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8章

第8章

他當時在地獄中隻有不到五百年的服刑時間,但才過了一百年,他便忍不下去了,用永生的第八識換來了現在穿梭於地獄和人間的權利。但與此同時,他知道自己也從此再也無法真正的離開地獄了。

飲鴆止渴,也不過是絕望中唯一的選擇。

“你我既然生在地獄,就是說明我們前世曾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如今受罰也是理所當然。”理解歸理解,檀陽子還是必須要抓它回去。畢竟職責所在,不能任由這些厲鬼肆虐人間。

“再怎麽傷天害理,五百年也夠了吧!再說是誰來裁奪我到底犯了什麽罪?!生在世間誰又是無罪的?!憑什麽神、人和修羅就可以擁有這些?!我不服!我不服!”那棘心鬼在他腦中撕心裂肺的嚎叫聲令他後背發涼,那被燒灼般的凍傷已經爬到了他的喉嚨上。

卻在此時,棘心鬼忽然再次發出一聲混雜著憤怒和驚恐的尖叫。那優缽羅花的光閃爍幾下,竟然熄滅了。原本禁錮著檀陽子腰身的棘刺般的手也紛紛鬆開。那斬業劍刺入的地方,青色的地獄烈火重新燃燒起來,瞬間就燃遍了棘心鬼的全身。

檀陽子心下一鬆,看來是顏非成功地喚醒了觀義法師。

右臂漸漸恢複了知覺,檀陽子拔出斬業劍,看著麵前那全身著火的棘心鬼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幕裏瘋狂扭擺。它旁邊兩個較小的棘心鬼一隻被大棘心鬼撞到,瞬間也著了火,而另一隻想要逃跑。檀陽子一個旋身,便將手中的斬業劍擲了出去,精準地插在了那小棘心鬼的身上。青色火焰再次衝天而起,瞬間將那小鬼吞沒了。

三隻巨大的青色天柱在黑夜裏瘋狂扭擺,隻是原本實在的身形變得有些透明,而且迅速縮小,所以也沒對周圍的房屋造成太過嚴重的毀損,隻是撞塌了一座鍾鼓樓。想是因為觀義從那大棘心鬼的根莖裏脫身出來,失去了人身的庇護,又被檀陽子重傷,這些棘心鬼根本無法在人間生存很久。

最後那三隻棘心鬼變成了三團小小的青色火焰,如鬼火一般在空中飄來竄去,似乎想要伺機逃掉。

檀陽子雙手在胸前結印,嘴一張吐出一顆明珠來,銜在唇齒之間。明珠一出,那三道鬼影就像是被什麽東西吸住一樣,發出尖細的尖叫聲,迅速被吸入了明珠中。一霎那珠子的顏色開始透出些淡淡的灰色來。檀陽子舌尖一動,又將那珠子咽了下去。

這顆攝魂珠也是青無常隨身攜帶的一樣寶貝,可以用來暫時關押那些被削弱的厲鬼,若是再被青無常吞入腹中便可以壓製更長的時間。每收一隻鬼就會變黑一分,等到珠子成為純黑色的時候,青無常們便必須要回到地獄,將那些鬼送去受審。

鬼影散盡後,一朵形狀類似蓮花的青藍色奇花翩然飄落,約有手掌大小,每一片花瓣都仿佛是用玉石雕鑄而成,指尖觸感寒徹入骨。檀陽子用衣袖墊著將那花拿起來,在眼前仔細一看。

花心深處流轉著一絲幽咽的冷光,如眼珠深處一閃而逝的寒芒。

他扯下來一片衣擺,將這優缽羅花仔細包好,收入袖袋之中。

眼前紅影一閃,一瞬間檀陽子幾乎要以為是那個人回來了 不過很快他便看清此時抓著他的右手拉起他的袖子的少年那張被惶急和擔憂侵蝕的麵容,“你的手怎麽了?還有你的脖子!”

