫裳派最後一人,不想自己的心血就此中斷而已。

就算是一道已經存活了上千年的魂魄,也還是難以釋懷這樣的痛苦。

“師父,在這樣的時刻,確實是會毫不猶豫的放棄我。所以你的所作所為,也附和我心中所想。”檀陽子無視於師父那變得有些模糊扭曲的臉,終於將視線落在了一直擔心地望著他的檀玉身上。他銳利如鷹隼的眼神直直地刺入檀玉的靈魂,單手執劍,緩步向著檀玉走去。

“唯有你,檀玉。自從那次聽到你和大師兄聊天,聽到你話裏的厭惡,聽到你說我看你的眼神讓你覺得惡心的時候,我就放棄對你有任何期待了。我的記憶裏對你還有一絲溫情,不過是因為懷念你小時候對我的好。但是現在的你卻表現得那麽擔心我,甚至還要親自喂我吃飯,而且我試圖殺你的時候,大師兄就馬上衝了過來。看來,這鬼,果真是在你的身上!”

第6章 相國寺(6)

他一邊說一邊走著,每走一步,身旁那些師兄弟,包括師父在內,都一個接著一個變得透明,如煙雲一般消散。不僅僅是人,就連不遠處的房舍屋宇也仿佛在燃燒一般,化作黑色的煙氣四散飄飛。最後,一切都化為烏有,天空中是一片混沌如血的鮮紅,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硫磺味道。這是檀陽子熟悉的味道,屬於地獄的味道。

那檀玉站在原地,原本清俊的麵容一點點扭曲,皮膚下仿佛被油炸一般起了無數水泡,突然間那人體被什麽黑色東西撐破了,樹枝一樣的肢體四下延展開來,如一條巨大的蜈蚣在他麵前扭動著。從那密密麻麻的肢體和腿中間,無數眼睛簌簌抖動著盯著他,他聽到有聲音在他腦中說,“承認吧,你很享受殺死檀真的感覺,所以一開始你才會毫不猶豫的下手。你恨他奪走了屬於你的一切,奪走了師父對你的愛,奪走了檀玉對你的好,你恨他,恨不得親手殺了他。你和這個叫觀義的和尚沒有任何區別!你和我們也沒有任何區別!”

檀陽子聽著聽著,卻微微勾起唇角,冷冷地笑了。此時此刻,他那十五歲的身體迅速長高,肩膀變寬,胸膛變得結實寬厚,腰身變得緊窄有力,眉目間描上了堅毅深邃的棱角,那一頭青絲也變得雪白,青衣闊袖在他周身彌漫的肅殺之氣中翻飛不休。他冷聲道,“嫉妒心是再正常不過的情感,也是最容易侵蝕人心的□□,但也不是不能克服。”他雙手握住劍柄,腳下用力一踏,整個人淩空躍起,如同一道青虹,“當你擁有了上千年的記憶,看了無數人的生離死別,你就知道自己這點嫉妒是多麽可笑了。”

語聲落,那劍鋒便劈開了迎麵撲來的無數荊棘般的手臂,直直刺入那遍生著眼睛的主體之中。棘心鬼發出一聲扭曲淒厲的嚎叫,驟然間幻境散卻,檀陽子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仍然站在觀義的禪房外,在他身旁的顏非也睜開了眼睛。而此時,正是陰陽交替的時刻,一切鬼怪都現出了原形。在他們麵前哪有什麽古槐,有的是數隻通天徹地渾身都是密密麻麻的手臂的棘心鬼。其中最大的那一隻仍然在嚎叫著,似乎受傷不輕。

而在那最大的棘心鬼的根部,一個人形與那怪物黑色的身體融化在了一起。仔細一看便會發現那就是觀義法師,隻是他此時眼神空茫,嘴微微打開,也不知是生是死。

另外兩個稍稍小些的棘心鬼怒吼起來,它們的吼聲聽起來尖細而扭曲,似乎是野獸,又有些像是小孩子的尖叫。它們那如枯枝般密密麻麻的手臂鋪天蓋地襲來,其中有一多半竟然是衝著顏非去的。檀陽子一把將顏非拉到身後,青銅長劍揮過便斬去了十數隻怪手。然而又有鋪天蓋地的手影從他身後襲來,他再次將顏非護到懷裏,長劍如流星颯遝、行雲流水。泛著腐臭氣味的淡黃色膿血橫飛,但都被他巧妙地避過,甚至還用闊袖幫顏非擋住了一兩滴,將那紅衣少年護得滴水不漏。

而顏非倒也不見害怕的神色,任由他的師父將他推來拉去,兩個人簡直如同在翩然起舞一般。他望著檀陽子那棱角分明的側臉,看著他那彌漫著煞氣的冰冷雙眼,覷著他那翩若驚鴻的揮劍動作和那如白練飛旋的白發,竟然不知不覺間有些看呆了。

【師父就算砍人的時候都這麽帥 】

“顏非!你發什麽呆!”檀陽子的一聲厲喝將他從花癡的深淵裏拉回現實。對了,他還要幫忙抓住麵前這三隻超大毛毛蟲呢。

“就是現在!”檀陽子一個旋身而起,口念咒語,青色光芒從他的劍身暴漲,隱隱有咒符在他身後閃現。他這勢若千鈞的一劍,直刺那最大的棘心鬼。兩旁的棘心鬼的所有觸手都衝著他擁擠過去,那原本護著觀義的密不透風的屏障也因此散掉了。

顏非借此機會大步衝了過去,手中油紙傘颯然張開,那上麵點著數朵淒豔蜷曲的曼珠沙華,傘柄上係著的引魂鈴發出陣陣幽魅渺遠的聲響。他來到那幾乎已經與怪蟲的黑色身體融為一體的觀義法師身前,用比一般的油紙傘大上一倍的傘蓋將他二人罩住,另一隻手將那傘柄上的渡魂鈴解下來,放在觀義耳邊有節律地搖著,同時口中呢喃有聲。當他再次睜眼的時候,原本黑色的瞳仁中卻彌漫著一片血紅,而那觀義的眼中也同樣浮起一片紅色來。

在空中,檀陽子周身燃起青色的火焰。他這一劍名為無常送葬,是十分狠厲的一招,若是成功地刺中鬼怪的命門甚至可以將之斬殺。但是檀陽子並不打算殺了這三隻棘心鬼,畢竟他們在地獄的壽數還未盡,就算死去也還是會再次轉生入地獄道中繼續受罰,而他自己也很可能被上頭處分。專業的青無常出手總是有分寸,而他作為一個沒有紅無常獨行了三百年的資深青無常,更不可能犯這種低級錯誤。

他的身上和劍上的地獄之火烈烈呼嘯,所過之處那些企圖攔截他的棘刺都化成了碳灰四下飛散,那青色映著他冷峻的麵容,如修羅一般陰森鬼魅。那劍鋒披荊斬棘,直直刺入棘心鬼巨大而堅硬的身軀之中,一聲恐怖的咆哮撼動了整個汴梁。

隻是這鬼怪的悲號隻有一些天生聽力比較**的人類可以聽見,否則對於一般人來說,他們隻是覺得今夜的風刮得格外狂烈,隱隱像是鬼哭狼嚎一般。

然而在劍鋒刺入那棘心鬼身體的一瞬,檀陽子感到一些不對的地方。可是還不等他反應,一股冰冷至極的氣息順著那斬業劍蔓延上來,手上一陣劇痛,仿佛被刀割裂一般的痛苦。檀陽子痛呼一聲,欲要鬆手,卻驚覺手被那極寒的氣息牢牢黏在了青銅劍上,一些青藍色的細線順著他的手指一點點順著手臂攀爬上來。

那棘心鬼被刺中的地方燃起靛藍色的灼目光芒,隱隱凝結成了一朵青色蓮花的形狀。

優缽羅花!

檀陽子心中一凜。怪不得這棘心鬼之前製造的幻境那麽強,並且在這麽短的時間內長到這麽大。原來他身上竟有這離恨天上才會有的法寶。隻是這天界才會有的七寶之一怎麽會落在地獄道的鬼手裏,又怎麽可能為鬼所用?

然而此時情況不甚妙了。他們鬼最怕神仙的法寶,就算他是個鬼差,與一般的鬼有些區別,但對於像優缽羅花這樣就算在離恨天也算是珍奇聖物的法寶也是無計可施。一種久違的惶恐襲上心頭,久遠以前不堪的記憶複又浮現在腦海了。

那紅衣的身影在一片灼目的聖光之中,倏忽之間就化作了飛散的煙塵

他用力掰著自己的手指,皮肉撕裂的劇痛傳來也無暇顧及。然而此時四周的棘刺已經重重將他包圍,幾條靈敏的手臂已經靈蛇一般卷住了他的腰身,另一些分別纏住了他的兩條腿,就連左手手腕也被重重纏住拉開。他整個人懸在空中,被那些棘刺般的手臂纏得動彈不得,右手仍然被黏在劍柄上,那些青藍紋路已經迅速蔓延到了他的肩膀,開始爬上他的脖頸。他的整條右臂已經沒有知覺了。

他聽到那棘心鬼的聲音在他腦中說,“不過是和我一樣的地獄厲鬼,逞什麽威風!哼!你們這些天庭的走狗卻怕天庭的東西,真是笑話!”