檀陽子將手從少年手中抽回來,拉起袖子掩住那些還未來得及褪去的青藍細紋,“無妨,一點小傷,休息一晚就會好了。”他又仔細地將麵前的顏非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除了頭發有些淩亂,顏非似乎毫發無傷,精神也不錯,說明在觀義的夢境裏也沒有遇到太多反抗。檀陽子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那冷峻嚴肅的臉也有了些微的緩和,“觀義呢?”

顏非用傘指了指不遠處那坐在禪房旁邊牆角下的孤寂人影,很同情一般歎道,“他大概心情不太好。”

隻是這同情中似乎還帶著一絲幸災樂禍般的小小邪惡。

檀陽子微微皺眉,“你是怎麽把他喚醒的?”

顏非用一種無辜的表情說,“我就是給他講了講道理就把他感化了啊。”

檀陽子挑起一邊的眉梢。要是感化人那麽容易還要神仙佛祖幹什麽 這小子明顯是在敷衍他。看那觀義此刻表情痛苦空洞的樣子,他做的絕不僅僅是“講了講道理”這麽簡單

他走向觀義,隻見那人原本慈悲仁善的麵容此刻卻是一片呆滯,整個人抱著膝蓋縮在牆邊,身體一前一後無意識地搖晃著,口中念念有聲,說著什麽“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 我錯了 我錯了 ”這樣的話。

檀陽子在他麵前緩緩蹲下身,沉聲喚他的名字。但是觀義沒有任何反應,仍然在那前後搖晃著,似乎很害怕的樣子。

檀陽子歎了口氣,轉頭盯著顏非,“你到底是怎麽把他喚醒的?!”

聽檀陽子的口氣嚴厲了起來,顏非便低頭玩著傘柄上的引魂鈴,有些小心翼翼似的說道,“他不肯正視自己的內心,在夢裏還一副普度眾生的菩薩樣子,還說我是影響他修煉的心魔。所以我就往裏麵挖了挖,把他的第八識翻出來給他看,他就有點崩潰了。我就把他困在了他的第八識裏麵大概一年的樣子,出來以後他就這樣了 ”

檀陽子有些瞠目了。這些年他獨來獨往,為了捉過紅無常的那些操縱人心意識的法術他也略略習得了一些,知道法術高深的紅無常可以掌控任何被他們入侵的人的夢境或是幻境,包括那些人頭腦中時間的流逝。也就是說現實中的一秒可能相當於那些人幻境中的十年,亦或是現實中的數年在幻境裏不過是彈指一揮間。而第八識裏儲存的是人無數世累積下來的業障,雖然也有善業,但畢竟沒有惡業多。那裏就像傾倒腐爛垃圾的深坑一般,是人們永遠不想去麵對的最真實而醜陋的自己。在屍燭的陣法作用下檀陽子這樣的青紅無常或許能短暫地覷到人們的第八識具象化成具體形態的樣子,但實際上的第八識是如一個小型世界般廣闊的存在,是地獄最原始的建築材料。

換句話說,顏非把觀義困在了地獄裏,而且是為他一人量身定做的地獄裏整整一年。那裏麵到處都是他夙世累劫的苦難、怨恨、冤屈、恐懼、悲傷,到處都是他最不願意想起的往事和噩夢,也難怪這人出來以後神智不清了。

他沒想到顏非竟然能直接在夢境裏挖出人的第八識來。要知道就算是剛剛被酆都招來的紅無常也通常要十到三十年的時間才能精通這一招,這孩子竟然隻靠自己自學就到了這種地步。

但現在不是誇他的時候。檀陽子沉下臉來,“你下手也太狠了!一般這麽強硬逼人麵對自己第八識的手段總要等到其他方法都沒效果的時候才能使用,而且就算要把他關在裏麵也很少會超過三天。你竟然把他關進去一年?!這樣他醒來不瘋就怪了!”