檀陽子強忍痛楚,冷聲道,“你是從哪裏得到的優缽羅花?”而且為什麽他會不怕天庭的法寶?

“哈哈哈哈,從哪裏得到並不重要,反正你也快要死了。你們青無常為了討好那些神仙,以第八識鑄成斬業劍換得無盡壽命,死後卻沒辦□□回,隻有灰飛煙滅的下場。怎麽樣?現在怕不怕?”

那些纏在他腰間的手臂勒得越來越緊,另人呼吸困難。檀陽子努力維持著臉上的冷靜。現在顏非在觀義的夢境裏試圖說服對方醒過來,而這棘心鬼似乎還沒有注意到。他必須為顏非爭取更多時間。於是他用沉穩平靜的聲音說道,“就算我死了,也會有其他的青紅無常來捉你。你若是殺了我,他們再見到你,就有直接斬殺你的權利。就為了在人間貪圖幾天的享樂,背上更多的罪業,死後也隻會再次轉生在地獄道中,值得麽?”

“你也曾經是個地獄中的鬼,又已經見過人間和地獄的區別,難道你不知道值不值得?”那怪物粗啞地冷笑著,笑聲中卻帶著瘋狂和悲涼,“我已經活了五百年了!在那種地方活了五百年了!憑什麽?!憑什麽他們神仙和人就可以住在這樣好的世界,我們卻要呆在那連水喝下去都會燒爛喉嚨的地方!”

檀陽子其實理解他的心情。他理解所有那些不擇手段逃離地獄,哪怕不惜造下更多惡業、增加自己在地獄中受苦的時間的厲鬼的心情。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是為了能夠離開那個地方,能有機會在人間得到一絲喘息,才會連自己的第八識都出賣了。這或許聽上去很蠢,但是沒有去過地獄的人,永遠無法想象那裏麵有多可怕。

很多的神話故事中總說,生前不做好事,死後下了地獄,會有小鬼將你扔進油鍋,或將你推上刀山,或將你的舌頭活生生□□,或將你綁在燒得通紅的鐵柱上炙烤。但其實,地獄中沒有那麽多專職折磨你的小鬼。那裏的眾生也和人一樣是進入輪回後被生出來的。隻不過人是胎生,而地獄道中的鬼則是卵生。隻不過生他們的父母並不會撫養他們,通常隻會將卵生在一個叫血池的地方,任由它自己孵化。

地獄很大,裏麵鬼口眾多,但是資源極度匱乏。他們的水都如硫酸一般,會燒爛喉嚨和腸胃。他們的土地貧瘠,隻會生出尖銳如刀的荊棘,卻長不出可以吃的糧食,甚至連草都是十分少見的稀罕物,可以當做寶貝賣出大價錢的。能吃的都是地裏挖出的蛆蟲穢物、或是相互殘殺吃對方的屍體。他們的氣溫不是熱到身體會碳化燒焦,就是冷到連手指都會掉下來,沒有一分一刻是舒適的。

在這樣的環境裏,鬼與鬼之間隻有吃與被吃的關係。就算有一些鬼國,也不過是一些比較強大的鬼給予一些比較貧弱的鬼庇護,而貧弱的鬼便要為那些強大的鬼獵殺他國的鬼來吃。有些鬼穀國還有特定的節日,這些節日裏國內凡是那些孱弱的、身上有殘缺的、或是年邁年幼的弱者都可以被任意獵殺,烹煮成大餐供各個城鎮的眾鬼分享,名曰饕餮節。這裏沒有親情、友情或愛情這樣奢侈的東西。上一秒還與你稱兄道弟的朋友,下一秒就有可能咬斷你的脖子。搶劫、偷盜、欺詐、強|奸這樣的事更是如家常便飯,每一天都生活在饑餓、殺戮、痛楚和恐懼之中,沒有任何人可以相信,暗無天日的生活中隻能一人踽踽獨行,不可能找到同伴。

偏偏地獄道中的眾生壽命極長,很多罪孽最重的鬼壽命幾乎與神仙一般長久。漫長的生命中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為了活下去造更多的罪業,可活下去又是為了什麽呢?為了更多的痛苦嗎?可是自殺也是不行的,因為自殺也是罪孽,妄圖逃離懲罰的罪孽。死後不過是去黃泉路走一遭,最後還是要回到地獄道中來,甚至壽命比之前更長久。

那是一個無法逃離的可怕地方。一旦進入,無有出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