顏非似乎有些委屈似的,低聲說,“我這不是擔心你會受傷,就著急了嗎 他又不肯麵對自己,明明怨氣都把棘心鬼招來了,他卻還以為自己是個特別大度坦蕩的活菩薩在夢裏給別人開示呢。這樣的人你想讓他看清楚自己有多嫉恨自己的師弟,除了給他看真實的自己還有什麽辦法 ”

檀陽子狠狠瞪他,剛想說辦法多了去了。但轉念一想這也是自己有錯,明明知道顏非還太小也沒有經過正經訓練還讓他做這麽重要的工作,便隻好將一通反駁斥責的話咽回肚裏去,“你 罷了,等回去再跟你算賬。”現在更要緊的是喚回觀義的神智。

他們青紅無常抓的是鬼,而且要在盡量不打擾人間秩序的情況下,懲罰人類可不在他們的職責範圍之內。平白就把人弄瘋了,上頭知道了定然又要多事了。

他輕輕在觀義臉上拍了拍,然後托起那法師的下顎,強迫對方與自己的眼神對上。等到那雙茫然的眼睛終於定格在了他的臉上,檀陽子才用一種罕見的低沉而溫柔的聲音說,“沒事了,你已經出來了。”

觀義的嘴唇顫抖,眼淚忽然汩汩湧出,明明已經是五十歲的人了,那眼睛裏的驚恐卻像個小孩子一般,令人看著心酸,“我有罪 我罪孽好重 我害了人 我會下地獄的 ”

“你沒有害人,害人的是鬼,不是你。”檀陽子耐著性子安撫著他,一雙銳利的眼睛定定凝視著對方,竟給了觀義一絲安心的感覺,“人沒辦法控製自己想什麽,有些罪惡或者黑暗的想法都很正常,隻要你沒有真的付諸行動你就沒有罪。”

“可是 可是觀雲最近身體越來越差就是我害得啊!”觀義仿佛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揪住了檀陽子的衣袖,“我 我心裏一直恨他,所以才會被那些鬼有機可乘。他們夜裏總是在我耳邊說他們可以讓觀雲消失,然後我就可以當上住持甚至當上國師,讓相國寺更加繁榮,所以我就讓他們進來了 是我貪慕虛榮、心生嫉恨,才差點害了廟裏的所有人 我有罪!我有罪!”

檀陽子其實最不擅長這些安撫人心的話。這種活三百年前都是由他的搭檔紅無常來做的 這三百年就算隻剩他自己了,他也隻是收了鬼就走,也很少會與被附身的人有什麽交流。現在聽那觀義絮絮叨叨的哭著,心下隻覺得煩躁,卻不知要怎麽勸解了。

他又狠狠瞪了顏非一眼,意思是:都是你幹的好事!

顏非則委委屈屈地站在原地,也不敢說話了。

卻在此時,兩旁原本安靜無聲的僧房開始漸次亮起燈來。零星的幾間房門開了,一些僧人陸續遲疑著走出,滿麵困惑,似乎不知自己為何會在此一樣的表情。想來是那棘心鬼欲要對付檀陽子,所以竟把這些僧人都困在各自的夢境裏了。加上寺院中大部分的僧人都已經被棘心鬼控製,此時控製解除,自然有些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他們看到觀義法師癱坐在地上,麵容慘白,立時都圍了上來。源衡也在其中,叫了幾聲師父得不到回應,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於是便對著檀陽子跪了下來,帶著哭腔懇求道,“活菩薩,你既然能驅鬼,就救救我們師父吧!”

檀陽子一般的習慣是收了鬼就悄無聲息的離開,哪裏被人這樣圍觀過。他愈加煩躁了,卻又一時無法脫身。

此時僧群安靜下來,默默分開,原來是觀雲法師來了。住持身上還穿著之前做晚課時的袈裟,容色端嚴一如以往。他來到檀陽子和觀義身邊,垂眸看著自己的師兄,然後緩緩蹲下身來,一伸手,竟然將那仍舊兀自喃喃自語說自己有罪的觀義擁抱住了。

觀義一下子愣了,整個人如化作泥雕,一動不動。

隻見觀雲用手輕拍著觀義的後背,用一種與他本人一向鐵麵無私的形象截然不同的溫和語氣說道,“師兄,沒事了。”

觀義仍舊呆呆的,沒什麽反應。

觀雲又說,“師兄,你的心思我知道。我不怪你,因為我也有錯。”